太子扬袖一甩,手中佛珠落地,散成一颗颗,滴溜溜地滚远了。
“这桩案子你查了四年,孤无时无刻不在等你找出幕后之人。”
太子声有悲戚,顿了顿接着说道:“可你年年只有无能二字,又何必来回禀?是来看孤的笑话?你这样,当年又何必救孤!你这样,又如何对得起你早逝的二哥!”
太子指着桌案上摆放的灵牌,上面赫然便是“独孤碧湖”四个字。
宁亲王瞥了一眼,冷哼一声。
“就算当年二哥为太子挡箭而死,功高灌世,但为此事害得太子误国四年,二哥也只能罪大于功,再如此下去,只怕连皇陵都容不下他。”
“镪”的一声,太子青锋出鞘,直抵独孤宁亲王脖颈,剑尖寒气在皮肤上凝成一层稍纵即逝的冰霜。
太子嘶哑吼道:“你当真以为,孤不敢杀你?”
独孤城在一旁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感觉脖子凉飕飕的。
宁亲王独孤苍月却面色无惧,只见他缓缓站起,反前进一步,太子的剑不得不退一步。
“若太子哥哥有一丝不相信臣弟,早就一剑杀了,哪里会等到今日。既然如此,太子为何不肯听臣弟一言,走出这东宫,大商江山万里,过去的终归过去了,向前看才是正道呀!”
太子隐怒,只有一个“滚”字。
独孤城走出东宫的时候,里面的衣衫已被汗水打湿了。
跟在独孤苍月背后,这是独孤城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个看似温顺忠厚的父亲,原来也有如此刚直不屈的一面。
东宫门口,两人迎面撞上赫亲王独孤煊赫,他只与宁亲王寒暄了两句,便往眼角抹上一点唾沫,做出双眼泪痕,嚎着进了东宫,看呆了独孤城。
东宫外,有一女子静立,俏脸素雅,青丝柔顺,红裙飘飘,风华绝代,再一次看呆了独孤城。
红衣绝世,后世史书记载,长缨公主,独孤流云。
那时候她还不叫长缨,但那一年后的秋猎,皇帝独孤狼行会携子孙秋猎。
独孤流云长弓破云,射下天际飞隼猛禽。
皇帝独孤狼行大喜,问独孤流云何以射下飞隼。
独孤城在一旁偷笑着说,人家射个飞隼,就问何以射下飞隼,若射个老虎,又要问何以射死猛虎。人家有本事射啥不行,总不能看人家女孩,就只能打个兔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手里艰难地抱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狼行皇帝哈哈大笑,称竖子话糙理不糙,遂赐公主名,长缨。
独孤流云与独孤城相视一眼,都笑了,那时候他们已经是极好的朋友,但现在他还根本不认识这位红衣女孩。
马车回王府的路上,独孤城突然问了一句。
“父王自己在家为二皇叔设灵位,为何偏要阻止太子祭奠?”
宁亲王看着窗外,看似云淡风轻地回答道:“本王可以闲着,太子却是王朝砥柱,怎能一味怀缅旧人?”
独孤城追问了最后一句:“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独孤城不知道父王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只看到父王目光无定所,流转于车水马龙,心中藏着天大的心事。
皇帝寿辰,四年前的今日,也是皇帝寿辰。
彼时,独孤飞云刚登皇太子位,代皇帝巡视天下,那叫一个扬眉吐气、意气风发,他又恪尽职守,逢此在皇帝跟前表现的机会,也只提前一天从溟江南下。
随行的只有最为亲近的二弟独孤碧湖,和侍卫三五人而已。
顺江而下,千里殷墟一日还,且行且歌,好不潇洒。
岂料,几人行至殷墟城外五十里,忽遇山匪横行,竟敢刺杀太子。
二皇子独孤碧湖舍生取义,为太子挡下鸩毒箭,自己不幸薨逝。
宁亲王前来接应,尽诛山匪,救下重伤昏迷的太子。
怎奈已有一支枯血箭刺中太子左腿,皇帝遍寻天下名医,医治四年,太子至今一瘸一拐,难有恢复可能。
丧弟之悲,断腿之痛,太子一蹶不振,将自己关在东宫,整整四年没有外出。
此事看似山匪作乱,但接连出现鸩毒箭、枯血箭这类稀罕物,全天下都知道必然不简单,太子亦心知肚明。
只要查,必然牵连皇家子孙。
太子刚失最亲兄弟,一时心软犹豫,就贻误了查案的最佳良机,之后接手的宁亲王也束手无策。
一日日的煎熬,竟让太子脾气乖戾,反而每每将一腔愤懑发泄于救了他的宁亲王。
东宫缟素翩飞,太子甩开随从搀扶,一瘸一拐,独上西楼。
西楼高耸,俯视而下,精致的殷墟城在蒙蒙薄雾中,如虚假仙境一般。
纵然万万人在城中走过,却没有任何一人会注意到此处,太子闭上眼笑了笑。
他张开双臂,就好像树梢上一只笨拙的幼鸟,想飞却飞不起来,越是扑棱挣扎,越是岌岌可危。
太子第一次站在这儿的时候,无数人跪于一旁,哀劝殿下莫要轻身。
他只是回过头笑他们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潢贵胄,谁会舍得死?”
只是又有什么舍不得的?没人见到太子心底凝霜。
“明翎。”太子的声音飘忽,独孤明翎应了声立于一旁。
独孤明翎很少说话,他心里明白,太子需要陪伴,所以他只是站在这儿,便成了太子最亲近的弟弟。
他作为大周的三皇子,在东宫一待就是四年,不知放弃多少封赏,连八皇子都已是堂堂赫亲王之位,他却依旧无官无爵。
“你觉得独孤煊赫此人如何?”
太子突然开口问道,似只是无心之问,但独孤明翎却思虑良久才回答。
“说不好。”
独孤煊赫是独孤碧湖的同母胞弟,其长兄为太子而死,弟弟自然受太子多方照拂,独孤明翎亦有感激之情,但却着实不喜此人,只能冒出冒出三个字。
“说不好。”
“那独孤苍月又如何?”
独孤明翎微微一笑,依然只有三个字。
“说不清。”
独孤明翎心思如孩子般纯净,不对太子之外的任何人有所表示,却独独对这个老是上门自己找骂的五弟有所好感,但亦说不清他好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