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什么呆呢?”萧明月怀里抱着一个油纸包,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凌云决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脸颊竟有些滚烫。
他不知道这位清丽的女孩是谁,但他认识。
那天,独孤流云策马弯弓,所有人的视线都注意在她的箭上。
人群中,只有这个少女看着自己,或者说,一早就发现了自己,在那一刻也取下了弓。
“是你告诉公主我杀了飞隼?”
凌云决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萧明月眼神略带玩味地说道:“你不希望我告诉公主?”
“那是自然。”
“你见到公主不开心?”
“那...那也,不是。”
凌云决支支吾吾,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蚊子叫。
萧明月伸着耳朵,装作听不清的样子,转头就走,嘴里还念叨着,那我回去告诉公主,让她别再来骚扰纯情的小马夫了。
凌云决慌了,一把拉住萧明月。
萧明月回头看着他的手,凌云决顿觉失礼,连忙松开。
“你喜欢流云?”
萧明月的声音动听,笑容也温婉可亲,让人丝毫提不起防备。
凌云决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这才发觉大事不妙,连忙又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萧明月捂着嘴笑了,独孤流云天天舞刀弄枪的,怕早就忘了自己还是个少女,有个男孩子喜欢她,也挺好。
“你这人怎么这么别扭?喜欢就喜欢咯,这不是好事嘛。”
凌云决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能喜欢,自己配不上。
萧明月叹了口气:“配不配得上就这么重要吗?”
他眼前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男孩,卑微地跪在地上,将自己精心写就的情书撕成粉末,嚼得稀烂,和着苦涩的泪水一同咽下。
凌云决点点头,真的很重要。
“可你要成为那些所谓天潢贵胄,几乎不可能。”
萧明月不是想打击凌云决,只是实话实说。
明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当日在太学府说大商的敌人是自己,原因就在于此,她当日没说出口,因为满堂都是皇亲贵族,根本没人懂。
可这个道理,只要走到大街上,满街目不识丁的平民,都明白。
在大商,纵然你天赋绝才,只要不是贵族,绝对得不到重用,也绝对爬不上去。
贵贱一别,无数家族挣扎了无数代。
几乎所有人都放弃了,宁愿做个目不识丁的行尸走肉,省了怀才不遇的郁郁寡欢。
可是。
“万一公主也喜欢你呢?”
萧明月随口一问。
凌云决却不可能随便一听。
他两眼瞪得像牛铃,几乎就要掉出来。
下层人不可向贵族示爱,此为僭越,但贵族却能在府中豢养面首无数。
凌云决从没想过一层。
此刻也没想到,就算这是真的,自己又是否真的愿意成为那万千面首之一。
他只是掉入了“万一公主也喜欢自己”的漩涡里,昏了头,出不来了。
萧明月只是看着,就什么都明白了,转口又是一问。
“那万一公主不喜欢你呢?”
凌云决一愣。
是的,他想的从来只有自己配不上公主,这个问题无解,所以他没有办法。
只是若有那亿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哪天真的能配得上了。
但是,公主不喜欢自己怎么办?
只一瞬间,凌云决便从温柔乡落入了万丈冰窟。
不管萧明月怎么在他眼前挥手,他都毫无反应,就如丢了魂魄一般。
萧明月没了法子,只得跑到独孤城跟前,将藏在怀里的纸包塞给他,又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
独孤城高兴死了,一边吃着纸包里的鸡腿,一边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了。
他撅着满是油渍的嘴,想亲一口萧明月,却被轻轻一跳躲开了。
萧明月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多年后。
独孤城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珏,在独孤流云面前摔得粉碎。
在之前,那枚玉珏已经在他身上藏了多年,一直被视若珍宝,没人知道独孤城从何处得来,只听说是一个最好的朋友。
可惜殷墟城贵族子弟千千万,竟没听说有谁是那位朋友。
“你知道那一夜,我给他套上最华贵的衣服,将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毫无抵抗,那时候他不再怕什么僭越,但我在他眼中见到了此生最大的恐惧。”
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一个女孩子,只是你穷困潦倒,被所有人冷眼以待,而你低在尘埃里,女孩甚至没有机会能见到你。
所以你拼命努力,拼命往上爬,直到功成名就。
你抱着玫瑰敲开她的门,但女孩告诉你,她不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而已。
怎么办?凌云决大吼着问。
他抓着独孤城的肩膀拼命地摇,几乎把独孤城刚吃下去的鸡腿全给摇了出来。
独孤城好不容易挣脱,一盆凉水浇在他头上。
不喜欢就不喜欢咯,谁没了谁又不会死,独孤城道。
冰冷的水珠沿着发丝慢慢往下滴,凌云决知道自己过分了,眼中的狂热渐渐退了下去。
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哪还有白天那种仰望蓝天,一箭击毙飞隼的气概。
多年后,教坊司长街,独孤流云跪在独孤城面前。
独孤城俯身在独孤流云耳边,讲述着这桩往事,他的声音平淡如水,无悲无喜。
仿佛只是在说早上的豆浆偏甜了一点,要是稍微淡一些应该不错。
独孤流云仰起头,倔强地说:“关我什么事?我不喜欢他,也有错。”
“你没错,只是巧得很,我也从来都不喜欢你。”独孤城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
他笑了,就好像看到幼时抢自己玩具的恶霸终于被惩罚,笑得那么幸灾乐祸,那么残忍无情。
独孤流云眼中的泪断了线。
史书中,长缨公主从来都是英姿飒爽、英勇盖世的模样。
那是人们唯一一次见到,并且知道那是长缨公主在流泪。
她哭得那么伤心,泪水如滚珠,打湿了青石板,仿佛她一辈子没流过眼泪,都是为了那天攒着。
没人知道她为何哭泣,等她终于平息下去,所有的过去都彻底过去。
没人知道,那枚玉珏里有什么故事。
也没人关心。
就像世间最美的情话,用坏了的笔写在一张脏兮兮的纸上。
就没人会珍惜。
没人会想知道,那儿究竟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