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那年桂花开得最茂盛,此后很多年,桂花酒只属那一年的最贵。
那一年,我出生了,排行老四,桂花酿酒的香味沁满整个殷墟城。
所以,我得了一个单字名——沁,这在我的兄弟中是唯一的。
我以为我很特殊,所以我很重要。
后来我知道。
我确实很特殊,是因为我特别不重要。
母妃原本是宫中侍女,皇帝酒醉认错了人,宠幸怀了我。
母妃身份不算低贱,但远远算不上高贵,本应永远无缘皇帝妃子的位置。
但女人生下皇子,总归要有个说法。
可以重封为贵妃,可以小赏为嫔,可以安排入清净庵,可以流放逆水河,也可以一杯鸩酒。
这是皇家道理,就是这么没道理。
我原以为父皇是可怜母妃,所以破格给了妃子的名分。
后来才知道,母妃是真的长得像父皇的意中人。
但即便这样,母妃到死也没见过父皇第二面。
母妃空担了个妃子的名头,做的却是常贵妃绣娘的工作。母妃绣活不好,便会受贵妃责罚,在每日的折磨中,母妃竟被迫练就了一身好手艺。
那时,我常常吃不饱,母妃总能在神奇的地方变出一个馒头给我,后来我知道,她是把自己吃的给了我。
我劝母妃去求父皇,好歹能混口饱饭吃,但母妃却说父皇忙,不宜打扰,等哪天贵妃良心发现,就不至于这样折磨我们母子了。
这样的一天真的来了,贵妃估计是折磨我们母子腻烦了,所以决定干脆杀了我俩。
一日,母妃接到了给贵妃做个香囊的工作。
母妃花了三天在灯下挑线,选了最漂亮的花朵,做成最好的一只香囊献给贵妃。
那是我记忆里,贵妃唯一一次夸奖母妃,还说希望再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凑成一对。
那天晚上,我和母妃终于吃了一顿饱饭,如今想来,那应该就是贵妃给我们娘俩准备的上路饭吧。
贵妃到哪都带着那个漂亮的香囊,吹嘘是自己做的,不小心被打翻的茶水弄污一块,还很是心疼。
如今想来,这般做作也是她故意要父皇看的吧。
隔天,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出现在父皇床头,其中塞满毒物。
第一个被调查的自然是贵妃,恰好她的香囊也不见了,百口莫辩之际,她供出了母妃才是制作香囊的人。
母妃的房中自然搜出了做了一半的香囊,更可怕的是,还搜出了另一个香囊被烧成的灰烬。
好巧不巧,偏偏灰烬里余了一块残布,被父皇一眼认出是那块茶渍。
毁尸灭迹的香囊,藏着毒物的香囊,还在做工中的香囊,让母妃连见父皇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便顺理成章地被安上个谋害皇帝、嫁祸贵妃的罪名。
母妃在父皇寝殿门口跪了一夜,没得到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只得到一杯鸩酒。
我知道母妃不怕死,她只是怕自己死了,我没人照顾,孤零零的,太可怜。
我再见到母妃时,她已经被裹在一团白布中,就像一捆杂草,被扔上车,拖出宫,在不知哪片荒野一把火,世间就再没她存在过的任何证明。
我哭得乱七八糟,那时候,贵妃也在我旁边哭,哭她对我们娘俩不薄,为何换来无情的背叛嫁祸。
贵妃想给我也来一杯鸩酒尝尝,我疯狂挣扎,惊动了路过的皇后。
皇后不明就里,随手救下了我。
父皇夸皇后仁慈,笑我小子有缘,便恩准我住在皇后宫殿算了。
那时候我以为父皇只是被蒙骗,独孤沁苦笑着摇了摇头。
细细想来,一个谋害皇帝的妃子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被恩准受皇后照拂?
看来父皇从一开始就没相信母妃会害他,只是一切顺理成章,那便没必要强要追究什么真相了。
安排皇后照拂我,只是父皇的一点小小歉意罢了。
哈哈,这就算狠心了?不不,那时候父皇还不算狠心,他只是不关心罢了。
天底下唯一能让父皇关心的只有皇后一个。
父皇自己能有的,都要皇后也有。
皇后人很好,那时候辛苦怀着五弟,还每天晚上过来给我掖被角。
你不知道,在遇见皇后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给另一个女人叫一声母亲。
但皇后对我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说着说着,独孤沁已经泪流满面。
母妃离开前告诉我,万一她回不来,让我不要想着报仇,遗言历历在耳,但我没一天忘记过对常贵妃的仇。
但我当时在皇后宫中呀,我怎么忍心给这样的皇后惹麻烦呢。
五弟出生后,皇后对我的好从未松懈。
后来,她又怀了明月公主,每天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依然半夜起来给我和五弟掖被子。
她坐在我床头的时候,不知道其实我没睡着。
那时候我在心里叫了她一万遍母亲,发誓定用一生来报答养育恩。
幸福的日子过得很快,仔细算算其实过了很多年,但我老是觉得那只是一瞬间。
那年,明月妹妹和五弟落水昏迷,皇后夜夜守在床头,我在一旁陪着都累得不行,但每次我从打盹中醒来,她还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
“我听说你也落水昏迷过。”独孤沁笑着说:“你不知道,你舒服地睡着的时候,有个人为你受了多少苦。”
独孤沁脑海中想是皇后。
独孤城心中浮现的是独孤流云。
五弟和妹妹很快就醒了,皇后刚松口气,逆水河边传来了万寿大帝的联姻诏书。
皇帝不同意,但皇宗塔只传出了一个“准”字,就驳回了皇帝的所有主张。
玲珑王姬是宁死不从的性子,明月妹妹又岂是好相与的?
只是自从醒来后,明月就越来越话少了,最后竟有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绪,自己跑去接下了联姻书。
皇后为此伤心欲绝,顺理成章病倒了。
那时候,我们都没发觉异样。
等我再次嗅到“顺理成章”四个字背后有阴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皇后握着我的手,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我能看懂她的口型,她只是想说她爱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