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月山行
二〇一一年年初,我和苏白在网络上结识。那时我在网上写一些书评,他看到我的评论颇有共鸣,便发邮件给我,留了电话号码,我们因为共同的阅读趣味成为朋友。
春末,他从江西来到成都,和我相约去云南旅行。彼时我毕业参加工作不久,在一间酒店做服务生,生活很艰难。但因为年轻,不知什么是残酷,整天还很开心。虽然租住在火车南站天桥下三百元一月的胶囊房里,洗澡时香皂掉进蹲便坑还要捡起来再用,如此种种,还是让我觉得生活很美好。春天窗外树很绿,阳光灿烂,我为此可以开心很长一段时间。
在昆明时住在一栋危楼里,因为积蓄不多,又一边找工作。在云南日报社找到一份编辑工作,面试时,主任简单地问了几句便让我们签了合同。白天一起去上班,在楼下买一只饵块,一杯鲜榨花生奶,踏着早晨云南独有的八九点钟的阳光赶往大厦。生活看上去仿佛有迹可循,也有了一个目标,但很快由于难以忍受的停滞感,以及生活的重复,我们决定离开昆明去大理。
昆明的夏天给人无限美好感,我们在滇池旁边拍照,去山顶骑车,还有我们那说不好普通话的房东,都让我们怀念。只是工作的牢笼,也许真的不适合我们。
在大理,我们住在一户老人的院子里,老人时常不在家,偌大的庭院种满花草,恍惚间如同在异国雨林。这里没有时间,每天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但后来觉得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追求,而更像是《哈哈镜花缘》中误入蚕女国的人,在美轮美奂的幻象中被蚕女呕丝、包裹、吃掉,从某种角度来看,这种生活像慢性自杀。对于年轻的文艺青年们来说,它当然有它的美妙之处。
晚上古城灯火通明,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聚集在街边聊天,一群群白人背包客和嬉皮士席地而坐,裸露的肌肤上刻满文身,留着油腻的发辫,衣服破烂。他们弹吉他、唱歌、抽烟、大笑。苏白对他们感兴趣,每次要停下来观望很久,有时靠近他们,用简单的英文交流几句。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只是注意到他和他们身上有一块同样的纹身,一只圆圈里一架飞机,苏白纹在脚踝,他们纹在胸口和胳膊上。后来知道,这是嬉皮士的信仰,爱与和平的标志。原来苏白是一个嬉皮士。
嬉皮士原来指的是反对战争,提倡爱与和平的人,但如今有了另一层含义。人们眼中的嬉皮士,很多是指代滥用毒品和无所事事而流浪的年轻人。
后来从大理再去江西,辗转又去厦门,从最初的憧憬变成纯粹意义上的漂泊。动荡不安的生活,让旅途上的风景失去魅力。在厦门时已是冬天,住在增厝垵的渔村里。小巷子对面是一座教堂,但时常大门紧闭,见不到人。夜晚躺在床上,从窗玻璃中看见屋顶十字架发出红光。深夜时常刮起大风,能听见不远处传来的海浪声。有时白天去酒店做零工,有时连续一个礼拜也没有接到传讯。
在寂寥漫长的阴寒天气里,我们去厦门大学图书馆看书,深夜在隧道里看学生们色彩各异的涂鸦。互相追逐着,嬉笑着,但时常都因没吃晚饭,很饿。身上的钱就要用光了,只能去小卖部买一盒饼干果腹。回到自己的弹丸之地,躺在床上,半夜醒来,第一次觉得内心无比惶恐。这种生活是我想要的吗?它还要持续多久?我为什么而流浪?开始不自觉地想这样的问题。我想,我的旅途该结束了。我从没想过做一个嬉皮士,也无法去过流浪的生活。
年关将近,天寒地冻。我们各自回家过年。苏白的家在江西,先回了他家小住几天。
那天在分宜的列车站,他来送我。小镇上的乘客不多,候车室寥寥几人,大厅里白炽灯闪烁着冷漠的光。香樟的绿让寒冷加重了。很快,列车即将进站,警钟敲响。我背着一大袋行李,像只蜗牛,把我的所有都扛在肩上。转身与苏白挥手告别,那一刻感觉身体很沉重,转回去的时候,我感觉不会再见到他了。
从最初相约一起旅行到现在,没想到一上路就是一年。这是走在路上的一年,我的旅途已经结束,而作为一位年轻的嬉皮士,一个没有终点站的流浪者,苏白还在继续他的旅程。此后我们没有再联络。
二〇一七年,自旅途分开后已有六年之久,那天突然在微博收到他的消息。得知自与我分别后,他依旧过着流浪的生活,好多年没有回家。而如今,他在普陀山寺庙里修行,过着他曾经向往的出家人生活。现在算来,他已有近四十的年纪,但依旧远离尘世。普陀山白云洞会是他的终点吗?这让我想起《空谷幽兰》中,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去终南山探访那些常年隐居在深山中的修道之人。苏白如今的生活是怎样的?在物质与娱乐至上的现代社会中,作为一个现代人,还可以心无旁骛地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生活吗?
对话
“只有自己的心改变了,才能默默地让周遭影响改变。”
月山行:过了而立之年的心境是怎样的?
苏白:我是三十二岁的春天来到普陀山的,已经整整四年的时间。抱着对世俗生活的出离心想要在佛法中找寻另一个世界或者境界。
月山行:去舟山之前是怎样的生活状态,是什么让你决定去舟山?
苏白:我来普陀山之前在扬州观音山生活了一段时间,尝试过了大半年的僧众生活。
我很感谢观音山的法融法师当年收留了我,并且给了我关于佛教的启蒙和初步认知。
月山行:普陀山白云洞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现在所在的寺庙叫什么?白云洞是寺庙的一部分吗?
苏白:现今我居住的白云洞是普陀山一个天然修行的地方。白云洞就是寺庙的名字,藏在普陀山的深山中,鲜为人知。这里儒释道三教合一,鱼篮观世音留下得道的遗迹。这里也是传说中的白娘娘最早修行的洞穴。
我刚来的时候只有两个洞穴和一个简陋的大殿,只有一个老婆婆独居在这里。她一个人在山上住了二十年,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叫她师父,想来我和她也是天然的缘分。她是“文革”之后第一个住到白云洞来的人,所以她决心要把白云洞重新发扬光大,我便留下来和她一起,从拆迁到如今的重建已经过去三年的时间,白云洞才有了今天的模样。
月山行:在寺庙里一天的生活怎样安排,在修行中有什么心得?
苏白:关于我的日常生活,除了每天的早晚课和一些必要琐碎的劳作,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打坐、静修、诵经等。
生活就是修行,修行就是生活,做到内心平和很重要。远离尘世的山居岁月,让我更多地学会了用一颗平常心看待万事万物。因为这个世界不会为你也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唯一可以改变的是我们自己的心。只有自己的心改变了,才能默默地让周遭影响改变。所谓境由心生,每个人都生起一点点慈悲心,这个世界自然会比现在要好一点点。我们内心也不会有那么多反面和负性能量。
“以前的事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从现在开始,一切都来得及。”
月山行:你在脚踝上纹了一个和平标志,你是嬉皮士吗?你是否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和嬉皮士的生活方式类同?早前对嬉皮士的定义是,一群反战争、倡导世界和平与爱的年轻人。而现在,嬉皮士有了另一层含义,更多的是贬义。人们觉得嬉皮士不讲卫生,吸毒、流浪、不务正业,有时和乞丐无异,你如何看待嬉皮士?其实说到嬉皮士,我会联想到你当时整个人的状态,你似乎一直很愤怒,这个愤怒指对这个世界的愤怒,对生活的愤怒,对社会现状的愤怒。你也很害怕,内心深处有一种幻灭感,仿佛觉得自己的世界在分崩离析。你内心有一座理想国,因为随着进入社会,随着成长,这座理想国坍塌了,所以你感到绝望。这些种种似乎都可以从你的情绪与话语中表现出来,你是否认同我对你的这种观察与分析?自己怎么看待这种状况?
苏白:我现在最热衷的仍然是爱与和平。我年轻的时候觉得嬉皮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可以纯粹地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不用为社会和世界负责,也许过于理想化的人都会对这个世界或多或少地失望,有些人甚至走到绝望的边缘。只有经历过最深的黑暗的人才知道真正的光明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月山行:现在的自己比起当年,还情绪化吗?
苏白:我现在仍然会情绪化。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业力,只有自己才能彻底解决自己的问题。
月山行:修行对自己心态能起到调整的作用吗?修行带给你最大的改变与收获是什么?
苏白:修行让我学会了感恩,感恩自己的父母让我能够来到人世经历了这么多。我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人都能够做好自己,这个世界就是最美好的。
月山行:怎样的人才适合修行?修行需要做一些什么准备,怎样去实践,有具体的步骤和功课吗?
苏白:与其说我们现在的习性是与生俱来的,不如说都是前世留在我们身上的痕迹。我们天生对某人有好感或者恶感,这也许和前世有关。为什么你投胎到今世你出生的地方,这个地方也是和你有因缘的,万事万物都有因果联系,所以我们多做善事就好了。以前的事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从现在开始,一切都来得及,佛法难闻,人身亦难得。珍惜当下,做好现在的自己就是最好的修行。任何人都可以,不分年龄也不分性别,只要下定决心即刻开始。断恶修善就是修行。
“修行就是修正自己的错误。”
月山行:之前阅读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讲述他去终南山探访深山中的隐士,你怎么看待这些隐士?你觉得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共同之处?
苏白:现在的世俗生活的确让人生厌,很多人因为种种问题逃避或者一时兴起来到深山或者庙宇。听说现在终南山的茅棚都要被挤爆了,那些真正修行的隐士只有去往更远更高的深山。
月山行:以前和你接触,觉得你是向往隐士生活的,你是那种希望可以定居在大理古镇的人。但后面我发现,你对物质和世俗中的情爱也是热衷的。你觉得这两种情况在自身是否有矛盾与冲突?该作何解释?
苏白:我并不觉得世俗和隐士矛盾,就像物质和精神,必要的物质是需要的,人知足就好了。没有提供物质的人,我们也没有好的环境和时间更好地修行,而我们修行得更好也可以帮助到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月山行:曾经你对父母说,要去出家。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你在普陀山修行,这是你当初向往的那种出家人生活吗?真实的出家人生活和想象中的有什么不同?有幻灭感吗?
苏白:我需要解释一下,我虽然出家常驻普陀山白云洞,但我并没有剃度成为僧人,我们这里是居士林。我们白云洞也没有僧人居住,我们是民间自发修行的地方。我小时候就是喜欢安静的性格,所以对寺庙安静的生活我很适应,只是自己居高自傲的心很难调服,所以修行要慢慢来,修行就是修正自己的错误,包括身体口头意识等等的错误。修行难,修行也简单,因为道理每个人都明白,但要落实到切实的行动中就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了。
“我己跟不上现今快速发展的时代的节奏和步伐,我宁愿做个落后于时代的人。”
月山行:那一年你迷恋行者,他穿汉服、吹尺八,崇尚古人的生活方式。以往你喜爱的一些服饰,老式的布扣褂,或一些有少数民族风格的衣饰,你内心是否也有行者那种对旧时生活的向往?你喜欢的作者,她曾说,她是个不合时宜的人,虽然身处现世,心却在古代,所以她喜欢《东京梦华录》中古人的日常烟火。你是否也是出于此种原因?还是只是因为单纯的对器物的迷恋?
苏白:我现在仍然崇尚中国古文人的生活,他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们懂得生活并且自得其乐。古人的审美的确到了一个不能超越的高度。物质科技发展突飞猛进,而现今有些国人的精神生活和文明素质的确到了让人发指心寒的地步。我向往过简单自足的生活,这和古人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不谋而合,我已跟不上现今快速发展的时代的节奏和步伐,我宁愿做个落后于时代的人。
月山行:曾经去看的那片钤阳湖,我在地图上查到,它现在的名字是江口水库。你说这座水库的兴建淹没了你童年时生活的乡村。旅途分别后,我曾猜测,你之所以有漂泊心,一直动荡无法安定下来过普通人的生活,但你又无比向往可以栽花种树、烟火人间的日常生活,是否是因为童年精神家园的消失导致的无法痊愈的心病?
苏白:我的故乡是江西分宜,一个千年古城,旧名钤阳,后因修水库而被淹。或许童年部分可以留到以后再说。
月山行:什么时候萌发了以后要去流浪,要去寺庙里修行的念头?
苏白:我十七岁离开自己的家乡开始流浪的生活,去过太多太多城市和乡村,几乎走遍大半个中国。我想,分宜是我此生的起点,普陀山白云洞或许是我此生的终点。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因为世事无常,我们谁也不能保证谁会在哪里、在哪个时刻死去。
“既然我们都只是来人间走一遭,并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
月山行:你怎样看待宗教?尤其你当下置身的汉传佛教。
苏白:尽管宗教有着种种让人误解的地方,可我想是因为世人对宗教缺乏了解。很多人连最基本的宗教常识也一无所知,只知道盲目地求神拜佛,一心想要谋求福报,不知道福报不是求来的而是修来的。佛教典故中,观世音菩萨经历过了累世累劫的修行才有了今天的功德。所谓的有求必应,不是你求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月山行:如今这个年纪,内心有惶恐吗?为自己的未来设身处地地想过吗?比如不再年轻时,疾病缠身时,有没有积蓄,有没有人帮助。
苏白:我现在一点也不担心未来的生活,有了信仰之后,只是担心修行的时间不够,自己不够精进。未来的事我们谁也不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连现在也不可得。既然我们都只是来人间走一遭,并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又何必担忧什么未来和未知的存在呢?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就是赚到了。
月山行:其实年轻叛逆的时候,察觉不到自己与父母关系中无法改变的血浓于水的联结。现在年纪渐长,他们也到暮年,这种难以形容的珍重情感渐渐浮现出来,心里渐渐会意识到,自己真的要在这个世界上独行下去,至亲不在的那一天终会到来。所以比起年轻气盛时会有强烈的回报之心。你如今对父亲还敌对吗?怎么看待自己与父母之间的关系?
苏白:我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着殊胜而不可言说的缘分。我们能够相遇已经艰难,何况还有人能够与你相知相守甚至相爱。正因为这样,我们的父母因缘和合才生下了我们。佛法从来没有说过爱是有罪过的,佛法让我们不要贪爱,对每个人都要生起慈爱之心。
月山行:一般家庭中的孩子,到这个年龄大多已成家,且有了自己的事业。你和父母之前是否有探讨过这些琐碎的问题?他们对你做出的选择持什么样的态度?
苏白:自己过得好,父母才不会担忧,所以对父母也是平常心,如果太过挂念什么也做不好。所以中国式的父母们,你们也要放下自己的孩子,因为让他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是真正爱一个人的方式,不是吗?
月山行:现在还保持阅读的习惯吗?读什么类型的书,为什么而阅读?
苏白:我现在不像以前一样阅读频繁,但是仍然保持阅读的习惯。喜欢古书居多,最近迷上希腊先贤的书籍,或许会有另一个维度的存在。世界对于我仍然神秘而不可言喻,所以让我们各自过着静默如谜的生活吧,陌生人,我也为你而祝福。至于其他问题,时间会给我们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