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正午时分,繁华的街巷一隅。
“客官,您点这多么菜,这吃得完吗?”在一处露天饭馆,一位身着锦绣绫罗的富家公子哥,坐在桌前,桌前摆满各种菜肴。而店小二弯腰站在一旁,对一人吃这么多菜感到难以置信,不禁发问。
富家公子面容和善地回道:“吃得完,吃的完。再者说,少不了你们的钱,计较这么多做什么。”
“客官,您这么能吃的吗?……”
公子思忖片刻。“那好吧。把这烤鸡撤了,加上一盘糟溜三白和八宝饭。”
“这……好好好。”店小二无奈撤下烤鸡,不久再端上后面两道菜。
于是,富家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悠悠地吃下一盘又一盘的菜,细嚼慢咽,毫无饱腹之意。旁边换了一桌又一桌客人,而这位公子依旧在吃。
旁边有几人一直盯着,见公子这么能吃,不禁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这不是那谁的宝贝儿子吗,头一次知道他居然这么能吃!”
“可不是嘛!不过,怎么先前没听说过这位富家公子哥饭量如此之大?”
富家公子对旁人的眼光毫不在意,一副享受的样子。扫空许多盘子,心满意足。自言自语道:“哎呀,本来打算两天吃遍此县所有美食,奈何美食太多,这都好几天了还没吃完……”
此时一中年男人从远处急匆匆跑来,拽着公子的胳膊就要往回跑,还急忙说道:“您怎么还有闲工夫慢食慢饮呢,殿下!赶紧跟我走,官部有急事等您!”
公子使劲甩开,接连指责:“哎哎哎,叫谁殿下啊?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就拉上我这个主子当垫背?”
“哎呀,他们听不到的,昀昕殿下!”男人急得直跺脚抖手。
“啥……难道你是位神官?”公子懵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那这,这……我这副模样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对,我是录纳部的神官罗茗。唉!别管这些了,咱走吧!”
“行吧,那稍等一下。”富家公子身体一颤,虚影一晃,从体内闪出一位青年。这位青年身着暗金色曲裾袍,头戴银冠,便是先前的那位。而公子身体脱离出金袍青年后,富家公子先是一愣,从浑噩中逐渐清醒过来,面目呆滞地摸摸自己的脸颊,浑然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嘿,公子。”金袍青年转向富家公子,“抱歉啊,未经允许擅自动用你的身体。作为补偿,给你一张银票。我可不允许你拒绝!”说着,硬是塞给了毫不知情的富家公子手中。
“再见喽。”抛下这三个字,青年与身旁的男人离去了。独留富家公子站在原处一脸茫然地攥着银票,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走了一会儿,金袍青年有些后悔了:“他一个富家公子,应该不缺钱花吧?送银票或许不合适。要不我去追回吧。”说罢转身原路返回,男人立马拉住他。
“哎呦我的殿下,您就别添乱了。再说了,哪来的送人东西扭头再要回来的道理啊……”
青年拗不过他,只好作罢。“行吧行吧。我不回去好了吧。”
“我说殿下啊,你怎么附身到一个公子哥身上了……”
青年话语俏皮:“哎!先前来人间做了太子,这次来做个富家公子哥,多好。哎你说,这不就是那些寻常百姓家的子弟所向往的吗?正好我也体验一把,嘿。”
“您是高兴了,就不怕……”
“怕啥?被我附身的人又不会有什么损失,顶多就是我附身后他本体意识短暂沉睡了呗,他又死不了。再说,我又不是不还给他了。”
“殿下,我不是说这个……”
青年并不顾男人说了什么,继续陈述:“其实我很好奇,穷人们是不是都有仇富心理?所以我才想附身富家公子身上一探究竟。其实,我还是为了吃啦。人间的美食还真的蛮多的,如今我都没吃出一县!”
青年干咽一下,接着说,“感觉穷人的思维很奇怪,富家公子一定品行不端,道德败坏,定会当街调戏妇女什么的,仿佛只有靠一穷二白的人的品行才能构建大同社会?哦我的天,这什么鬼思想。关键是,那么多人相当富家公子,言外之意是都想品行不端啊?”
“殿下,穷人当然不都是这样想的!你别被一些传闻故事给骗了!”
“没事没事。还是说吃的事情。话说那些美食咋就那么好吃呢,好想再吃一些哎。人间很的是很有趣呢!真搞不懂陆伯鹤干嘛不留在市井生活。以前笑凡人没见识,现在觉得神明,特别是我这样的原始神,才是真的没见识!”
男人有些不耐烦了:“殿下,您能别说了吗……”
青年此刻却突然变了口气:“我还想指责你呢!我还没吃完,你就让我走了。不奢靡浪费可是汉人的传统美德呢,你这让做汉人的我颜面何在?”
男人急了,语气加重,掷地有声:“行了吧殿下!你再吃下去,那位公子哥的肚皮怕是被胀破了!再者,汉人要是真的人人节俭,就不会有那么多大排面宴席请客过后,剩余大量菜肴的事件发生了!”
这下青年懵了:“我怎么听得一头雾水呢……”
“殿下啊……您怕是不适合待在凡间。再这样下去,估计啊,您往日的智慧怕是要入土了。”
听到这些,青年略显不乐意。“怎么能这么说呢。哎,提到入土……程锡夫子最近有没有兴土木工程啊?”
男人小声嘀咕:“估计这工程是掘坟还差不多。”接着,他抬高嗓门:“哎呀,等到了录纳部见到了程锡夫子就知道了嘛!”说着,用力拽过青年手臂。
“哎哎哎别用力拉,胳膊很痛的!”
男人几乎是哭丧着脸:“殿下啊……您这样,我真怕您变成傻子了……”
“你说啥?再说一遍?”
“好了……咱们赶紧赶路……”
一路上,因为特殊的法术,周围人都不曾察觉大街上有这两人互相拉扯前行。
三日后的夜晚,济南府录纳部。
“局势变得有趣了呢。”
昀昕在中央殿堂中,散漫地跪坐于棋盘前,与对面的红衣郎官对弈。棋局紧张,对方捏着黑子,紧张不安地敲击桌边缘,同时全神贯注地看着棋局。
“你败了。你已经‘暴毙’了!”见对面迟疑不决,昀昕一阵吆喝,打断他的思路。听闻“暴毙”二字,红衣郎手腕一颤,乱了阵脚,随便放了一子。
“呃哈哈哈!你真的输了。”昀昕仰头狂笑,放下最后一枚白子,结束了混乱的棋局。随后他整理衣袍,慢条斯理地说道:“罗君,最近围棋技法大有长进呢。”
“殿下拥有棋君之力,论棋术,自然是比不过……”红衣郎无奈摇头。
“知道你心里不服气。没事,下次就比试比试你擅长的礼乐如何?”
“这主意不错。殿下,我可不会因为你而放水哦。”红衣郎起身望向他。
“这是当然!敷衍的比赛多没劲。”
昀昕起身,走向靠近墙角的秤漏。这种计时工具早已被莲花漏取代,所以望着它,颇有怀旧感。他摸着秤漏外表,感慨道:
“想不到,千年一梦。这一千多年过去,无数神官从这里鱼贯而出。”
红衣郎罗茗默不作声。
“凡是录史官,皆懂书中人暴毙是为何意。而编修《神官史册》的人,就在录纳部。录、纳二字,其意可不同。我方才才说二字,你便慌张,想来诸君皆明其意。”昀昕收回手,一脸严肃状。
“时近亥时,殿下,告辞。”罗茗借口离开。
“哎等等!”昀昕突然像变成顽童一般,凑上前纠缠上罗茗,“今晚去罗君寓所里蹭顿饭可好?”
罗茗耷拉下脸:“今天已经三次了,殿下……”
“啊?第三次了吗?”昀昕装作吃惊的模样,“我本来还想要六次,九次呢!”
“殿下,你饶了我吧……我除了养家外,闲钱不多的……”罗茗哭丧着脸,极度不情愿。
“得了!”昀昕翻了个白眼,“这回不吃你东西,就是想和你闲谈一些事情。关于登州府灵思部的。”
“那好。”罗茗点头答应。
寓所内,灯火阑珊。二人于屏风之后,相对坐于木凳,轻声细语。
首先传出的是昀昕的声音:“你可明白,神官之于凡官,有何区别?”
罗茗答:“区别在于‘神’这一字。神官是神明的下属,拥有神明的恩赐。由录纳部选拔出的常人,在神明的授勋大典上,获得神力与神职,以弥补凡人有限之力,掌管邦土上的信仰等物。”
昀昕回复:“很好。但不论是选举与录史的录纳部,还是监管神官与修礼法的法理部,都是基于凡人的吏治方式。你可知,官政里最心惊胆战的,是什么?”
“是官员间的勾心斗角。”
“两党间的争斗。现在,我与晖,便是两党龙首。而这场博弈的起点,就在——登州府灵思部。很可惜,晖先行,正在预谋蚕食九部,将其划为己方。”
“可九部体制的直接管辖者便是明神您,而清神晖,他掌管的却是上古六官政体。正因为陈旧而被淘汰,如今他卷土重来,是想振兴上古六官,取代现有的九部?”
“你理解得很透彻。与你交往虽不久,你也只是千百神官中的一个小员,但你的思想我还是敬佩的。”
“殿下既然肯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于我,定是想让我效劳些什么吧。”
“自然不能白让你知道。只是以后需要你做什么,那便是后话。不过放心,我不会让你做政治牺牲品的。也就是说,不会让你百年后在史册上留上‘暴毙’二字的。”
“这一点我相信殿下。既然当初选择了走这条路,现在已是没有回头余地。”
“明白就好。你可知柳源其人?”
“呃……听两位夫子说,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其余的皆不知。”
昀昕沉默良久。他想,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柳源并不是位神君?可又为什么……
“殿下现在可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去灵思部一趟,找一下柳源,顺便迎接与晖的正面交锋。如果录纳部事情有变,你就来登州府找我。”
“我懂的。”说罢,二人走出屏风。
“罗君,早些休息,我先行告退。”昀昕行礼罢,离开罗茗的寓所。
晖将会……做些什么呢?还有宋家那几个小侍郎,会不会来九部报复?
不过在接下来前往登州府的时候,他得知了件有趣的事情:柳源给他小儿子柳常那支笔,选择让他成为录史者。
柳源啊柳源,你把这个使命交给你十六岁的小儿子身上,那自己做什么呢?况且,这种事情并非常人所能做到,你的门生沈素之不好好利用,反倒用自己儿子,这不是害他吗?
不过接下来,他要在乎的可不是这个。他在想墨华二人破裂的同党关系,以及晖会以何种方式出现,要如何迎接。
还有五百年前,在昀昕与晖两败俱伤,二人苟延残喘之时,他听到了晖的狂笑声:
“你还是败了!你我都想找到那个修史者来改写神官历史,我现在告诉你,就是那个姓杜的男人,他为我所救,将会效忠于我!而你,再等五百年后,九部就要衰落了,到时候,再与我抗争,就是崭新的历史篇章了!啊哈哈哈哈!”
“败的人,可未必会是我!五百年后,必然会出场另一位修史官,来取代曾经的人!”
“呃呵呵呵,你害死了我麾下最后的小冢宰……我,不会给你留情面的!终究,再度崛起的神官,将会是我们,曾经统领一方的六官体制!”
“那就让我看看,谁笑到最后。”
二人身体渐渐化为飞灰,随之散去。等昀昕再度复生,已经过了二十年。这是九部第二个五百年,也是九部存亡危机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