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以后，余鹏程和吴芳芳就正式以恋人出现了。
他们和李刚伟与高晓明一样，亲密无间，如胶似漆。吴芳芳一有空就过来，进出自如，完全把余鹏程这里当自己的家了，洗衣服、打扫卫生、买菜这些活吴芳芳当仁不让承担下来。余鹏程也尽量帮她，做菜、洗碗。但角色改变了，余鹏程从主角转变为配角，在家里，他已悄然成为从属的身份，而热热闹闹的吴芳芳俨然成了家庭主妇，在这个冷寂的屋子里她手脚麻利地忙个不停，响着她的笑声和说话声。
她单纯直率的性格，像一束灿烈的阳光，有一股热气，特别能使人受到感染，尤其是孩子，所以，她跟军军、陈斌的儿女打成了一片，其实她就是个孩子气十足的大孩子。她的到来，她引起来的热闹，把余鹏程原来构建的“君子独处，守正不挠”的空间的无形的栅栏打散得七零八落。
周芹家因为军军病情的相对稳定，也保持着一种平稳，周芹脸上多了些笑容。余鹏程和吴芳芳在军军住院时对她的关注和帮助，促使她对余鹏程有了种信任感，会常常和他聊聊，议论议论国事和世界新闻。余鹏程发现她对某些事是很有见地的，话不多，但一针见血。余鹏程也会告诉她一些隐秘的事，例如不让他教书的原因，他心中的不平。
周芹听后愤愤然地说：“我有点数的，隔壁头说的，这么对待你是不公平的，劳动本身并非坏事，但把劳动用来惩罚人，岂不是贬低了劳动的价值了吗？打你的脸，却一竹竿打翻了一船人，那些普通劳动者躺着中枪了。”
这话说得很尖锐，和他想到了一处，让余鹏程感到很痛快。张杰除了出差，基本上每天都回来了，他的精神状态有了很大改变，他变得轻松了，阳光了，那种惊悚感，那个哭丧着脸的沮丧的样子没有了。
周芹告诉余鹏程原因，本地那家军军看病住院的大医院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有一个国际上非常有名的心脏病专家，是美国人，他要在年内到这家医院的附属医院进行学术交流临床指导，他会亲自给一些病人动手术，军军已列入这个名单，据说，他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八十，居世界最前列。
这个消息，让周芹、张杰从绝望中摆脱出来，让他们看到了莫大的希望，百分之八十，这是个什么概念？周芹理解说，这表明，不说绝对没有问题，也可以说基本没有风险了，开个盲肠炎都说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九十，何况对心脏动这么复杂的手术？医学上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概念，伤风感冒都会死人呢。
余鹏程真心地为军军感到庆幸，他说：“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周姐，你们不用担心了，难怪张处长这一阵情绪不错。”
周芹听了，嗤之以鼻，说：“他呀，就不是个男子汉，不光光你看到的那样子，还有呢……”
她没有说下去。
余鹏程见周芹欲言又止，一定还有关于张杰的事没说，什么事呢？余鹏程没有追问，他懂得尊重人的隐私，每个人都有不便说的事，出于某种原因，除极个别信得过的人，一般人面前都隐藏不说。某些人有种窥探欲，对别人的隐私和秘密特别感兴趣，总要刨根究底地打探，或四处打听，虽然他们可能没有什么恶意。余鹏程很厌恶这样的人。而更多的人，是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对需要严肃对待的事情越来越缺乏耐心。这是两个极端。
余鹏程的生活继出现了吴芳芳后，又出现了好事。在他与吴芳芳取得吴国正认可不久，马校长就找他去办公室谈话，不像报到那次，脸无表情，冷得像块墓碑，而是笑容可掬地请余鹏程坐下，倒了杯热茶；不像报到时候，往桌上一放，而是双手捧着递给余鹏程。余鹏程赶紧站起来，受宠若惊地接过热茶。
“余老师，你来学校也六七个月了，我一次都未找你聊聊，你了解的，学校嘛，没有什么惊地动地的大事，但琐碎的具体的事情一大堆，我这个当校长的，天天忙得头昏脑胀，也顾不上关心你，对不起，对不起啊！”马力校长的热情让余鹏程感到怪怪的。自报到见过后，余鹏程与他从未正面交谈过，有几次骑车在校门口碰巧撞上，马校长只是微微地向他点点头，有时干脆装做没瞧见他。有那么几回，马校长来工地视察，余鹏程一看见他胖乎乎的背着手的身影，就躲得远远的。
“马校长，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余鹏程把茶杯放在茶几上问。
“是这样，我告诉你一声，从明天起，你不用下工地锻炼了，准备上课吧，你觉得可以吗？”
“我上课当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不过，我想问一下，我这六七个月的劳动，算什么事？是劳动教养，还是劳动改造，能不能给我一个结论？”听到劳动结束，剥夺的授课权利得到了恢复，他心里大喜过望，但他的执拗脾气又上来了，他掩饰住内心的喜悦，冷峻地问。
“没有什么结论，你去工地，不是学校的安排，更不是上级部门的戴帽子的意见，你的档案我看过了，清清爽爽，没有任何政治性的负面记载。这一点，我可以负责。”马校长正色说。
“这听起来像奇闻怪事，既然不是学校的安排，也不是上级部门的决定，那么，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工地干苦力这么长时间，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余鹏程气呼呼地说，“有些错误打成右派分子的人，吃尽苦头，受尽了歧视，平反昭雪了，一翻档案，什么记载都没有，对不起，你没有资格平反，也谈不上补发工资，恢复待遇。没想到，这样荒谬的事，居然落在我身上。马校长能否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马校长苦笑了一下，斟酌着说：“当然事出有因，我觉得可以跟你说清楚，希望你去工地锻炼，是某个领导同志个人的意见，他可能出于他的某种考虑。”
这个解释让余鹏程反感了，他更生气了，提高声音说：“某个领导同志，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利，‘文革’已经过去好多年，彻底否定‘文革’的历史定论已写进党的决议，还要这么对我报复打击，给我小鞋穿。他是谁？我去找他，要他给我一个理由，否则，我和他没完。”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这位领导同志就是你姐夫，原市教育局党委书记杨大年同志，你的事是他一手安排的。”马校长镇定自若地回答。
余鹏程惊愕地张大了嘴，死死地盯着马校长坦然的脸，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这怎么可能呢？马校长，这是真的？”余鹏程问。
“余老师，我有必要骗你吗？是他亲自打我的电话，作出这样安排的，我当时也想不通，但他认为，无论是作为你的姐夫，还是教育局领导，他对你应该严厉一点，让你能在劳动中得到反思，这有利于你的成长。昨天他又打我电话，让你结束劳动，正常授课。我立即执行，今天就找你。在这件事上，请你能理解我。杨书记是我老上级，他的指示我只能违心地照办。”马校长略带歉意地说，“他这么做的真正动机我不清楚，另外，关于事情真相，他嘱咐我不要跟你说，但我还是说了，因为我想，如果我不解释清楚，你今天是不会放过我的。余老师，听我的劝，别恨你姐夫，他有他的难处。我听说他升任副厅长了。”
“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我有办法让他有个解释的。关于我授课的课程安排，能告诉我一声吗？”
“你个人有什么要求吗？”
“除了音乐课，其他课我都愿意上，我是中文系毕业的，历史和语文是我的强项。”
“你的想法和我的考虑不谋而合，高中的文科正需要你这样的青年教师挑大梁，我了解你的功底和才能，让你去初中上音乐课，岂不是大材小用了吗？巴扬同志！当然，学校的文艺活动，还指望你能制造些艺术氛围，我们学校死气沉沉的，理工科出了不少尖子，考上清华北大的有一批，留美博士生都有好几个，可文艺积极分子少得可怜。你知道，我们要求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具体我和教导处张主任再商量一下，你可以在家里休息休息，备备课，反正，马上要放寒假了。”
“巴扬同志？马校长何以会知道这个绰号的？这称呼太遥远了，我都忘记了。”余鹏程问。是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连吴芳芳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喊了一声，以后就叫他老卡了。
“丁局长的夫人在你任教过的一所小学当会计，她跟我说的，她说，你把苏修的一只手风琴称为巴扬，学生就在背后称你为巴扬，还说你欢喜唱苏修的歌。当然，这是无稽之谈，我们跟苏联的关系也缓和了，苏联在去年已解体了，成俄罗斯联邦了。一个庞大的国家尚且如此，城头变幻大王旗，何况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余老师你就想开些吧。”马校长劝导说。嘴角漾出歉疚的笑意。
余鹏程耸耸肩，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
余鹏程第一时间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吴芳芳。喜悦之余，有些许自我感动的悲壮。
吴家表现得很平静，他们当然是为余鹏程感到高兴的，但没有欣喜若狂，而是有节制的高兴。吴国正让女儿捧了一大束新鲜的橙黄色的天堂鸟送给余鹏程以示祝贺。这让余鹏程再次感到吴国正处事的得体和理性，仔细想想，自己是他女儿的男朋友，但仅此而已。是的，他还不是吴家女婿或准女婿，表现出过度的兴奋显然是不合宜的。
至于吴芳芳，她是高兴的，从内心深处感到高兴，她在车间办公室接到余鹏程的电话后，又跳又奔的。她骑车回家时一路笑着，踩着车子狂奔，心情特别明亮，以至于看到每一个人都感到可亲可爱。她是看重这件事的，因为余鹏程再也不用下工地干脏活了，更重要的是，他恢复了名誉，可以正常工作了。
回到家后，给父亲一说，吴国正笑笑说：“好啊！不过，这是早晚的事情。”接着就让女儿等会送束鲜花去。
吴芳芳说：“我去买串鞭炮放放。”
吴国正阻止了，说：“不用，不用，阵仗不要这么大。你呀，傻丫头一个，就是沉不住气。”
吴芳芳“噢”了一声，便不响了。她妈妈说：“以后余老师说不定会给吴迪和吴扬上课了，孩子会感到不自然吗？”
吴迪闷着头吃饭，说：“有什么不自然的，他就是个熟人罢了，就是姐夫又怎样呢？他讲他的课，我听我的课。”
吴扬附和说：“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的数学老师就是江莺语她妈，她们也不感到什么不自然。”
吴芳芳大笑：“换了我，会有些不自然的。”
余鹏程觉得这件事不能闷声不响，他很平静地告诉了周芹张杰夫妇，又告诉了陈斌，但没有把这是姐夫杨大年一手导演的情节说出来，只说，档案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只告诉我是让我下去锻炼一阵的。周芹冷笑一声说，他把档案给你看了吗？你别轻信他们，我是在人事部门工作的，我知道档案里应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也有，五花八门，有些女同学高中时早恋写的检讨也放在里面了。他们对你这么说，是找个台阶下吧。陈斌说，余老师，将来陈娟转学到你学校吧，另外一个丫头小学毕业了，也考你学校，有你在，我放心了。陈斌说这话时，余鹏程看到周芹鄙夷地撇撇嘴。
余鹏程请吴芳芳在一个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西餐厅吃了顿西餐，有黑椒牛排、北欧煨焗银鳕鱼、德国图林根传统香肠，甜品是巧克力蛋糕等，价格奇高，让吴芳芳吓了一大跳，连连咂舌。
她是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到闪闪发光的餐厅用餐，第一次使用刀叉。余鹏程耐心地教她一招一式，讲解每道菜的风味特色和成分。其实他也只在这吃过一次，还是唐朝阳请的。
他们精心打扮了自己，余鹏程穿了套深灰色的西装，系了条紫红色领带，外穿藏青色长风衣，吴芳芳穿着那次余鹏程给她挑选的白色羊绒衫，苏格兰风格的呢格子裙，黑色紧身羊毛裤，半高跟黑色皮鞋，灰绿色羊绒短大衣，围一条驼色羊绒围巾。大衣和围巾是余鹏程今天特地替她买的，余鹏程放假休息，吴芳芳和他爸特地调休了一天。他们中午在吴家吃了包馄饨，饭后又一起去了趟百货大楼。
吴芳芳爸妈看到女儿焕然一新，换了个人似的，俨然从一个懵懂天真的女孩变成了成熟女人，又吃惊又宽慰，一次次互相交换着欣喜的眼神。
当他们穿戴整齐从吴芳芳家走出门，来到小街时，刚好是下班时刻，两个人引起了人们的特别注意。谁也没有想到，那个英俊的西装革履的男子曾经脏兮兮地蹬着三轮车在这里频频出没过。余鹏程想到了，好像很遥远的事了，但此时此刻，他感觉到在这座城市获得了足够的尊严。
他们没有骑自行车，而是挽着手在大街上走着，在早已脱离了灰黑青单调衣着的街头，一派色彩缤纷，然而，余鹏程和吴芳芳这对衣冠楚楚的漂亮年轻人依然那么抢眼，获得了很高的回头率。余鹏程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余鹏程在吃饭时告诉吴芳芳，他和姐姐余秋月通过电话，把他们的事情跟她说了，还把结束劳动，正式开始授课的消息告诉了她，姐姐那个高兴劲，没法形容。她要他们去趟省城，本来姐夫姐姐要下来的，实在是太忙，姐夫已升职了，担任省文化厅副厅长，厅长的位置已在向他招手了。
吴芳芳扬着闪闪发亮的餐刀，说：“你姐夫姐姐真的要我去吗？”
余鹏程皱了下眉头说：“当然，他们和我妈要见见你。芳芳，餐刀不能这么举的，放下来。”
吴芳芳伸了下舌头，把餐刀放在桌上，说：“你说，他们会看不上我吗？我是去‘考试’的吧，我会合格吗？”
“你会得一百分的，你可以放心，我向你保证。”
“不知怎么的，我还是有些紧张。”
“没有什么可紧张的，姐夫是不会插手管我们的事的，至于我妈，在我当小学音乐老师时，就一个劲地催我找对象了，她一直发愁，担心我会做和尚，如今我有女朋友了，而且这么漂亮年轻，她高兴都来不及，会把你当宝贝疙瘩捧在手心里。姐姐这人，对人要求比较高，有点马列主义老太太的味道，官太太嘛，但她对我很好，很疼我，她知道我的眼界，挑的女朋友不会错的。况且，你是无可挑剔的，所以，我家里没有人投反对票的。”
“你姐姐只有三十五六岁，怎么你喊她老太太了。”吴芳芳好奇地问。
“这是个譬喻，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喜欢打点官腔，思想比较保守，让人听了不太舒服，周芹就对她有点反感。其实，她是刀子嘴豆腐心。”
吴芳芳哈哈笑起来，又问：“你姐夫是怎么一个人呢？他可是大官啊！架子大吗？”
“姐夫这个人嘛，很稳重，政治上很成熟，话不多，能力也很强，文笔口才都不错，有点人格魅力，就是让人捉摸不透，架子不算大。他是个工作狂，除了工作，他对其他都不感兴趣，是个比较乏味的人。生活上倒很会享受的，是个好丈夫，他对我姐姐很好。姐姐就是给他宠到这样的。”余鹏程是个理性的人，听了马校长关于让他落魄几个月是姐夫一手安排的事实后，他很震惊，但很快冷静下来，他不准备把这件事的真相抖搂出来，而是埋在心底，连姐姐都不说。
他知道姐姐在家里在单位都很强势，告诉她后可能会和姐夫大吵一场，影响他们夫妻感情。再说，他能如愿分配到这个他喜欢的城市，和姐夫的帮忙是分不开的，他这样做，多半是为了表示他是个讲原则的人，也许也是为了堵某些人的嘴，说他庇护一个有问题的人，徇私情。对吴芳芳这样简单幼稚的女孩子，他更不会说，说了也不会理解，跟她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