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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到省城后,余鹏程和吴芳芳乘公交车到了姐姐的家。

是几幢五层楼的新公寓,一个大院,门口有武警站岗。小区面对一个湖,环境不错。姐姐家住三楼,四房两厅,其中一间房,是配给厅级干部的办公室,前后阳台,面积足有一百五六十平米,宽敞明亮,整洁宁静。站在朝南阳台,碧波粼粼的湖一目了然,站在朝北阳台,可看到有天文台的青山,已入冬,树木扶疏得迷离,树叶青的青,黄的黄,红的红,满山斑斓。这是杨大年调到省城后的第二次搬家,当办公室主任已安排过一次,三室一厅,也是刚建的新房。升任文化厅副厅长后,立马又换了房。

姐姐已在家里等他们,余鹏程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是余秋月开的门,看到身后的吴芳芳,目光锐利地极快地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笑着说:“是小吴吧,快进来,快进来。不脱鞋子,不脱鞋子,省级干部家不兴这套。”

“姐姐好!”吴芳芳有点拘谨,然而一点不仓皇,她微笑着打招呼。余鹏程拉着她的手大步走进来,屋里很热,开着空调,他打量着房子说:“还是当官好啊,门口还有枪杆子站岗放哨,半年就换两次房了,升到省委书记,要换别墅了吧?”

“鹏程,你在讥笑你姐夫吧,省委书记他不敢想的,但正厅长是完全可能的,戴厅长,就是你姐夫的老领导戴仁德,已基本确定调任省委常委宣传部长了,他腾出来的位置就是你姐夫的了。”余秋月得意地说,用热水瓶向放了茶叶的杯里冲水。茶几上还摆着水果、糖果。

“那是不是又要搬家呢?姐夫真是官运亨通啊,半年里连跳几级,妈呢?”余鹏程让吴芳芳在沙发上坐下来,脱下羊绒大衣,自己四处张望,“娘,娘”地大声喊起来。

余鹏程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走出来,余母看上去就是个身体健壮的农村妇女,质朴中有种干练,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吴芳芳身上,顿时,眼睛放光了,红润黝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似的。

吴芳芳立即站起来,喊了声:“伯母好!”

“娘,这是小吴,吴芳芳,芳草的芳。”余鹏程扶着妈的胳臂说。

“芳芳,你坐你坐,好水嫩的孩子啊,你多大了?”余母笑得合不拢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吴芳芳,看得她有点腼腆。

“我今年二十岁。”

“比鹏程小十年,不过,你们俩在一起,看不出差那么多岁数。我家鹏程看着年轻。”

“娘,你真是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什么看不出?明摆着我要比芳芳大得多。一次我们一起在路上走,碰到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他问我,老余,没想到你女儿都这么大了。”余鹏程故作认真地说起了笑话,“你不信,问芳芳,芳芳是不是?”

吴芳芳笑而不答。

余母知道儿子是在逗她,她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老太太对吴芳芳满意极了,她从女儿那里已大概了解了儿子女朋友的情况,但一见面,没想到女孩子这么年轻漂亮,身材又好。穿着打扮很得体,白色羊绒衫,深蓝色的牛仔裤,头发束成马尾巴,大大方方的,亭亭玉立的,面相很善,笑起来甜甜的,讲话很温和,不是那种尖利的霸气的凶巴巴的女人,也不是那种骨瘦如柴的病恹恹的女孩子,在她眼中,这种女孩一阵大风都会吹倒,以后怎么带小孩、做饭、洗衣服什么的。

“听说你们要来,妈昨晚一夜都没有好好睡,今天一大早出去买菜了,早餐后,就站在后阳台上看了又看。”余秋月对余鹏程说,“你们休息一会,我去帮妈做饭去。吃过饭,你带小吴去风景区玩玩。”

“我去帮伯母,你们说说话。”吴芳芳站起来就往厨房走去。

“这怎么可以呢,小吴,你是客人啊。”余秋月阻止她。

“让她去吧,她擅长做家务,现在我家里洗东西、打扫卫生、做饭都交给她了。我是坐享其成了。最多做她下手。”

“这小丫头很讨人喜欢,就是嫩了一点,你们是怎么认得的?有人介绍的,还是自己认识的?”余秋月看着吴芳芳去了厨房,便放低声音问。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而且芳草碧连天,我余鹏程还愁找不到女朋友,还需别人介绍吗?告诉你,姐姐,她是我以前的学生,她小学六年级时,我是她的音乐老师。我劳动时,在她家门口偶然碰上她,她发现我穿的胶鞋破了,就买了双鞋子摸到家里来看我,就这样,我们开始来往起来。”

“你对他家庭了解吗?她父母亲干什么的?复杂不复杂,我们反对血统论,但血统还是很重要的嘛,我们不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但父母亲对子女的影响是不是忽视的。教授的女儿和掏粪工人的女儿就是不一样的,这点还是科学的啊。”

“姐姐,你又来马列主义老太太这一套了,这是一种偏见,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血统歧视,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你还信这些。你别忘记,我们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并不是什么贵族……”余鹏程讲到这里,戛然而止。他不想和姐姐发生什么争执。

“也许我这么说,有点不妥,但我是为你好,要是别人家的什么人谈恋爱,我才不会狗捉耗子,多管闲事的。”

“这我知道,她家嘛,父亲是园林局绿化队的园艺师,培育了不少奇花异草,为人正派,通情达理,母亲是苗圃工人。她还有两个上中学的弟弟。是个非常简单的普通家庭。”

“反正你把握好,你的问题解决了,多花点精力在工作上,小吴文化不高,家境也不太好,你们年龄差距大了点,可能会有代沟,这些你都得考虑。姐姐可能想得多了,我比你大六七岁,爹临终前反复对我说,你要照顾好弟弟,不管有多困难,要让他念书念下去,一直念到大学,我答应爹了……要是爹还活着,看到你大学毕业,有工作有女朋友了,他会高兴得多喝几杯……”余秋月的眼睛里闪起了泪花。

余鹏程心里也有点伤感。父亲去世已十六七年了,当时他还在读小学六年级,父亲得的是肺癌,他嗜烟如命,一支烟枪从不离身,把肺熏坏了,咳起嗽来,脸孔呛得发紫,喘得不行,就躺下来。稍好些,又要去学校敲钟,或者下田干活,再好些,烟抽得少了,又喝起酒来。他的印象中,父亲又瘦又高,经常默默地坐在一张小方桌前喝酒,一声声咳嗽,一碗炒黄豆或一碟猪耳朵丝。他在饭桌上做作业,父亲会唤他过来,把一块猪耳朵丝或几颗黄豆塞到他嘴里。后来,父亲越咳越严重,痰里带血了,实在扛不住了,到城里大医院检查,那病已经是晚期,从确诊到去世,只有一个月不到时间。

八十年代初,他在一本画册上看到了画家罗中立的油画《父亲》,画面上是一个饱经沧桑的纯朴憨厚的老农。枯黑干瘦的脸上布满了像沟壑像车辙一般的皱纹,淋漓的汗水从脸上的毛孔里渗出,犹如耙犁一般的伤痕累累的大手捧着一个粗瓷碗在喝水,深陷的眼睛露出了凄凉,迷茫又带着恳切的目光。这幅画深深打动了余鹏程,他从这个农民形象中看到了父亲的影子,特别是那眼睛里的善良,像牛羊般善良,余鹏程想起父亲凝视自己的目光就是这样的眼神,这让余鹏程感到震撼。这个老农的神采,特别那眼神镌刻在他心上,再也忘不了。他设法买到了这本画册,珍藏起来。

当吴芳芳被余母赶回客厅时,发现余鹏程和余秋月的神情有点异样,便犹豫着要不要坐下来,看着他们俩有点不知所措。余秋月觉察到了,便对吴芳芳做了个让她坐的手势说:“小吴,坐吧,我们刚才正在谈到我们的父亲,他已经去世多年了,是个非常纯朴的人,而且有见识,虽然经济条件不好,他临终前交代我,要让鹏程好好读书,争取上大学。现在,鹏程已大学毕业,父亲的愿望实现了,可惜他看不到了。那时我们穷,没有能力治他的病,整个中国都穷,要是现在,姐夫可以把他送到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余秋月擦干了她脸上最后一点残留的泪痕。

“芳芳,我会给你看一幅油画,罗中立的《父亲》,我感到他就是我父亲。真的,在他的神态里,有我父亲的全部影子,也有你爸爸的一点点影子。以后你看到就知道了。”余鹏程打断姐姐的话说。

吴芳芳听着,点点头,茫然地看着余鹏程和他姐姐,她不知道罗中立是何许人,也不明白那幅油画里会有他们父亲的影子,还有什么她爸爸的影子,这到底是幅什么画呢?吴芳芳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刚才在厨房和余鹏程妈倒是谈得很投机,两人已说开了,吴芳芳谈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家庭,老太太谈儿子小时候的趣事,说得吴芳芳笑个不停,两人都扯开了嗓门讲话。老太太没有提到死去的丈夫,当然也没听到余秋月和余鹏程的谈话。

下午,余鹏程和吴芳芳游览了那个湖,又在城墙下走了走,回到姐姐家时,姐姐把余鹏程拉到房间里对他说,姐夫让你马上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他跟你谈谈。余鹏程说,姐夫有话可以晚上回家跟我说啊,何必要上他的衙门?余秋月说,今晚姐夫要宴请外宾,一个日本文化代表团,搞不好不回来了。余鹏程问,芳芳去吗?余秋月说,今天就不去了,明天中午姐夫在双门楼饭店请你们吃饭,我和妈也去。明天下午你们不是要回去了吗,我给你买了五只板鸭,给芳芳家两只,其他你自己处理。又拿出个信封,塞给余鹏程,余鹏程一看是厚厚的一叠钱,还给余秋月说,我不要,我有。余秋月硬是塞到余鹏程口袋里,说,你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不要小气,小吴这个女孩还可以,就是年纪太轻了,浅薄,心活,她看上去单纯,但眼睛很花,你不要掉以轻心,抓而不紧等于不抓。

余鹏程知道姐姐饶舌,便嗯嗯的,不说话。

余鹏程乘公交车到了文化厅,这是幢民国时期的老楼,褐色的砂石墙面,铸铁的窗户,在冷风中显得坚挺冰冷,楼前的梧桐树已掉光了叶子,留着黑色的悬铃和几片枯叶。走到里面,还可看到当年气派堂皇的质地。在办公室,杨大年和余鹏程并排坐在长沙发上,余鹏程觉得姐夫胖了些,器宇不凡。

杨大年给余鹏程倒了杯茶,笑嘻嘻地说:“有女朋友了,我看到你寄给秋月的照片了,女孩子真是窈窕淑女啊!我们都替你感到高兴。三十而立,这个立,就是成家立业。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呢?”

“还没有具体计划,小吴爸爸还要我们多了解了解。”余鹏程回答。

“这是对的,这是大事,不能草率。婚前的了解是很重要的,谈恋爱时,对方的缺点容易被忽略,一结婚,面对柴米油盐酱醋,没有那么浪漫了,问题就出来了。”杨大年说,“你劳动结束了,回课堂上课了?”

“是的,真的是莫名其妙。上街的都一笔勾销了,对我好像特别苛刻。”余鹏程故意这么说,然后用超脱的语气补充一句,“不过,都过去了,不计较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下去劳动,是我的意见。当时接收你时,丁克局长暗地里反对,派人去你大学外调,我就主动提出,暂时让你劳动一段时期,不上课,免得有人借题发挥。当时风声比较紧嘛,这件事,你姐姐我都没说,我也是权宜之计,我相信你会理解的。”

这般坦然的承认,见了面就直接说出了真相,倒让余鹏程瞠目结舌,隔了好一会才说:“我当然理解,但这个乌龙球也太荒唐太好笑了,姐夫应该给我预先交个底,我不至于生了很长时间的闷气。唐朝阳李刚伟也上了街的,他们一点事都没有,偏偏要让我劳动改造,我怎么能想得通呢?”

冷静自制的杨大年笑了起来,说:“你的情况有点特殊,丁局长一直对我有提防,这个人有点诡异,他是复旦毕业的,自以为有才学,作风有点霸道,妒才嫉贤,武大郎开店。我把你弄到我管辖的学校,他从中作梗,我不得不小心些。当时,要不要给你透点风,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后来觉得不告诉你为好,让你能更真实地进入角色。我不是说了吗,你需要低调,工地那地方,是你的避风港,据马校长说,你干得不错,工地对你反映很好。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在底层摔打一下,有好处的啊。”

“姐夫真是煞费苦心啊,劳动我是不怕的,我是农民出身,吃得了这个苦,问题是……”

“好了,不谈这件事了,好好干吧,马校长说了,让你争取早点入党,组织的培养是很重要的,但个人表现更重要,现在各种思潮都在泛滥,你少掺和进去,少说多干……”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娉娉婷婷走进来,余鹏程抬头一看,眼睛瞪大了,呆在那里,这个女子竟然是丁兰兰,近一年不见,她还是那样优雅、漂亮,穿着正装,精致、含蓄,适合这幢大楼的气氛。

她瞥了余鹏程一眼,眼睛里透出一缕探询和疑惑,但仅仅几秒钟,她笑了起来,说:“是老卡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呐,你怎么会在这里?”余鹏程口气锋利地说。

“怎么?你们认识?”杨大年好奇地问。

“岂止是认识。”余鹏程说。

“我们是大学同学,学校艺术团的搭档,我们一起唱男女两重唱。”

“对不起,丁兰兰,你是郭兰英,我只是牛叫,所以,我配不上做你搭档,就自动退出了。”

“余鹏程,你脾气一点没有改,还是那么欢喜说冷笑话。你找我们杨厅长什么事啊?”丁兰兰依然笑意盈盈,嘴角已露出余鹏程熟悉的自视甚高的傲气。后来,她告诉余鹏程,他出现在杨大年办公室是没有想到的,她以为他是为了他那个城市的学校会演来争取扶持款的。她隐隐约约听说余鹏程分配在那个不错的城市,而杨大年曾经在那个城市担任过教育局领导,像余鹏程这样通过什么关系来找杨大年办事的并非个别。

“小丁,他是我爱人的嫡亲弟弟,我的小舅子,没想到你们是同学,而且那么熟。”杨大年笑了起来,又对余鹏程介绍说,“小丁是我们厅里办公室的秘书,也可以说是我的秘书,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

丁兰兰略有些尴尬,有些吃惊,不过,她马上妩媚一笑,向余鹏程伸出了手:“老卡,握个手吧,我们有缘分啊!”

“我看是冤家路窄,是吗?”余鹏程坐着,没有接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说。

丁兰兰咯咯地笑出了声,把手收了回去:“不给我面子,好吧,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吃饭。”她转过声,把一只夹子交给杨大年说,“杨厅长,这是今晚日本客人的名单,还有一篇宴会上的讲话稿,请你过目。”

趁这机会,余鹏程和杨大年辞别了。他从沙发上拿起呢大衣,围上羊绒围巾,没有和丁兰兰再说一句话,就走出了办公室。在他推开门转身的那瞬间,他看到丁兰兰回头看着他,眼神是温柔的,似乎有什么意思要传递给他,但又掩饰着。姐夫正在低头看着夹子里的文件。他没有和她交流眼神,但心里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他迅速拉上门离开了。

他没有乘公交车,而是走着回去的,风很大也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剐似的,天色阴沉下来,把梧桐树上的残叶、悬铃刮得到处飘零,扬起了稀疏的雪花。然而,街头让人感到有股热量,像中国其他城市一样,他待了多年的省城也有种时代迅猛变革所带来的活力。街上小汽车、摩托车多了不少,黄色的夏利出租车来来往往,出没在大街小巷。

他竖起大衣领子,裹紧大衣,任凭星星点点的雪花落在头上、脸上。他还在想遇到丁兰兰的事,他觉得有点荒谬。他早已忘了这个目空一切的丁兰兰,她应该消失了,可怎么又在他生活中出现了呢?她居然是姐夫的秘书,那么,她间接地和自己有着某种联系了,她可以通过姐夫,了解自己的所有情况,但姐夫不一定掌控她的情况,她是个善于躲藏的人,她毕业前的去向,早已安排妥帖,但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个单位,她的口风真紧,她的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大家作了多种猜测,事实证明,大家都猜错了。余鹏程宁愿相信,那些猜测,不一定是丁兰兰故意散布的用来误导别人的错误信息。

唐朝阳李刚伟曾刻意打听过丁兰兰的下落,但都打听不到。即便是留校的几个同学也说不出究竟。余鹏程不明白,丁兰兰为何要这么讳忌别人知道自己的去向呢?这让人匪夷所思。要不是今天的碰巧撞上,他决不会知道丁兰兰在省文化厅当领导的秘书,而且那个领导就是他的姐夫。毕业后,他以为从此碰不到她了,他们之间是有重重阻隔的,是有明显的距离感的。

可是,正如某个想不起名字的名人说的,一切皆有可能。他又碰到了丁兰兰,而且,她其实和他保持着非常近的距离,甚至可以说是零距离。只要姐夫愿意,他可以将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和吴芳芳的事都告诉她,她听说后,会怎么想呢?多半会在心里鄙薄他挑了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女工,一个绣花枕头,会讥讽他脱不了大多数男人的通病,选择女人重外表轻内秀。姐夫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但还是要提醒他,在丁兰兰面前,最好少提到自己,一个字都不要提。

余鹏程回到姐姐家后,姐姐问他,姐夫和你说些什么?余鹏程眼睛看着一本杂志说,姐姐你是明知故问,姐夫和我说什么,你还不知道,上政治课呗。吴芳芳和鹏程妈和姐姐非常稔熟了,她在厨房陪着老人说话,不断传出笑声。

电话机突然响了,余秋月去接了,讲了几句话后,便走出来对余鹏程说,是你的电话,对方自称是你大学同学,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们家电话的?

余鹏程疑惑地拿起听筒,说:“我是余鹏程,请问,你是哪位?”

电话里静默了一会,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了:“我是丁兰兰,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见你。”

“你今晚不是有接待任务吗?”

“那是领导们的事,还有翻译,我可去可不去,这种场合,我能不去就尽量不去,没多大意思。”

余鹏程感到自己的太阳穴蹦跳起来,他问:“有什么事吗?”

“找你一定要有事吗?”丁兰兰在电话中笑着说,“难道你真的想和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吗?你老卡不会那么狭隘吧?”

“好吧,到哪里找你。”余鹏程想婉转拒绝,但一出口就答应了。

“到我们学校对过的那家星巴克咖啡馆吧,我在那里等你,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后,余鹏程有点后悔了,他不该答应她的,她那么无耻地辱没你,你要见她干什么呢?她的目的不言而喻,知道自己是杨大年的小舅子,她不计前嫌,放下她高贵的傲慢的头颅,来套他的近乎了,她真是太不要脸了。可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她的话,难道你真的想和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吗?去就去吧,省得让她说自己狭隘。

那时星巴克咖啡馆还不很多,这个城市只有两家,市中心一家,还有家就在他们学校对面,这里是大学区,七八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分布着五六所高校。星巴克开设在这里,对外开放的象征意义大于商业意义。但能在这里消费的大学生并不多,除了外国留学生是常客外,还有那些富家子弟和干部子女也经常光顾这里要上一杯拿铁或卡布其诺,在洋溢着异国情调的氛围里聊聊天,看看书。他们与其说是喝咖啡尝甜点,还不如说是在赶时髦。

大部分钱包紧巴巴的工农家庭的学生对这里是望而却步的。一杯咖啡加一块甜品,足够抵得上他们几天的早餐,菜包子、豆浆、烧饼、油条、茶叶蛋才是他们的首选。这样的小摊就是以普通学生和上班族为对象的,生意兴隆且越来越多,以至于充斥学校旁边的街巷。

丁兰兰是这里的常客,她用不着掏腰包,有许多男生抢着请她客。在记忆中,余鹏程也请过她一次。那是早春二月的一天,下着冷雨,整个城市都是湿漉漉的,艺术团在大礼堂彩排节目,因为人少,没有开空调,也不知道大礼堂有没有空调,反正很冷,礼堂窗户因为年久失修而布满缝隙,寒风钻了进来,一阵阵刮向尘埃厚重的舞台。他们穿着演出服,外面裹着厚实的军大衣,这是学校提供的,半新的,已经给人反复穿过。其他人咬咬牙穿上了。丁兰兰嫌脏,拒绝穿,她套上了自己的羽绒服,因为里面没有穿羊毛衫之类的内衣,冷得瑟瑟发抖。他们的二重唱结束了,本来要等到最后谢幕的,但团长见几个女同学冻得脸色发青,发善心让已演过节目的人提前离开,余鹏程他们像得了大赦似的去更衣室换衣服。

在礼堂门口余鹏程碰到了丁兰兰,丁兰兰打着伞,围上了鲜红的羊绒围巾,她对余鹏程说,我快冻成一块冰了,特别想喝杯热饮料,补充点热量。余鹏程说,我也是,要不我请你到对面星巴克喝杯热咖啡。丁兰兰说,正合我意,走吧!他们来到星巴克,里面人不多,空调开得很足,像阳春三月那样温暖,余鹏程将一杯热乎乎的卡布其诺和一块放在纸碟子里的巧克力蛋糕递给丁兰兰时,她向余鹏程投以一笑,有掩饰不住的感动。丁兰兰舒了口气,把围巾解开,用吸管慢慢吮吸着纸杯里的咖啡,再吃起蛋糕,那次两人谈得还挺多。余鹏程讲了他师范学校毕业,在几所小学当音乐教师的经历,丁兰兰听了觉得很好笑,说,你那么大个子,那么大的嗓门,像一头牛闯了进来,那些孩子一定给吓坏了。

余鹏程说,没有,没有,他们挺喜欢我的。背底里给我起个巴扬的绰号,因为我在课堂上解释,我拉的不是手风琴,而是巴扬。丁兰兰说,如果是我,巴扬后面再加两个字,叫巴扬斯基,苏联音乐家。

“就你丁兰兰想得出这个绰号,干脆叫别林斯基好了,俄罗斯文学评论家。我看你在台上发抖了,现在不冷了吧?”余鹏程看到丁兰兰敞开了羽绒服,露出了白色的羊绒衫,便问她。

“我早就不冷了,而且有点热得冒汗了,真是冰火两重天啊。”丁兰兰说着,把黑色的羽绒服脱下,放在旁边的空位子上。

“当心着凉,要感冒的。”余鹏程提醒她,其实,他自己早已脱下了棉袄,穿着母亲编织的厚厚的绒线衫。

“你这个人看上去粗犷,其实挺会照顾人的。”丁兰兰瞅着他说。

这句话让余鹏程心里激动了好几天,后来敢于向丁兰兰寄情诗,和这句话不无关系,当然还有在舞台上演出时的眉目传情。

在打出租车去星巴克的路上,这些已变得有些模糊,已远去的记忆又浮现了上来,他再次问自己:我为什么要答应呢?我有什么必要见这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呢?你还记得从臭烘烘的垃圾桶里取出那只信封,把写了诗的信笺咀嚼的事吗?夜色中,星巴克的标识在闪烁着,店堂里灯火明亮,余鹏程下了出租车,雪早就不下了,但尖厉的寒风很大,很猛烈地席卷而来,使他脚下差点打了个趔趄。

推开玻璃门,他已看到坐在角落里的丁兰兰,她也看到了自己,举起手来朝他扬一扬。余鹏程在她对面坐下了,他向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让你等了。”

“没什么,我也刚到几分钟,把大衣脱下吧,这里的温度打得很高,在这里,我们会回到春天,甚至初夏。还记得那次,我冷得差点冻僵,是你请我到这里来,我才缓过来的。你还记得吗?”丁兰兰笑脸相迎说。

余鹏程脱掉大衣,解下羊绒围巾,放在身边的座位上。然后用锋利的眼光看着丁兰兰,半晌才说:“你居然还记得这样的小事,记忆是个过滤网,我的过滤网流不过的东西,也许可以流过你的过滤网,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你没流过去,我的过滤网眼子很小,在大学的事情都没流过去,高兴的事和不高兴的事。”

“别说得那么深奥了,什么过滤网,还在涂鸦?我说是写诗?”

没等余鹏程回答,丁兰兰站出来,欲去买咖啡,她平静地说:“快告诉我,你要喝什么,一边喝一边再发表你的感慨吧!”

“来杯低因咖啡就可以了。太浓的,会影响睡眠的。其他什么都不要了。”余鹏程本来想抢着去买,他在这方面是很绅士的,从来不会让女士买单,但今天他不想去讨好丁兰兰。

丁兰兰点点头,不一会就捧着两杯卡布其诺来了,将其中一杯轻轻地放在余鹏程面前。

沉默着,各自喝咖啡,有点冷场。

“今天你召见我,有何贵干?”余鹏程打破了沉默。

“干嘛说得这么难听?老同学重逢,一起喝一杯,聊聊天嘛。你要放松一点,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你是个大度的人。”丁兰兰柔声柔气地说,“今天在杨厅长那里见到你,我很意外,更没想到他是你姐夫,他是知道我从什么大学毕业的,一般情况下,应该会很自然地提到有你这么一个亲戚,从这个学校同一年毕业的,你们认识不认识啊之类的,可他没有,一个字都没有提到。”

余鹏程放心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姐夫在丁兰兰这样的下属面前,没有抖搂什么,也没有像饶舌的女人那样,婆婆妈妈地东扯西拉。他心里藏着的对姐夫的怨气也随之消失了,让他下去劳动一段时间看来确实不是坏事,姐夫比自己考虑得深,不能不佩服他处事的老到。而且,正是这个让他落魄的劳动,使得老天安排了他和吴芳芳的邂逅,低概率的邂逅,在某种意义上,他还得感谢姐夫的安排!

“是啊,姐夫也从未在我面前提到你啊,他很少和我谈他的工作,他晋升了,我直到前几天才知道,还是姐姐电话中告诉我的。他是个严谨的人。”

“杨厅长是个让人敬畏的人,他当办公室主任时,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和他天天近距离接触。你是知道的,我是个挑剔的人,很少有男人让我仰视,我得承认,杨厅长是我一生中从未遇见过的男人,他很有气场,很有吸引力。”丁兰兰喝着咖啡说,眼睛闪闪发亮。

这话这么这样熟悉,余鹏程想起来了,周芹也和他说过类似的话,周芹几次跟他说过,你姐夫是天生做官的人,往那儿一坐,就自然而然有一种吸引人、让人敬畏的气质,张杰和你姐夫一比,太平庸无奇了!当时余鹏程听了周芹的这个评价,有点不以为然,只觉得周芹讲得有点夸张,姐夫确实很有气质很有才干,但未必像她说得那么高大,更不该拿自己的丈夫作为对比的参数。现在丁兰兰居然也这么说,他突然发现,丁兰兰和周芹有几分相像,气质上都有点孤傲、清高,当然,丁兰兰更冷艳、更漂亮。不错,丁兰兰是个很自以为是的女孩子,一般的男人都不在她眼里,她能这么高看姐夫,实属不易。她说的是真话吗?据他了解,丁兰兰不太会说违心的话,那么,她对他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丁兰兰,你约我见面,不是为了夸夸杨大年吧?我承认,姐夫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但他从来不是我的偶像,只是我的兄长。”

“当然不是,我在别人面前,从来没有这么评价过杨厅长,甚至不作任何评价。但因为他是你姐夫,我就情不自禁说了我的感受,不过,你别误解,我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任何意思。”

咖啡有点凉了,余鹏程一口气喝了半杯,低着头沉默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鹏程,我今天约你见面,主要向你道一声歉,我知道你为了那封信的事,非常恨我。我承认我做得欠妥,但事实不完全是那样的。我没有那么无耻。我说的是实话。”丁兰兰放下手中的纸杯,认真而平静地说。

余鹏程一时语塞,他感到有些突然,也有点惊讶,在他看来,女孩子,尤其是漂亮女孩子基本上总是有理的,她们很少会认错,即使心里认错了,嘴上也不会说出来。他顿了一下回答说:“既然事实不是那样,那么又是怎么回事情呢?而且你有什么必要向我道歉呢,这岂不是多此一举,再说事情已过去了,我已忘记了,过滤网中漏过去了。”

“你的过滤网的大小和尺寸是可以随时变化的,是不是?说句笑话,别当真。说正事吧,我当时并没有看到你的信,严格地说,我一封信都没看,就扔到一边了。我不想和这么多男生纠缠,我是个小县城来的女孩,我需要在省城站住脚,我骄傲,我清高,不错,我是这样的人,但这是我的自我保护。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外地人,有这么多男生围着,我有点怕,我知道稍不小心就会掉进陷阱,我不得不保护自己。那些信给室友扔进了垃圾桶,外面传得绘声绘色,可以写小说了,是我的大意伤了人,也冒犯了你。请你原谅,对不起!”丁兰兰认真地说,她动情了,眼圈微微地红了。

“我不是记仇的人,校园里的事情过后想想,有不少是够荒唐的,大学并不是围墙外的人想象得那么神圣。什么天之骄子,其实糗事很多,我相信你的解释,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况且,我们都开始了新的生活。”余鹏程真诚地说。

“谢谢你的理解,是啊,我们都来到了社会,开始了新的生活,你有女朋友了吗?”

“算有了吧,这次一起和我来见妈的,还有姐姐姐夫,让他们过过目。”

“祝贺你,一定是江南佳人吧?”

“小女生,比我小十岁,铸造厂工人,我以前的学生,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子。你呢?”

“我现在没有,真的没有。毕业那会儿有个干部子弟追我,我们接触比较多,他帮我安排了工作,几个单位让我挑选,最后我选了文化厅。现在我们分手了,他太花,脚踏几条船,换女孩子就像换衣裳。这样的花花公子我受不了,也不是一个可以给我带来成功捷径的男人,他不过是我人生中的一艘摆渡船。”丁兰兰回答得很直率,表情有点失落,余鹏程忍不住同情她了,也彻底原谅她了。

“是的,纨绔子弟不能交,依你的条件,会碰上好男人的。”余鹏程说。

丁兰兰笑笑,没有说什么。告别的时候,互相留了单位的电话,丁兰兰叮嘱一句:过去的事,今天的事,都不必给杨厅长说。余鹏程说,我知道,我和他之间话并不多。他从来没有对我敞开过心扉,单独和他在一起时,会感到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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