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在那天夜里做了一个噩梦。月光照过半夜，她被这场噩梦惊醒了过来。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喘了口大气，平静了几分钟。月光正透过墙上的破洞照在房屋中央的木床上，她看见许英和钟闻潇抱在一起。许英靠在钟闻潇的肩膀上，整个房间都充斥着钟闻潇打呼的声音，呼声消弱了黑夜里幽深的恐惧，这使得林芳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她便再次躺下。
第二天早晨，林芳没有看见木床上的许英和钟闻潇，于是她整理好了在地上的棉被，走出木门。她听见一股流水的声音，水声是清澈的，但水面多了几朵水花。林芳顺着流水的声音走进去，她瞧见许英正在那儿洗着柜子里放了很久的毛毯。林芳蹲在那儿注视着许英。她觉得许英是个柔弱的女人，尤其是她的短发更让她的柔弱无处隐藏。她环视四周，觉得这个地方太过偏僻。她想下山去，她不想打扰许英和钟闻潇新开辟的乐园。于是她向许英简单地告别后就走向了下山的路。
林芳在这条下山的路走了将近七八个小时，她感觉到脚肿胀的酸痛感，同时她的肚子也开始叫唤。她现在好不容易走下山到了大路上，身体却沉重许多。她坐在路边，坐了很久，坐到太阳从山顶消失。她注意到路边的石子开始颤动，于是她睁开迷糊的双眼。那一瞬间可把她吓坏了，一群军人正走过来。她连忙起身就跑，可没跑几步就被碎石绊倒。她的脚肿胀得不能走路，她现在开始后悔为什么她要离开那间木房。她听见军队说前面有一个女人，她想来昨夜的噩梦不会成真，于是便昏倒在路边。她正趴在毛茸茸的东西上，那东西还会移动。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趴在一匹马上，她的后面有一位士兵。士兵注意到女人醒了，便叫了声团长。团长骑着那匹黑色的马走到林芳跟前，问她，“姑娘你是那儿的？怎么晕倒在路上？“林芳笑了笑，便对他说“我的村子已经被日本鬼子给杀完了，我逃了好远才逃出来，还以为我快死了呢。“
团长骂了声，“这狗日的！“
昏黑使得这支军队成了夜晚的盗客，再往前仍然是一望无际的荒漠，而比苍凉中多一点的则是从天而降的严寒。雨水如丝绸般打在王石的脸上，打在他那暗黄的皮肤上。他凝视着那匹马上瘦弱的女人，再环视着马蹄声乱的江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他心底油然而生。他摸着腰间冰冷的手枪，望着一望无际的天涯，他的脑子里开始呈现东汉末年的英雄豪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他发红的双眼见过一座又一座浓稠的硝烟，他疲倦的身体越过一道又一道致命的障碍，他高声对着天涯呼喊，可他又能何为？他不过是苍穹间一只孤单的蜉蝣，只在等待永恒的黑暗吞噬他，就像吞噬曹操那样。功过十秋载，山风吹骨灰，他擦着湿润的双眼，停下马，走到那弱女子跟前。她与他对眼相望，那距离不过咫尺之遥，却又无从倾诉他的悲哀。他对她笑，仿佛寒水沙场斩尽哀蹄路经千山拥得伊人颜；她对他笑，仿佛琵琶哀曲等过千秋换得君回而喜乐。五年后，王石换得美人归。
一九四四年，林芳为王石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为王月。王月生于战火纷飞的沙场上。环境险恶，母女两差点因为难产双双去世，幸好军队中有一名熟练的军医。孩子出生一月后，沉浸在喜悦中的王石接到上级命令，要去追击正在逃窜的日本军。于是，第二天王石率领着军队来到了断谷。他观察四周，开始部署埋伏地，此刻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他趴在草丛近两个小时，端着一把狙击枪时刻注意着风吹草动。
雨停了，风声愈来愈猛烈，他瞧见一丝火光旋转飞来，一直飞到他的眼睛里，随后是一阵沉寂的黑笼罩着他的世界，暗寂了很久……
“团长！“钟闻山喊叫着。一阵机枪声开始回荡在这个山谷，钟闻山看见战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埋伏！撤退！“一颗子弹穿过钟闻山的右肩，他顺着山路滚了下去，头部撞到石头上开始流血。他感觉有一只手正拉着自己，而让他更加疼痛的是刚穿过他大腿的一颗子弹留下的伤洞。
袭击王石部队的是山村特战部队。那天王石部队牺牲了几个连，一颗远距离的子弹也悄无声息地带走了王石的温度。
林芳得到王石的噩耗后，摊在地上便一阵哭泣。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王月逐渐长大，林芳也从忧郁中好转过来。她牵着五岁的女儿王月走到广场上共同庆祝新中国的诞生，此刻她很幸福。后来她在纺织厂工作，工厂还给她母女两安排住的地方，收入也足够养活她们两了。然而这样的日子到了王月十四岁，就已彻底崩溃。纺织厂倒闭，母女两开始为了吃的而烦恼。她们没有住的地方，也没有力气，她们看着路人一个接一个地饿死，想来她们也快了。母女两饿了就吃草和树皮，渴了就喝河水，有时运气好能抓到一只蚯蚓，她就将它切成不等的两份，多的给王月吃，少的留给自己。王月和林芳边吃边笑，以掩盖嘴中难以下咽的肉汁。
母女两依靠这样的生活过了将近三个月，导致林芳脸上的骨架也愈来愈明显。
林芳母女如往常那样坐在这条街上，望着太阳从山下升到山顶，望着街上频频倒下的路人，她辨别不出他们是男是女。她开始尝试睡眠，以远离现实的疲倦。她把女儿抱在怀中，然后低下头尽力闭上双眼。一会儿，她的耳畔传来了丝长的拖拉声。她抬起头，望见一个个子很高的满是黑胡的脸正看着自己，她想了一会，她想起来了，是铜门村的钟闻潇。
她哭了，哭声很大，那是她第一次在女儿面前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