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春天,这条大街上躺着许多死人。他们个个骨瘦如柴,连骨头的轮廓都露在皮肤的外面。不同往日的是弥漫这条街的黑烟已消失,席卷而来的则是腐烂的窒息味。黑鹰在空中盘旋,时常俯冲到地面吃着死人的肉,死亡的气息正肆无忌惮地吞噬这条街。
由于去年的灾害,钟闻潇种的粮食减产一大半,而黑夜里又有人去偷那块田地里的粮食,所以只收成三个月左右的储备。为了不被饿死,爱英每天都给家人熬稀粥,这时英霞已经两岁大。可让爱英十分不解的是车香每天都能带回一点肉和几两米,“你可别给咱家英霞吃死人肉啊!“爱英瞪着车香说。车香煞白的脸没有回复爱英,他难看地笑着,然后倒头就睡去。坐在一旁的钟闻潇仔细看了看那块肉,确定它是猪肉,才敢把它下锅。
第二天,车香带回来了同样的食物。
第三天,车香又带回来了同样的食物。
……
这样的日子到了第十天,食物没有如往常那样到来,车香也没有回来。爱英在门外等到凌晨,再从凌晨等到第二天阳光升起时,也不见车香半个人影。爱英看见他父亲穿着破布的衣裳扛着锄头就向外走去,爱英知道要是没有车香,就只能吃父亲挖的野菜为生。然而车香还是没有出现。爱英着急了,于是她把英霞锁在屋子里,跑上街去。她边走边喊着车香的名字,有时会停下来仔细瞧瞧路上冰冷的躯体,那股恶臭也没有阻断她的寻找。
爱英跑到城镇的尽头,一路上,没有看见车香,也没人回应她的嘶喊。爱英瘫在地上,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空,只能静默地凝视死亡的街道。她望见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走近她,很瘦很瘦,依稀可以辨别出是女人。她越来越近,她认出了她,她是林芳。
“车香回来了,“林芳喊着。爱英最开始没有听清楚,只有当林芳离她很近的时候她才听清楚。她听得很清楚,她知道林芳在说什么,可是她就是没有力气,她没法站起来。林芳把爱英扶了起来,然后一路走回家。这路上林芳没有说话,而爱英的嘴角在微动。等快看见家的时候,林芳就说“车香死了,被人打死的,他的尸体是你爸爸拖回来的。“林芳突然感觉爱英的身体很沉,这在林芳的意料之中,不然她不会这么晚才告诉她,否则她两也肯定回不去。
爱英昏迷的这些日子里,钟闻潇在房子后面挖了一个大坑就把车香简单的下葬。几天前,他如往常那样到山上去挖野菜,走到一半,就看见一家酒楼门前的一群人正在打地上的一个人。钟闻潇走过去,认出那是车香。钟闻潇便举起锄头跑过去,用尽全部力气砍在一个人的头上,只见鲜血流出,那人就倒下了。剩下的人目瞪口呆,当钟闻潇又举起锄头的时候,他们纷纷跑起了路。钟闻潇放下锄头,走到车香耳边,隐约看见他的嘴唇在动,可眼睛已如木鱼那般死沉。钟闻潇注意到车香的手里握着什么,于是,他蹲下,拿起了车香的手。东风吹起地上的黄沙,这空寂的街道只剩下两具躯体和一位快老的中年男人。钟闻潇搬开车香的右手,看见几粒白色的沙子掉了下来,那应该是大米;他接着搬开车香的左手,依稀可以看到被他捏烂的几块肉。
这一路上钟闻潇拖着他的尸体走了很久很久,他没有理会旁人,也不会有旁人去理会他。他蓦然瞧见一只黄狗正和一只白狗打架,那只黄狗很凶狠,露出着尖锐的獠牙,唾液都掉到了地上。它一上前就咬到了白狗的后腿,只听见白狗几声哀叫后就狼狈离开,离开的时候黄狗一直瞪着白狗,白狗瘸着腿走,走了不到几米就倒下。黄狗停止吼叫,开始舔着地上死去的躯体。钟闻潇看见那是一个小孩的躯体,于是他松开拖尸体的破布,拿起锄头,上前就是一劈。当他跑上前去时,黄狗也迅速地跑开,它怒视着他,露出着同样的獠牙。钟闻潇再上前去就是一劈,那只黄狗便夹着尾巴跑开,发出着狼狈的声音。他注意到这只倒下的白狗口中吐着白沫,整个身体都在颤动。钟闻潇举起锄头就往它的头劈上去,以结束它的痛苦。钟闻潇慢慢地移动到车香的尸体旁,拿起系在他脖子上的破布继续走路。
钟闻潇猜车香是因为偷别人的粮食而被打死,那样想来他也应该死,毕竟他也想打死偷了他田地粮食的人。可车香是他的女婿,那他就不应该死。他想起刚才他就劈死了一个人,他觉得他该死,因为他打死了他的女婿。可是打他的有好几个人,那他就不应该替他们死……钟闻潇不是上帝,他不能决定谁应该死。可这会他就觉得自己是上帝,他能打死别人,能抢走别人的粮食养活自己的家人。可他害怕一群人打死了他,留下爱英、英霞、林芳、以及林芳的女儿四个弱女子还怎么活呀。这一路上钟闻潇收起了做上帝的心,他想来车香死就死了吧,杀人偿命,也陪他死了一个人,那已经够了。
他拖到门口,看见林芳站在那儿,林芳对他说爱英去找车香了。钟闻潇没有理会她,他一直把尸体拖到房屋的后面,才想起林芳刚才站在门口。他缓缓移动到门口,看见林芳往街的东边跑去。他猜她应该是去找爱英,于是他坐在了地上。差不多坐了两个小时,他才看见林芳背着爱英缓慢走进门来,他以为爱英死了,就问林芳“她死了吗?“林芳没有力气回答,她把她放在床上,疲倦地坐下。钟闻潇就猜她没有死。
日子到了一九六二年的春天。他在门口瞧见几辆车开到这个小镇,车上下来了几个穿着绿色军装的人,他们把车上的大米送给了每户人家,那些骨头都凸出来的人接过大米后纷纷跪了下来。穿着绿色军装的人迅速把他们扶起来,边扶边说你们受苦了。一会,一袋大米也搬到钟闻潇的眼前。钟闻潇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搬米的人也同样点了点头后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