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钟闻潇一家住在离铜门村最近的石山镇上。这时爱英十五岁,世昌十一岁。这个偏僻的角落和年代夺走了他们识字的机会,然而爱英生性美丽,身上保留着许多许英的优点,也保留着钟闻潇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爱英苗条的身材和动人的声音常常吸引这个镇上的男孩子。在爱英刚搬到镇上的一年,有一位名叫车香的男孩看上了她,车香那时十四岁。他的父亲是这一带的地主,人们常称呼他父亲是车老爷,而他自然就是车少爷了。尽管车家是几代地主,可这儿的人们都记得车家对他们的好。车家最大的几位少爷在一九三八年就奔赴了战场,而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到现在只剩下车香和车老爷。车香的母亲因为高龄生下车香导致难产去世,从此车老爷便倾注所有对待车香。
在一个黄昏的下午,车家豪宅高高凝视着这个不大的小镇,来回飞舞的大鹰发出着惊悚的声音。镇上的年轻人在那块一百亩的土地上栽种着水稻。车老爷骑着马车巡视一会,他瞧见许多笑脸正看着他,车老爷就叫佣人把车后的西瓜给他们送去。在这儿两百年左右的历史里,只要有车家,人们便不会挨饿。
钟闻潇还如往常那年到镇上扛东西,这是六月炎夏,天上的刺光都能刺穿他的衣裳。他的汗水从头顶流到后背,仿佛布料已经熔进他的骨肉里。他拿着今日赚到的五毛钱去集市买了两毛钱的肥肉和三斤大米提回了家。
他见到自己简陋的房屋前停着一辆不太简陋的马车,而后一股热风卷起着地上的沙尘,空气都在此刻蒸腾了。他慢步走过去,门没有关上,他看到里面坐着自己的妻子许英,还坐着一位穿着丝绸大衣的老人,显然那是车老爷。车老爷瞧见了他,便使了一个手势叫他过来,这时车老爷已是满头白发,脸上的胡须在佣人的扇动下微微起伏,看上去是近六十岁的年龄。
“你好,你就是钟闻潇,钟爱英的父亲吧?“车老爷用一股低沉的语气问向钟闻潇,钟闻潇在门口放下提着的大米和肥肉,并拍了拍手上和衣物上的灰尘,他点了点头,说了声是的。“我今天是来提亲的,我的小儿车香看上了你家的闺女,一天吵着闹着说非爱英不娶,我这也不是没有办法嘛,你看看你需要什么条件才能答应这门亲事,“车老爷的语气和蔼了许多。钟闻潇笑着说,“你看我家能要什么条件嘛,只要我闺女以后过得好,咱这个当爹的就知足了,“他脸上的一圈黑胡此刻正衬托着他的笑容。
就在这时,爱英提着空着的篮子跳着回到屋里。她每天都能卖完母亲做的豆腐,那些买豆腐的常客都亲切地称呼她为豆腐小西施。她走进屋子里,发现和平时不太一样,除了坐着一位穿着丝绸大衣的老人,她还瞧见父亲和母亲都在那儿傻笑。等她还没反应过来,她的父亲就将她推向那位老人,只见那位老人说“这闺女果真漂亮,你放心,咱家不会亏待她的。“
等爱英反应过来时,她开始嚎啕大哭。她说“我不要嫁给这个糟老头。“车老爷哈哈大笑起来,父亲和母亲的笑意却多了一层尴尬的味道。“小闺女,你看我多大了还有那精力去照顾你吗?我是来给我小儿车香向你父母提亲的,“等车老爷笑着喘了口气后说道,然后又开始哈哈大笑。爱英听到后止住了眼泪,她的眼神开始定格,仿佛她陷入一阵沉思。她回忆起两年前第一次遇到车香的时候。
那天下午她提着母亲做好的豆腐去挨家地卖。当她走过那条贫瘠的路道时,有几个穿着破旧衣裳的男孩子跑到她的身边围着她转了起来,他们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话,有的甚至用沾满泥巴的双手摸向她的篮子,把豆腐都弄碎了,水也被搅浑了。另几个男孩就去抚弄她的头发,还在她脸上涂上泥巴。爱英委屈地蹲在墙角哭了起来,那几个男孩却还在她面前跳来跳去。突然一块石头飞了过来,砸中了其中一个较大的男孩。爱英没有抬头,她仍然在哭泣,她不知道回去后会被父亲怎样地修理,她哭得很伤心。她耳边的笑声开始远去,远到石头飞来的地方,然后是一阵殴打的声音。持续几分钟后,那群笑声又远到镇的角落,消失了。爱英仍然在哭泣,他不知道父亲会怎样修理她。她的耳边开始传来步伐缓慢的声音,一步一步接近着她。一只暖和的手放在她肩上时,爱英抬起了头。
她眼前的这个人穿着丝绸做的衣裳,然而破了几个大洞,也沾了一大块地上的黄土。他鼻青眼肿,眼睛咪得很小,仿佛是脸上凸起的山脉使他撑不开眼睛。他看上去并不瘦小,也不肥胖。他的头发比其他孩子留得长,可也不过两三厘的长度。她已被眼泪打湿的双眸注意到他嘴角开始了微微的颤动,她隐约听到他说了声没事了,然后他拿出五毛钱放在了爱英的手里,提着豆腐缓缓地走开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被泪水打湿的沾上泥巴的脸,走上前出,面露出可爱的笑容。爱英用她动人的声音说了声谢谢。那个男孩脸红了,爱英笑了笑,搀扶着他的一只手送她回家。
左右两旁的稻田在夏日中微微散发着金光,来自山脊的风吹弄着这金色的麦田,麦田此刻就像金色的波浪起起伏伏。爱英发现自己正陪着身边这个与她差不多高的男孩走向这个镇上最大的豪宅。爱英也曾幻想,如果自己能在那儿住上一天就好了……金色的麦田波光粼粼,她转过头看着那个脸红的男孩,向他投出了羡慕的眼光,“真好,我如果能像你一样从小就在那座豪宅里当一个佣人就好了,“然后爱英叹了口气,嘻嘻笑了起来。男孩转向了她,他的脸部依旧是山脉起伏。当爱英面向他的那一刹,他红起的山脉就像火山爆发那样的红,那样的激烈。男孩猛地把头转了过去,爱英依然在笑。
爱英把男孩送到了豪宅前门,男孩细声说了声谢谢。爱英说她才应该谢谢他才对,她用她的右手去摸了会男孩的头发,再笑着看着他满脸的山脉,她这会没有注意到他通红的脸颊。爱英道别后就转身离去。男孩第三次张开了他的嘴,他说“我叫车香,很高兴认识你,爱英……“声音细柔缠绵。爱英闭上眼睛露出了通红的笑意,便转身离开。
爱英傻傻地站在车老爷的面前,脸开始红润起来。
门外路过了马车声,人来人往的赶杂声。钟闻潇蹲下身子对着爱英说道,“你如果能嫁给车家,日后肯定生活得比现在好许多,你看你爸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没等钟闻潇说完,爱英就说“我愿意去车家当老婆。“爱英露出两年前看着车香满是山脉的脸的笑脸。车老爷哈哈大笑着,摸着爱英的头发,慈和地说“闺女真乖。“
车老爷给佣人使了一个手势,佣人便去马车上把车香少爷接了下来。车香今年十八岁,个子却还和爱英差不多。爱英走上前去看了眼车香,车香猛地转过去了头,他满是红色的海洋替代了他两年前红色的山脉。爱英牵起车香的手,车香转向了她,爱英便对他眨了眨眼睛,笑容是沉鱼落雁般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