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爱英和车香办的婚礼很豪华。
婚后三月,突然有一群穿着绿色军服的士兵闯进车家豪宅,把车老爷拷走了。共同而来的是一群十二三岁的青年人,他们喊着“打倒地主封建主义!“
尽管有乡亲向军队求饶过他,然而车老爷还是在十天后被送上刑场,被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他死的那一刻没有颤抖,他死得很安详。
车老爷死后,一百亩土地就被当地的农民按照家庭人数均分了,那座豪宅也被拆毁了。车香一瞬间一无所有,带着他的妻子爱英来到钟闻潇的家里。所以算上他们两,以及未出生的孩子,钟闻潇家中共有六人。他分到了五亩土地。
钟闻潇和许英又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在插秧的二月里,许英感到天上的太阳有一丝晃眼,虽然时有春风吹裹着她的身体。她看着钟闻潇高大的身体在她的右手边快速地插着秧,她跟不上他的速度。她开始感觉她的背部有阵疼痛,脸上也流下了热汗。她猛地站起来,阳光打在了她的眼眸中,而她黑色的眼珠瞬间褪去颜色,白得吓人。她倒下了。
钟闻潇听见一阵声响后往后看,只见许英的身体浸没在黄色的泥土中。他大叫着许英的名字,跑了过去。他把许英背在背上,赤脚跑过满是碎石的小路。他跑了很久很久,地下也留下了他用血雕刻的脚印。他跑到镇上的药房时已经急红了眼,他大吼着让医生去看看许英。医生叫他把许英放到屋子里的床上躺着,随后医生马上跑了过去。他先用仪器听了听许英的心跳,再用手电照了照许英的眼睛,但钟闻潇只见医生摇着头,脸上浮现出不详的表情。“她突发脑溢血死了。“冷冰冰的话语突然打在钟闻潇的心里。钟闻潇站起来,看了看许英几秒,沉默一会后,就一拳打向了那个医生。医生摔倒在地,露着害怕的表情。可他还是喊出“你打我能让她活过来吗!“随后医生站起身子,拍了拍灰尘,就走上了楼。
钟闻潇冷静了会,然后坐在许英的旁边。他用他粗犷的手握着这个已经冷冰冰的小手,他的呜咽声同他的眼泪落到了许英的脸上,他摸了摸许英的头发,摸了摸许英的脸颊,然后低下头去亲吻了许英的额头。几分钟后,钟闻潇把许英抱在怀中,朝着山的方向走去。
路上黑烟升起,烧钢的水汽也混杂在这浓烟中。许英看着就像在他怀中睡着似的,旁人没有注意他们,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在那黑烟升起的地方。太阳就混杂在这黑色的浓烟中,许英被他心爱的丈夫钟闻潇抱在怀中,随后躺在他们曾生活过的世外桃源。钟闻潇走了七八个小时的山路,然后又一次踢开那所木门。他把许英放在木床上,随后从柴房里拿出了铲子和锄头,到一处无人打扰的流水地挖了一小时的坑。这儿可以俯视那座城镇和黑烟升起的地方,也可以听见长江涛涛向东流的磅礴,也可以瞧见几年前爱英和世昌玩耍的泥土。
他回到那所木屋,把许英抱在怀中,一步一步走向现实与死亡的界线。
许英安详地躺在这个坑中,钟闻潇慢慢把黄沙堆积成的黄土撒在她的身上。钟闻潇每天都帮许英洗脚,现在他却帮她盖在土壤里;黄土缓缓遮住了许英的小腿,钟闻潇想起那夜许英轻快的舞蹈在夜里绽放;黄土慢慢淹没了许英的下身,钟闻潇的眼泪开始涌出来;黄土盖住了许英的肚子和颈部,钟闻潇回忆起与她初次见面时,她望向他的眼神;现在这眼神已经被黄土慢慢沉浸了,只剩下山河的声音与钟闻潇落泪的声音。他在附近找了许多块很大的磐石,他用尽所有力气将它们盖在许英消失的地方。他没有为她竖墓碑,因为他只要他一人记住她就够了。这一刻天上的流云扯动着太阳的影子,一点一点滑落到山脊,一圈一圈暮晕卷落钟闻潇的眼神,他蓬乱的头发显得更加蓬乱。
钟闻潇在凌晨一点走回了家,他看见爱英还坐在桌子上等着他。钟闻潇缓缓地坐到凳子上,摇了摇爱英。爱英睁开着疲倦的双眼望向她的父亲。“你母亲死了,我把他埋在了那座山上,“钟闻潇低沉地说着这话。爱英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到桌子上,然后她沉下脑袋呜咽了许久许久,仿佛这黑色的夜光也为之失色。
车香从门外走了进来,他听见爱英趴在桌子上哭,他看见她的父亲低下了脑袋。车香凝迟的双眼注视着他们,以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便说“世昌死了还有我,你们放心吧。“
……
一阵狂风猛地打在了门上,门被迅速的合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钟闻潇迅速抓起车香的衣领后推到了门上,一双大眼此刻没有红色的怒气,更多的则是悲沉到极致的死鱼的眼睛。钟闻潇咽了口气,深呼吸一会,才避免窒息而倒下。他颤抖的双手放开了车香的衣领,更加颤抖的声音微微发出,“世……世……昌……死……死……了?““他在炼钢的时候,被突然爆炸的热锅撞到……“车香同样颤抖的声音在这个可怕到极致的黑夜里徘徊。
爱英晕倒了,车香迅速跑过去把爱英扶到床上。而钟闻潇还木木地站在那儿。
“母亲呢?“
“她也死了,脑溢血。“
一股冷风吹开了紧关着的木门,门栅也被吹断了。门外是深深的黑,门内是深深的黑。这两个男人走到街上,没有灯火,只剩鬼雾遮蔽的月亮发出的煞白的光死死地打在他们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