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曦的初中是在小镇念的,小镇离城里有五十公里的距离。15块钱的车票,她总共去过两次,坐着环城公交车,看四周高楼林立,和小镇确实有着天壤之别。
出于一种小镇少女的惶恐感,她不太喜欢那里,站在车水马龙、霓虹四起的路上,她觉得自己说话不合时宜、打扮不合时宜,怎么看都带着点儿土气。可是她又不得不去。重点高中就在城南那块地方,在那所高中读书,等于是把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的校门。
老爸老妈说了,罗曦是他们的希望:“罗曦将来念大学,找个好工作,接爸爸妈妈享清福。”
罗曦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到时候让你们顿顿吃海鲜!”爸爸妈妈听了笑得嘴都合不拢。
有多少少年曾怀抱着这样的信念却又被现实击打得粉碎?至少罗曦是,去重点高中报到的第一天,她的满腔豪情就变得无比沮丧起来。寝室里的同学们都在讨论假期去了哪里玩:香港、澳门、希腊或是北欧。唯有罗曦低着头。
“你呢?”有同学问她。她走神了,想象着香港、台湾是什么样,一不留神,竟脱口而出:“澳门!”
一说出这个词,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可不等她解释,大家就问开了。
“澳门好玩吗?”
“有赌场!”
“你还去赌场啦?”
罗曦慌了神,搜肠刮肚,回忆在地理、历史书上看到过的一切。
一个谎就这样越扯越大,扯得自己整张脸涨得通红。
谈话结束的时候,罗曦明白了两个道理:第一,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上帝、佛祖、真神安拉,那他们一定都是喜欢捉弄人的家伙,偏偏把一票养尊处优的高干子女和她分在一个宿舍;第二,大多数时候,虚荣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它身不由己。
罗曦向来讨厌虚荣的人,可没想到的是,在这样的场合,自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误会,可误会也能解释清楚,但她没有,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个误会,生怕自己与她们错失在一个水平面上。而且,她悲哀地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无须念大学、找好工作,就已经能过得这样风生水起。
离开学还有三天的时间,罗曦又回到了小镇,她跟妈妈说,她想买一件好看一点的衣服。她声音很小,头低着,就像做错了事情一样。
2
罗曦的妈妈是做家政的,说白了也叫钟点工,而罗曦的爸爸在小镇一家工厂的流水线上工作,家庭情况说不上太坏,但也绝对不好。不过妈妈还是答应了罗曦的要求,带了五百块钱,领着罗曦去了商场。
商场的衣服琳琅满目满目,每一件都那么精致,罗曦摩挲着它们,看了又看,可一件都没试。
“不知道现在的物价是怎么了,居然一件比一件贵,不过是条连衣裙,几尺的布,居然要六百多块!”
罗曦的妈妈一边看,嘴里一边啧啧地叨念。叨念到后面,罗曦索性拖着妈妈的手走了。
“妈妈,我们不买了!”
妈妈没说什么,和罗曦一起回了家。第二天下班回来,妈妈拿出了一条很漂亮的裙子,裙子是白色的,两层,底下还有蕾丝花边,穿在身上轻轻转起来,会呈现出一个好看的花苞形状。
“真漂亮,妈妈,你在哪里买的?”
妈妈没有回答。
裙子的下摆有一块茶色的污渍,罗曦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这应该是一件处理货,她也不再多问。妈妈用漂白剂帮她把裙子洗了一遍,茶色的污渍淡了不少,不仔细看应该看不出来。
罗曦穿着这条裙子站在镜子前,头发挽起来,又放下来,身子坐下去又站起来。她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她高傲地抬着头:“哼,我要是每天穿成这样,一点儿也不比她们差!”
整理行李的时候,罗曦把这条裙子放在行李的最上面,整个行李箱的档次顿时就高了不少。第二天,她拖着它们正式搬进学校宿舍。
那是一所全寄宿管理的重点高中,能进这所学校的人要么是成绩极好的尖子生,要么就是关系户。罗曦当然属于前者,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这所高中,因为这个原因,罗曦所在的寝室自然也就成了关系户们的热门寝室。能和这样的尖子生待在一起,还愁孩子的成绩上不去吗?家长们都这样想着,于是争先恐后地把自家孩子往这个寝室里塞,一票养尊处优的高干子女就这样和罗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然,这一切都是罗曦后来才知道的。
罗曦把行李箱打开,把衣服叠进柜子里,她拿起那条新的白色裙子抖了抖,下铺的曹丽凑了过来,然后突然大叫起来:
“哇!这是DKNY的裙子呀!”
曹丽的叫声又吸引来了罗曦对床的徐咪和李洁。徐咪仔细端详了片刻,她指着裙子上的那块污渍,眼睛瞪得老大:“你这条裙子,从哪里弄来的呀?”
罗曦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下子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我……妈妈给我买的。”
“可是,我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
3
徐咪坚称自己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白色DKNY连衣裙,是上个假期去美国带回来的,因为裙子下摆弄到了酱油,所以再也没有穿过,放在橱子里,前两天才发现找不到了。
“你这条裙子,怎么和我的那条这么像?连污渍都一样。”徐咪问罗曦。
罗曦心里怦怦乱跳,她不知道老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条名牌连衣裙,按理说,也不该这么巧,她低下头来默不作声。
徐咪见状便问得更急了。
在一旁的曹丽连忙过来打圆场:“一模一样的裙子不奇怪啦,弄到污渍也正常嘛!谁叫我们这么有缘分呢?”
罗曦仍然沉默,徐咪皱着眉头:“可是……”
“可是就算你的裙子丢了,也不至于怀疑是她去你家拿的吧!”一直不发话的李洁说话了,“你们原来认识吗?”
“呃……”徐咪这才想起来事情的关键,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是怕有人偷了我的裙子,跑去坑人嘛……”一边说,一边坐回到自己的床上。
罗曦对着橱门,不知为什么,有点儿想哭。
吃饭的时候,她借口头疼就没和她们一起去,自己抱着书本去了教室自习。
教室里没有人,她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询问妈妈裙子的来历。妈妈说,那条裙子是一个做家政的同事给她的,说是那家女主人嫌染了颜色不能穿,扔掉的。
妈妈后来又说了什么,罗曦没听清楚。她匆忙挂断电话,眼泪哗啦哗啦地流,有一点屈辱,有一点羞耻感。
她穿的裙子,是舍友的妈妈帮舍友扔掉的。这世上偏偏有这样巧又这样不体面的事情,她只是希望自己和她们看起来一样,凭什么搞得这么难堪?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童话里的灰姑娘。
可灰姑娘还有水晶鞋、南瓜车,灰姑娘的魔法只是会在十二点之前消失,而她连魔法都没有!
罗曦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哭,越哭越大声,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没有理会,好半天才抬起头来,但那个人已经走了,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你为什么哭?
写纸条的是个男生,背影高高的,罗曦没看清楚,她撇了撇嘴,随意在纸条的后面写了五个字:因为没有钱。
然后罗曦又把纸条塞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纸条不见了,抽屉里多了两颗包装成金元宝的巧克力,旁边还有个笑脸:送给你。
那是一个公共自习室,谁都可以来,谁都可以走,罗曦握着巧克力,心里有些异样的感动。她不知道那个男生是谁,可还是提起笔来,郑重地在纸条上写下了三个字:谢谢你。
那之后,罗曦每天晚上都会去那个自习室上自习。
而那条白色连衣裙,罗曦再也没有穿过。
4
罗曦管写字条的男孩叫X先生,一开始他们是传纸条,后来就改成了写信,信件仍然放在自习室第一排的第三个抽屉里,他们几乎每天都写。
“这年头还有人用信件交流?”徐咪看着趴在寝室桌子上写信的罗曦,忍不住惊叹道。
罗曦不理她,自顾自地埋头写着。
自从上次的连衣裙事件后,两个人就不怎么说话了。
徐咪觉得过意不去,有几次主动跟罗曦讲话,罗曦也冷冰冰的。
她心里积攒着一些东西,这东西无比脆弱,只能用伪装的强悍来保护。可徐咪不知道。徐咪只觉得罗曦小心眼儿,难以接近。
“不就是一点儿误会吗?她至于这么高傲,天天对我摆臭脸色吗?”徐咪私下里和寝室里的人说。
“是啊,她看起来好神秘,也不和人说话,不知道她爸妈是做什么的!”
罗曦听到这些,心里就会咯噔一下。
老师要她们填写家庭调查表,她在父亲那一栏填的是技术人员,在母亲那一栏填的是个体户。
爸爸虽然是流水线工人,可流水线也是需要技术的呀。妈妈自己单干,怎么不算个体户?她如此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其实没有撒谎,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觉得羞愧。
人怎么可以虚荣到这种程度?父母不偷不抢,靠诚实劳动养活她,哪里给她丢人了。罗曦痛骂自己,但还是过不去这个坎,有时候梦到真相败露,就会吓出一身冷汗。
“你不是去过澳门吗?”
“你不是有DKNY的连衣裙吗?”
“你妈妈不是个体工商户吗?”
梦里,徐咪、李洁还有曹丽都在指责她,尤其是徐咪抓着那条连衣裙咄咄逼人,说她是小偷,是个捡破烂的。
罗曦尖叫一声,醒了过来。大家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又继续睡去。
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呢?她们周末逛街时吃哈根达斯,随意地往星巴克里一坐,聊的不是迪奥就是奥迪;而她大多数时候听不懂那些牌子,连买一根和路雪都要思考再三。
是啊,她把这一切都写进给X先生的信里。
她什么都和他说,因为他也什么都和她说。他们是同一类人。准确地讲,他比她还要惨。
X先生告诉罗曦,他爸爸是矿工,而他妈妈因为身体不好,早就去世了。
“哎,真可怜!”罗曦合上信的时候如是说。
她开始格外注意起进出自习室的男孩子们,每一个都很像他,可仔细看来,每一个又都不像。
5
每月一次的月考是年级里的头等大事,罗曦很紧张地复习,觉得胜券在握。成绩几乎是她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东西了。可没想到的是,当榜单公布,她居然只拿到了年级第二,没有发挥失常,也没有丢不该丢的分,就是单纯地被人甩在了后面。她牢牢记下了第一名的名字——肖莫。
这名字令她沮丧异常,可没想到一回寝室,就听见徐咪嚷嚷了。
“哎,你们知道吗?这次肖莫拿了年级第一!”
“是啊,我们也看见了,平时都没怎么看他努力念书。”
“听说,他老爸是一家能源公司的董事长。”
“隔壁班的女生迷他都迷疯了……不过,”曹丽一边说,一边把头转向徐咪,“他和徐咪才是青梅竹马呢!”
“哪里有,我们只是从小认识而已!”徐咪好像等着有人提起这茬,满脸是得逞的小得意却又矢口否认。
“哈哈,你就等着长大了做肖太太吧!”
“砰”的一声,罗曦放下书本,走出了寝室。
身后传来了“嘘”的声音,大家安静下来。
原来他是这么出名。
这世界上就是有这样得天独厚的人,帅气,含着金汤匙出生,还偏偏很聪明。罗曦苦着一张脸,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狭隘,想到徐咪这类的姑娘一出生就和这样的男孩子们有交集,以后轻轻松松地“做太太”,她觉得自己恶俗至极。可这个世界不就是这么运行的吗?
有些人拼死拼活争来的,有些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和父母拍胸脯许下的诺言,以后要让他们顿顿吃海鲜,想起这个,她又抱起书,去自习室挑灯夜战了。
但这一次,她在自习室里遇见了肖莫。
从来不上自习室的肖莫,仿佛炫耀似的来到自习室,而且就坐在第一排第三个位子上。那是罗曦和X先生的御用座位。
真是抢东西抢上瘾了。
罗曦满肚子不高兴地走上前去:“同学,这个位置是我坐的!”
肖莫闻声抬头,眯起眼睛盯着罗曦,嘴角上扬,微微笑着。看得罗曦浑身不自在。
“怎么说这位置是你的呢?又没写你的名字!”
“可……可我平常都坐在这里,抽屉里还有我的书。”罗曦有点儿吞吐。
“那也有个先来后到嘛!”肖莫好像铁了心地要和罗曦抢位置。罗曦憋了半天,还想再说什么时,徐咪出现了。她看了看罗曦和肖莫,有点儿惊讶,随即便把肖莫拉走,说是这间自习室没有空调,待着不舒服,要拉他去隔壁自习室。
“呼!”罗曦这才松下来一口气。
肖莫临走时对罗曦说:“等着你把我的第一名抢回去哦!”
赤裸裸的挑衅,真变态,罗曦没理他。
晚上回寝室,徐咪问罗曦:“你和肖莫原来认识吗?”
“不认识啊!”罗曦耸耸肩。
“可肖莫一整个晚上都在和我打听你,也不知道为什么。”
哦,罗曦回想起肖莫的眼神和模样——个子高高的,褐色的瞳仁,在日光灯的照射下迸发出耀眼的光芒,要不是自己和他差距这么大,说不定自己也会喜欢他呢。
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这么感兴趣,看着徐咪酸酸的样子,罗曦竟有了些优越感。
6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罗曦和肖莫包揽了年级里的第一名和第二名,罗曦偶尔也能考过肖莫,但很吃力。
有个这样的竞争对手也不算坏吧,罗曦这样安慰着自己。
临近期末考的时候,徐咪恰好过生日,她邀请了整间宿舍的人,还有肖莫,地点选在城北的私房菜馆。私房菜馆很贵,罗曦上网查了一下,他们一天只接待一桌,一桌五个人,人均消费在500元到1000元。
罗曦简直不敢想象,有人吃一顿饭要花上几千块钱。她把这些写给X先生,X先生也和她一样惊讶。
罗曦说她不想去。
因为去外面吃饭不能穿校服,而且是去那样高档的地方,可是除了校服她哪里还有其他好看的衣服呢,要么是太旧,要么是东一件西一件无法搭配。如果穿在身上,她们一定会笑话她的。
说真的,她都没有一件好看的衣服,对一个女生来说,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徐咪为了这个生日,买了新的发箍、发带,还有一整套香奈儿的化妆品,李洁与曹丽的衣服也是光鲜亮丽,只有她,寒酸憋屈,她可不想坐在她们边上的时候像个土包子。
“你怎么会是土包子呢?你是最漂亮的!”X先生在信里说。
X先生在信里还说,他找人打听过那家私房菜馆,他们的接待已经排到了两个月以后,若不是有一定的关系,有钱也吃不到那里的菜。人生嘛,总是用一些,就少一些的,要懂得对自己好,有机会要尝试不同的东西,为什么不去尝试呢。他说起他的妈妈,生平最爱吃打锡街的咸水鸭,可就是舍不得买,直到过世也没有吃上。
罗曦看着信,眼圈就红了,有点惺惺相惜的感觉。她想要一件商场专柜里的衣服,妈妈想买一盒上档次的护肤品,而爸爸爱吃海鲜。可是谁也不舍得买,衣服永远是淘宝与地摊货,妈妈的梳妆台上千年不变一罐百雀羚;饭桌上偶尔出现的海鲜,爸爸也尽数让给她们母女,说是女人要多吃点儿才好。
如果世事真的这么无常,会不会有一天……罗曦不敢再想下去,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穿校服的样子,或许也没那么糟。
“你想要漂亮的衣服吗?”X先生问。
“想啊!”罗曦回答。
第二天她就收到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从发带、裙子到鞋子的一整套行头。眼尖的曹丽又一眼就认出了这些物品的牌子:巴黎世家、流行美、纪梵希。
“哇哦,你可别盖过寿星了!”
包裹里的礼物卡,笔记的字体很熟悉,罗曦认得出来,那是X先生的。
罗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么贵的东西,他从哪里弄来的呢?不会是做了什么傻事吧?
他焦急地写信去问X先生,不过X先生没有回信。
直到一个多月以后,X先生才回信说,那些衣服不偷不抢,是他挣来买给她的。
7
整个私房菜馆完美得不得了,餐具镶着金边和银边,菜肴小小的,均分成了五份,据说连那道最普通的白菜都是用鸡汤、鲍鱼汤和菌菇汤等慢火煨出来的,软而不烂,还有一股特别的鲜香味,更不用提别的菜了。
吃饭的时候,罗曦学着她们把餐巾垫在餐盘底下,剩余的部分再放在自己的腿上。她中途去了趟洗手间,里面的空气都是香的。据餐馆的主人说,那是上好的沉香。
罗曦在地理书上读到过沉香,那是一种木材,以能沉入水里并散发出香气而闻名,每一块都价值不菲。
啧啧,罗曦觉得自己简直是大开眼界。要是爸爸妈妈在就好了,要是X先生在就好了,罗曦觉得,这样的地方,真应该让他们也来看看,这样好吃的佳肴,真应该让他们也来尝尝。
这世间所有的爱都与分享有关。
所以,最后一道大闸蟹上来的时候,罗曦没舍得吃。
阳澄湖的蟹,一只就要两百元,她尝了一口,比她从小到大吃过的所有海鲜加起来都要鲜,而且有淡淡的清香和甜味。罗曦借口肠胃不舒服,让服务员帮她打了包,坐在一旁的肖莫也说要打包,并且把打包好的大闸蟹给了罗曦。
“这次考试被你考赢了,送你一只螃蟹,看你能横行到几时!”肖莫半开玩笑地说。
罗曦正愁一只螃蟹怎么分给爸爸妈妈还有X先生,于是看见肖莫主动送上来的螃蟹也就不客气了。
徐咪盯着他们两个人,表情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从今天看见罗曦的那一刻起,徐咪就好像怀着一股莫名的怒火。罗曦从没见过她这样。中途和徐咪说话,送她礼物,她的反应都是一样的,罗曦耸了耸肩。
难道是因为自己打扮得太漂亮了?
说真的,罗曦有点小得意。回学校的时候,她还特意走在徐咪的前面,一扭一扭的。
“喂,罗曦。”徐咪叫住了她,“我觉得肖莫对你有意思!”
“噗。”罗曦笑了起来,吃醋都吃到我头上来了?望着徐咪一红一白的脸,罗曦又有点过意不去,她伸出了一只手,拉了拉她的手说,“徐咪,我有喜欢的男孩子,他叫X先生。”
“真的?”
“真的!”
“肖莫,他只是因为我成绩好,所以格外关注我罢了!”
罗曦说起了那个X先生,她说她只见过他的背影,但那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看、最温暖的背影。
尽管贫寒且不够漂亮,但她仍然是公主徐咪的假想敌,罗曦的自卑忽然之间飘走了。
两个女孩就这么和解了。
8
徐咪给肖莫折纸星星,她把它们装在一个大大的夜光玻璃瓶里。一天折一颗,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三年就是1095颗,徐咪说,那个时候他们就都高中毕业了,她要把这些纸星星送给肖莫,然后和肖莫在一起。而罗曦呢,买来了一团蓝色的毛线,给她的X先生织袜子,南方的城市没有暖气,天凉了,待在室内要是有一双毛线袜子,会感觉暖和很多。罗曦说,她要在圣诞节的时候送给他。
不过她不打算和他见面,因为这种朦胧的感觉太美好,做彼此的树洞还有知己,而且她怕不够成熟的他们会破坏了这段感情。
“万一他长得又矮又丑怎么办?”
“万一,他是个扫地的或是擦桌子的食堂大叔怎么办?”徐咪问她,她摇摇头,就算他是加西莫多我也要。
“哈哈!”徐咪干脆就喊她加太太。
那真是一段很美好的日子,许多年后,罗曦回忆起来还是会那样觉得。人生最初的情愫、友爱,其实都跟金钱没有关系,折纸星星的吸管一把也才一块钱,折一千颗连五十块钱都不到。而蓝色的毛线也很廉价,她们站在一个水平面上,有一样的憧憬,一样的仰望。那是那个年龄段所特有的,之后便再也拿不出这样的礼物,哪怕是恋人之间。情绪的富足澎湃,在岁月里消耗殆尽,只能依仗外来的价值。
肖莫给罗曦打电话,他说他有道题不会做,想问问罗曦。罗曦看着徐咪,犹豫着要不要去。她怀疑徐咪真的猜对了,肖莫对她有意思,他最近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多,问问题,闲聊,或者就是搬个凳子在自习的时候坐她后面。
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如果喜欢,喜欢她什么,也许就像那些爱情故事里演的一样,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人,想吃吃青菜萝卜,他就是对一个和她们不太一样的姑娘产生了兴趣。
当然,罗曦已经努力变得和她们一样了,她也会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撑起一把太阳伞,随便说说哪个牌子的防晒霜好用,抑或拿腔捏调地对路边小摊的卫生抱以怀疑。说不清楚这是虚荣还是入乡随俗。总之,除了请客吃饭,她看起来和她们没有什么不同。好在学校里管得严,她又有学习作为借口,请客吃饭或者打扮攀比,对她来说几乎都不存在。所以也没有人怀疑,她此前透露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
没有什么干个体、做生意的妈妈,也没有什么当技术人员的爸爸。
当然,这一切只有X先生知道。
她在其他男生面前,包括肖莫,都昂着首挺着胸,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咚咚咚”,肖莫见罗曦半天没到自习室,索性去女生宿舍敲起了门。
徐咪一把跳起来去开门,可肖莫说他找罗曦,徐咪的脸色又黯淡了下去。
9
“你是不是喜欢我?”罗曦在给肖莫讲完一个又一个她觉得他肯定会的问题之后,忍不住问了他这么一句。
“嗯?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肖莫回答得很狡猾。他的脸离她很近,嘴里有一股好闻的松香味道。他的眼睛特别漂亮,光线打过去,凝聚成亮亮的一点。
罗曦望着肖莫,觉得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脸颊整个都红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讲出下一句:“没有怎么样,我就是想和你说徐咪……”
窗外有人影闪过,罗曦连忙把自己的身体往后移了两步,他们之间这样的距离要是被陌生人看见,肯定得传出绯闻。
年级第一名的保持者和年级第二名的追赶者在谈恋爱,这足以轰动整个年级,也会让办公室的老师们大跌眼镜吧。
罗曦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知怎么的就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
这件事无疾而终。
罗曦发现肖莫其实的确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要不是他们的家庭背景、生活环境的差距这么大,她很可能会喜欢他。
是啊,女孩子不都在背后叫他万人迷嘛,她又怎么能完全免俗?
在写给X先生的信件里,她提到肖莫的次数也越来越多,X先生的回信也因此越来越少。有一天,X先生说他看见他们两个了,在自习室里,靠得很近,就像恋人一样。罗曦想和他解释,可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给罗曦写过回信了。
而肖莫看她的眼神好像也变了一些,更深、更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的眸子里闪烁。
圣诞节前夕,罗曦把那双蓝色的毛线袜放在了自习室第一排第三张桌子的抽屉里,第二天去看的时候,袜子已经被收走了。不过,他仍然没有回信。
X先生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罗曦很伤感,伤感误会竟然来得这么猝不及防。徐咪安慰她,说那个X先生指不定有多丑,有多难看,他可能连加西莫多还不如,或者,他根本就是一个大骗子,一个疯子。
真的会是这样吗?
罗曦不知道,不过从那之后,她对肖莫也疏远了。肖莫找她的时候,她借口没空,肖莫搬凳子坐在她的身后时,她便抱着书去别的地方坐下。
这就好像身边有一个人在盯着她,如果她离他远一点,那个人就会再次出现一样。
直到期末考完的那天,肖莫在放学路上拦住了她。
肖莫说:“我有话对你说!”
徐咪在一旁拽着罗曦,整个人紧张得不行。
10
罗曦以为肖莫是来告白的,但他没有。肖莫只是问她,为什么要刻意躲着他。罗曦想争辩,说自己没有躲着他。
但是,肖莫却打断罗曦的话:“是因为X先生吗?”
罗曦把头低下去,不知道怎么连他也会知道X先生。
肖莫叹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沓信。
信是罗曦写给X先生的,一笔一画。
“怎么会在你这里?”
罗曦的眼睛快瞪出来了。
肖莫沉默着,倒是徐咪发出了尖叫声:“难道……难道X先生就是你——肖莫?”
“不可能!”罗曦说。
“X先生的背影不是那样的,X先生的字迹我认得,X先生的父亲是个矿工,母亲……”
罗曦滔滔不绝地叙述着。而肖莫从始至终都站在那里,抱着那一沓厚厚的信。
但如果不是他,那些信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真的会有一个像肖莫这样的人编出一堆可怜的身世来和她共鸣吗?像肖莫那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说得出来那些话吗?罗曦充满了怀疑,而徐咪看起来却像要死去一样地悲伤。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僵持着,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罗曦的电话响了起来。是罗曦的爸爸,罗曦的爸爸在电话那头说:“罗曦,你妈妈出事了!”
罗曦整个人怔了一下。
就快要过年了,钟点工的生意特别好,她一天可以去好多家。四层楼高的窗台,罗曦的妈妈趴在上面擦洗窗户,也许是因为太累了,也许是沾了肥皂泡的手太滑,她妈妈竟然从窗台上面摔了下去。
医生说,颅脑与脊柱受到了损伤,可能会站不起来,可能……
罗曦抓着电话忽然就哭了。
徐咪问她怎么了,罗曦说她妈妈擦窗户摔伤了。徐咪说,怎么不请钟点工呢?
“我妈妈就是钟点工!”罗曦这句话是吼出来的。
似乎只有到了这种关头,她才说得出那样的话,而话倾吐出来的那一瞬间,好像她整个人都轻松了。
徐咪愣在那里,罗曦则飞速跑到校门外面,破天荒地打了一辆出租车。
“医院!”
肖莫拽着徐咪跟了过去。
罗曦的妈妈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身上插满了管子,因为不是中介介绍的,没有签雇佣合同,雇主家里出了一万块钱以后就走了。罗曦的爸爸蹲在医院的走廊上,像个小老头儿似的,头发凌乱,眼圈通红。
他对罗曦说:“我们的钱不够!”
罗曦擦干眼泪握着爸爸的手说:“也许我能想想办法!”
那天,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靠在医院的走廊上,夕阳打下来,他们的背影被拖得很长。他们忽然对人生有了一种新的领悟,那是无常。
11
一夜之间这件事传遍了整个校园,罗曦找到了教导主任,申请学校为她发动一次捐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平平静静说出那些话的。
“我家很困难,我希望大家都能帮帮我!”她拿着话筒站在讲台上,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说道。
台下很快就传来了窃窃私语。
“原来,她妈妈不是什么商人呀!”
“原来,他爸爸也没有什么钱!”
罗曦听着,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点疼,但它们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坚硬起来。
每个人都拿着钱上台,她一一给他们鞠躬,对他们说声谢谢。
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捐款,没想到亲身经历却是另一种感觉。真的有多少感激之情吗?罗曦只是觉得焦虑和麻木。
这期间肖莫、徐咪、李洁、曹丽他们也在帮着罗曦筹款,他们私下里议论她,觉得她有一点可怜,有一点难以理解,不过他们没有在她面前提起她去澳门的事情,也没有提起她在家庭调查表上撒的谎,只是把钱一份一份地交到她手上。罗曦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回忆起自己做过的事,只觉得自惭形秽。
那些钱被一笔笔送进了医院,医院又把这些钱一笔笔砸在了罗曦妈妈的身上。住院一个月,抢救了六次,钱很快就花光了。可医生还是说,病人已经脑死亡了。
“既然脑死亡了,如果家属经济困难,就拔掉呼吸机吧!”医生说得很平淡。
“不!”罗曦趴在妈妈的病床前,大声喊叫,像一头野兽一样,“不要拔掉呼吸机!不许拔掉呼吸机!”
但是,她的爸爸还是在放弃治疗的单子上签了字。
年近半百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他握着罗曦妈妈的手,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心跳变成了零,血压和脉搏也变成了零。
罗曦瘫坐在地板上,她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让她喊妈妈。
葬礼那天,她买了一罐欧莱雅的面霜放进了妈妈的骨灰盒里。
12
上帝是个剧作家,心血来潮就写下一个悲剧,任意安排人们的命运,你以为你到达了巅峰,实则急转直下,堕入地狱。
罗曦就是如此看待自己。好在肖莫一直陪着她,上学、放学、吃饭、自习。罗曦有时候仍然会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于人群里,拨不开,也看不见。
徐咪折纸星星,一颗又一颗,她固执地把它们放进玻璃瓶里,哪怕她知道她最终也等不来她想要的结局。
没有人戳破,大家都在青春的情愫里裹足不前。
直到毕业的前一天,徐咪把纸星星交给了罗曦,整整1095颗,徐咪说:“请你……帮我送给肖莫,好不好?”
罗曦摇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徐咪的眼神太真挚了,刺得罗曦心疼。那之后徐咪就去了美国,罗曦再也没有见过她。
三年,之后又三年,肖莫始终陪在罗曦身边。
她问他为什么跟着她,她虚荣,阴郁,狭隘,还不诚实,真不知道他喜欢她什么。可肖莫眯起眼睛说,只有说不出来的喜欢才是真的喜欢。
29岁的时候,肖莫买了一只漂亮的戒指送给罗曦,对她说:“罗曦,你嫁给我好不好?”
罗曦说:“好。”
他们手拉着手重新回到读过的高中,手拉着手走进了他们常去的那个自习室。
罗曦坐在第一排第三个位置上,来回摩挲着。
因为是假期,自习室里空空荡荡,可最后一排却坐着一个男生。男生看见他们进来,自己便走出去了。罗曦觉得他的背影有一点熟悉。于是她追了上去,一直追到走廊尽头的值班室。值班室里堆着一些课本,晒着几件衣服,床头柜上还有一双蓝色的毛线袜。
罗曦记得那双袜子,那是很多年前她一针一针织过的。
“嘿,罗曦,你干什么呢?”肖莫很紧张地冲了过来,把罗曦拉出了那间值班室。
那个男生的眼神注视着她,她觉得有些扎眼,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原来,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像徐咪那样,把自己写过的信、收到的信、听过的故事统统交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为了给她买一套漂亮的裙子,多打了三份工。这个人觉得,只有像肖莫那样的男孩子才足够配得上她。
罗曦后来向别人打听过。
他们告诉罗曦,他很可怜,他的父亲是矿工,母亲在他高中的时候就过世了,他没有钱念书,不得不辍学。老师看他可怜,留他在学校里看管自习室。他比她大一岁。
婚礼如约举行,罗曦却没有再去找他。
她记得很多年前,自己说过,就算他是加西莫多,她也要他。
那么,她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