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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清水巷18号

1

十八岁的苏绵绵憧憬着一场惊心动魄的爱情,这个憧憬填满了她位于清水巷18号那张小小的单人床。高考失利后,她就搬到了这里,平日里靠做学徒给客人洗头发谋生。生意好的时候她每天要洗六十多个脑袋,生意不好的时候每天也要洗上二三十个。沾多了洗发水的手,风一吹,就一层一层往下掉皮。老板不在时,她坐在太阳下,沿着皮肤纹路把手皮撕下,今天撕完,明天又长出新的来,明天撕完,后天皮屑又爬上了手心,就像生物课上用来做表皮实验的洋葱。风把最外层吹皱了,剥一剥,扯一扯,又能继续用,即便失水干瘪也依旧如此,一层一层撕不净似的惹人讨厌。

苏绵绵端详着自己的手,盘算着去买一瓶手霜。她跑到商场,在琳琅满目的货柜前,她一眼就选中了九十九元一支的茉莉花手霜,从前没用过手霜的时候不知道它们之间的差别这么大。苏绵绵想买个便宜的,可看来看去,颜色、质地、气味,竟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它。她摸啊抹啊,摸得导购小姐忍不住翻白眼,苏绵绵才悻悻离开。往后,每天往零钱袋里丢个两三块,等到攒够了手霜的钱,冬天也来了。

临近过年,工作量一下子增加了起来,一双手浸泡在染色剂和药水里,已经裂得一塌糊涂,却怎么都挤不出时间去把手霜买回来。有时候给客人洗头时觉得辛苦,她就会想起考大学的事,也曾想过继续读书,但家里还有弟弟,经济没那么宽裕。

父亲说:“你以后要嫁人,我只能供你一次,读不上去那就是你的命。”苏绵绵信了这套关于命运的说辞,倒也没觉得太遗憾。谁也不能断定读大学的命就比早早出来工作的命要好,对于未来她有自己的打算,比如学一门手艺或是开一个美容美发店。要是生意好的话,不小心开成连锁还能当一个女老板,先解决了生计,再遇见一段爱情。这爱情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霸王和虞姬,红拂女与李靖,要么是天翻地覆慨而慷的生死相依,要么是私会夜奔冒天下大不韪的惊世骇俗。总之不能太平淡,不能待老了以后回忆起来温吞如白水。每次想到这里,躺在床上的苏绵绵就会忍不住露出甜蜜的笑意。

2

年关将近,客人渐渐变少,到了年三十那天,整座城市好像忽然空了一样。小巷里的许多出租屋都黑了灯,老板和老板娘带着两个孩子赶了当天晚上的火车回家过年。走之前老板把苏绵绵叫到跟前,再三确认苏绵绵不回家过年自愿留下来看店,然后才把店铺钥匙给了苏绵绵。他夸苏绵绵勤快,能吃苦,学东西机灵,回来给她补过节费。苏绵绵嗯嗯呀呀地答应着,但心里知道,自己不是因为不想回家,而是暂时还不能回去。

高考落榜后,父母给她找了个做理发学徒的地方,一个月薪水四百元,她留下一百做零花,剩下的三百打到父母户头。一个月四百元的薪水一年就是五千元,算上各个节假日的奖金和学徒转正后的薪资,要是省着花的话,不出五年就能在家乡盘下一家小店面。到时候自己做老板,能往家里拿的钱岂不是更多?她越是这么想着,越是觉得在这儿做学徒,把钱统统往家里打不划算。既然是做学徒,为什么不到大城市去呢?琢磨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夜里她就偷了母亲放在钱包里的钱,买了张硬座火车票,一路跑到了南方。

南方雨水多,夏天长,夏天一过就直接到了冬天,冬天一来就快要过年,苏绵绵满心里都是对陌生城市与陌生口音的好奇,直到大年夜的鞭炮响起,她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家里的消息了。

钱没攒下多少,家也就回不去。年三十的晚上,她站在公用电话亭里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嘟嘟嘟”的声音响起,听见母亲在电话那头“喂喂”地叫着。隔了几千公里的距离,想起家乡的炸糕炸肉丸,心满意足地挂断了。那天她早早关了店门,跑到商场里买下了那瓶手霜。她小心翼翼挤出一点涂在手上,因为皮肤裂得厉害,抹上去火辣辣地疼,但心里很畅快。抹完后她把手霜盖好,放进抽屉里,对自己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这就算是过年了。

3

尽管老板不在,苏绵绵每天依旧早早地爬起来打开店门。

初一一整天没有人,初二一整天也没有人,初三一早刚拉开卷帘,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站在门外,头发上沾了清晨的雾气,显得有些凌乱,身边还拉了一个看起来很漂亮的行李箱。

“你好,要洗头吗?”苏绵绵上下打量着他。

“理发。”男子回答。

苏绵绵铺开一块理发布招呼男子进来。

她熟练地将男子引到洗头床前,淋湿头发,打上泡沫,在容易发痒的地方,多挠了几下。

这里的风俗正月是不剪头的,即便那些忙于生计的商贩也一定要抽出时间在初一之前把头发剃了。所以苏绵绵不由得多打量了男子几眼,却猜不出他是做什么的。

男子注意到苏绵绵正盯着自己,也抬起眼睛看了看苏绵绵。

“还有哪里痒吗?”苏绵绵问。

男子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苏绵绵给他包上头发,他就径直坐在了理发凳前。

尽管苏绵绵还没出师,但她不想放弃这个练手的机会。她拿出推子,就像在假人头上做造型那样推了起来。“吱”的一声,贴着头皮划过去,可是,因为紧张,仅这一下就出了差错。

苏绵绵要补救,然而越剃就越不平整,越不平整就只好接着剃。终于,她满头大汗的样子连男子也看出了端倪,他抬起头从身后的镜子里瞥了一眼,坑坑巴巴的后脑勺让他皱起了眉头。

苏绵绵赶紧和他解释。

“对不起,对不起,平时都是老板来,今天老板不在,我怕你等急了。”

苏绵绵观察着他的眼色。

“要不等老板回来再帮您修一修。”

男子看了看表,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

“算了,我还要赶两个小时后的飞机。”

说完就拉着行李急匆匆地走到了门外。

苏绵绵将二十块钱放进口袋,望着男子的背影,长吁一口气。

待男子上了车,她回过头来时才发现一本书落在了桌子上。她追出去,汽车却已经一溜烟开走了。

苏绵绵端详起那本书,书的扉页上有张照片,照片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方才男子的模样。

书里面讲的全是经济学,苏绵绵只得耐着性子读。读了不到三分之一,她就躺在洗头床上睡着了。睡到傍晚时,太阳的光线收回了云层里,门口传来滑轮滚动的声音,她才清醒过来。

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男子。

4

正月里不剪发是这里的规矩。

周边所有的理发店都关了门,只有苏绵绵的老板不愿意。

往年他总要雇人开店,因为迷信,认为歇业关张都是不吉利的说法。今年因为有了苏绵绵,给他省了不少麻烦,不过客气劲儿一过,他就又恢复了老板的本色。他时不时打电话来叮嘱苏绵绵给墙上供着的财神爷上香,把地板打扫干净。苏绵绵答应他了,把香插到香炉里,学着老板的样子念念有词地要财神保佑财源广进,虽然她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有神明,但万一有呢。

香火没有熄灭,袅袅青烟升了起来,苏绵绵朝香炉上吹了吹,却吹起了一层灰,迷了眼睛,火急火燎地跑到水龙头下清洗,慌慌张张的样子看得站在门边的那个男子都忍不住笑了。

苏绵绵没有注意到这抹笑容,一边用毛巾抹着脸,一边担心这个人忽然回来是不是要让自己赔钱修头发。苏绵绵分明不敢抬头看他,却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小阁楼上拿下锅碗和青菜,在水池里清洗起来。

男子收起了笑意,拿起书。

“小老板,东西我拿走了。”说着就往外去。

苏绵绵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她不好意思地朝他那边看了看,和他搭起话来。

“没赶上飞机吗?”

他点了点头。

“一个人?”

他又点了点头。

他一边点头,一边望着苏绵绵手中的锅碗瓢盆。

苏绵绵有些不好意思,就问他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饭。

原本只是客气的一句话,不料他还真就答应了。

吃什么好呢?

苏绵绵从里屋抬出一张小折叠桌,打开来,摆上一口小锅,又摆上洗好的蔬菜和肉丸子。

廉价的肉丸子发出香味,热腾腾的雾气升起来笼罩在理发店上空。

“吃火锅吧。”

“嗯。”

“你叫什么名字?”

“俞祯。”

“书里有你的照片,但我从没有听说过你。”

俞祯笑了起来。

苏绵绵拨弄着火锅里的食物:“多吃点,这餐就算是我赔偿理坏你头发的钱。”

俞祯顺从地夹起一块肉丸子,咬了一口。

“好吃吧?”

俞祯将剩下的那一半肉丸放在碗里,望着苏绵绵。

苏绵绵吃得满面油光直到打了个饱嗝才停下来。

“明晚我请你吃。”俞祯道。

苏绵绵思忖了一会儿。

“行!”

5

萍水相逢,客人们的话未必能当真。

苏绵绵很快就忘了这个约会,可谁知第二天傍晚六点,一辆小车却真的出现在了理发店门口。

车的标志苏绵绵没有见过,那是个立起来的三角框,里面藏着好多M,就像几扇重叠的门。零星路过的几个人都往这边看,苏绵绵从门口伸出脑袋。

是他吗?

车上下来了一个司机,穿着整齐的衬衫,走进理发店内,对着苏绵绵微微欠了欠身:“苏小姐,俞先生让我接您去吃饭。”

司机一板一眼的架势让苏绵绵非常吃惊,这个家伙是什么来头?

这么一想,不免后悔昨天草率的决定。

她满脑子浮现出的都是黑帮和凶杀电影里的画面。

大概人年轻时的生活总有那么多戏剧性。

“苏小姐?”

司机试着提醒道。

苏绵绵这才回过神来。

“你们不会是拐卖妇女的犯罪团伙什么的吧?”

原本严肃的司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连书上都有他的相片,肯定不能干拐卖妇女的勾当,苏绵绵揣度着司机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在柜台前记下了车牌号,然后走出去关上了店门。

大概是无聊乏味的过年,让她宁愿冒险去赴一场有些莫名的约会,又或许是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苏绵绵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了车。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车,乳白色的座椅前方有一整片屏幕将司机与乘客严格地分隔开来,好像他们原本不在一个世界。车内的每一处设计都凸显着……苏绵绵搜肠刮肚地想着,凸显着什么呢?想了半天,想出了一个词:

身份。

不是有钱,而是身份。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在车里配一个和自己不在同一个空间的司机。

苏绵绵的好奇心更加强烈了,细细打量着车里的每一个摆设。

柔软的皮质座椅,高分辨率的屏幕和宽敞的空间。

“这车多少钱?”苏绵绵终于忍不住问道。

司机伸出一个手指。

一百万?

司机摇摇头。

一千万。

苏绵绵的好奇化成了惊恐,她倒吸一口凉气拍打着车窗。

“停车,我要下车。”

司机一个急刹车,还没停稳,苏绵绵就趔趄着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这一跳就跳到了俞祯的怀里。

6

建筑物看起来并不友好,巨大的石阶与墙檐顺着地面延伸,却偏偏没有大门。

“俞总,”司机欠了欠身,“我把苏小姐送到了。”

俞祯点点头,拍了拍苏绵绵的肩膀。

苏绵绵不知怎么脑子一片空白,就像被钱吓傻了似的,全然失去了主意。

他让她跟着他,她便鬼使神差地跟上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绕到建筑的侧面,跨进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门口站着警卫,铺着软软的地毯,沿着有些狭长的走廊走到尽头,一个大厅赫然出现在眼前。

不像电视里豪华餐厅亮晶晶的样子,这里的整个布局几乎可以用朴素来形容。苏绵绵正要跨入大厅,俞祯又沿着另一条长廊走了。苏绵绵赶紧跟上,在服务员的带领下两个人终于来到了单独的包间。

与大厅截然不同的是,包间里的装修看起来要华丽得多。

桌上的餐具一丝不苟地摆着,每个人的勺子从小到大有七把,刀具从小到大有三把,镶着金边的瓷器能照出人影,这些把苏绵绵都看呆了。

“小老板?”俞祯坐在餐桌前喊她。

苏绵绵这才抬起头,坐了下来,好半天才怯怯地问了一句:“你这么有钱,该不会是毒贩子吧?”

俞祯听后忍俊不禁。

服务员端上开胃菜,是白鲟鱼的鱼子,鱼子上有一张小小的金箔,金箔边夹着一份卡片。

俞祯指了指卡片。

“这上面是今天的菜单。”

苏绵绵伸手去拿,俞祯却把菜单放进了嘴里,苏绵绵这才知道,那是可以吃的。

两个人的差距大到似乎连窘迫都没必要。

苏绵绵很快调整了心态,敞开心扉大快朵颐。

她吃了鹅肝,吃了神户牛肉,吃了鲑鱼,吃了蜗牛,直吃到肚子圆滚滚一个劲儿地打饱嗝。

“明天还来吗?”俞祯问她。

她点了点头。

就这样,一连吃了三天饭,到了第四天晚上,俞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丝绒小盒子,然后他问苏绵绵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

丝绒盒子里是一枚戒指。

苏绵绵怔了怔,俞祯笑了起来。

“我很久没有追过女孩子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追,我太忙了。”

苏绵绵望着那枚戒指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霸王就是这样追求虞姬的吗?红拂女就是这样和李靖夜奔的吗?

她想不出答案,分寸大乱,俞祯便朝她凑得更近了些,苏绵绵转过头,想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二人就这样在餐桌前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那是苏绵绵人生中的初吻,她觉得自己还是很幸运的。

爱情来得太容易,并且还是个有钱人。

7

没过几天,俞祯就带着苏绵绵去了他住的地方。

因为要去的城市太多,他总是住在酒店。

苏绵绵起初并没有意识到去酒店会发生什么,等到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双手捏得紧紧的,手心里全是汗,她还没有准备好,心里既忐忑又害怕。

害怕一觉醒来会变成妇人。

害怕怀孕。

害怕像传说中的那样失去了童贞,走起路来变成难看的八字步。

俞祯同她亲昵,她便推脱。他靠近一点,她就往后退一点。他要碰她,她就躲开。俞祯试探了几次终于明白过来,不再有什么冒失的举动,而是打开了电视。

气氛陡然清冷,苏绵绵试着说些什么,她说起爸爸、妈妈、弟弟,说起自己将来要开一家美容美发店的梦想,也说起了她高考落榜的事情。她说得滔滔不绝,散漫而繁杂。电视里播放着无聊的美食节目,他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抚了抚她的头发。

“很晚了,你该回去了。”他不由分说叫来了司机。

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苏绵绵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可接下来的几天心情却越来越低落,因为俞祯再没有来找过她。

一个人怎么可以小气到这种程度?

苏绵绵赌咒发誓不再理他,然而每天早晨坐在店铺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巴望着他会从来往的汽车里钻出来。

心底的期盼越来越强,失落也随之与日俱增。

正月十五一过完,理发店老板就回来了,带着一个比苏绵绵大几岁的侄子,话里有话地要介绍给她认识。

苏绵绵的失落感瞬间到达了顶峰。

8

那个男孩模样干瘦,染着一头黄发,牛仔裤上沾着形状诡异的污渍。

他走到苏绵绵面前,伸出来一只手。

“你好,我叫冯成。”

他的指甲有点长,指甲缝里透着黄色。苏绵绵皱了皱眉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来。

冯成只好尴尬地又把手缩了回去。

老板娘看出了端倪,不满地旁敲侧击告诉苏绵绵,像她这样的女孩一抓一大把,不趁早挑选,什么好的也留不下。

苏绵绵没有理会。

老板娘便又指桑骂槐地讲了谁谁谁家的姑娘眼高手低,嫁了个跛子瘌痢头,絮絮叨叨地连吃饭也不得安宁。

那天晚上,苏绵绵躺在清水巷18号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思念起了俞祯。她从来没有这么思念过一个人,思念得简直像要失去了骄傲。她想给俞祯打电话,可是又担心时间太晚会吵到他睡觉。就这么翻来覆去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爬到抽屉前,拿了几张钱,蹬蹬蹬就往外跑。她一路跑到商场,跑到了文胸专卖店里面。

她选了一套白色的系带文胸,她站在试衣间的镜子前,蕾丝花边轻轻地贴在起伏的胸口前,像一个漂亮的礼物。她端详了很久,终于满意地笑了,撕下标签,付了钱。走出商场后,她拨通了俞祯的号码。

她第一次给自己买了这么贵又这么花哨的文胸,只为了另一个人。

她想象着他可能的欣喜,然而,嘟嘟嘟的声音响了很久,电话才被接起。

“俞祯。”苏绵绵喊他的名字,但电话那头的声音却不是他。

“苏小姐,俞总回洛杉矶了。”司机的口气依然波澜不惊。

苏绵绵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焦急不已,此后每隔几天她都要打一个电话,而他的动向不是在洛杉矶就是在西雅图,不是在日本就是在英国。

日本是怎么样的?洛杉矶是怎么样的?西雅图是怎么样的?英国又是怎么样的呢?

苏绵绵没有去过,在那个还靠拨号上网的年代,除了电视和高中地理课本,她甚至无从得知它们在哪个纬度、哪个半球,有着怎样的气候。

她回到清水巷18号,坐在床沿边,打开蓝色的丝绒盒子,看了看那枚戒指,又小心翼翼挤出手霜,仔仔细细地在手上涂抹了一遍。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期待和失落此起彼伏。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俞祯还是没有回来,期待渐渐没有了,只剩下了失落。

9

生活重新落回到原有的轨迹。

老板娘不遗余力地撮合着苏绵绵和冯成。

苏绵绵努力发掘冯成身上的优点,好适应这种生活。

比如他总是主动把客人招揽到自己身边,给苏绵绵创造闲暇的机会。

然而这示好的意图却太过明显,每一分微笑和善意的背后,都好像包裹着什么要把她吞噬掉。苏绵绵虽极力克制,反感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老板娘说她心气太高。

“做女人,光有一张脸有什么用?总不能一辈子做打工小妹,你以为你真能嫁个钻石王老五吗?”

苏绵绵低着头不说话,那种不服气隔着一堵墙都能透出来。

老板娘和几个爱嚼舌头的临街店主抱怨苏绵绵脑子不开窍,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不知是谁说了句未必,提起了正月里来接她的那辆豪车,俞祯的事情就这样流传了开来。

俞祯的身份、俞祯的来头一时之间成了小巷里生意人的谈资,有人说他背景显赫,有人说他家世渊博,也有人说他白手起家,凭借非法勾当挣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流言蜚语为苏绵绵平添了不少色彩,给她带来了一些隐隐的底气和优越,仿佛因为和他有关便见过更多世面。男人们看她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轻视中又带着蠢蠢欲动,不过她不在乎。

她把更多的时间都用在练习剪发上面,有了新的憧憬和希望。

老板表示她既然这么认真,就在他头上试试,剪得好明天就让苏绵绵挂牌剪头。

这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却没能让苏绵绵明白过来。

趁着老板娘外出,他提早关了店门,躺到了洗头床上。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水龙头。她先帮老板洗了头,用心按摩头皮上的每一处穴位。洗完头,她又按照从前学过的手法帮他捏了捏肩膀。所有程序滴水不漏地做完,她才引他到理发凳前,系好围兜,打开电动推子。

她小心翼翼贴着他的头皮,一点一点地往下推,终于剃完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问他:“感觉怎么样?”

老板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多少钱?”

她没听清。

他说:“他出了多少钱,我也付得起你。”

他借势把她往怀里拉。惊讶瞬间变成了恼怒,苏绵绵摔下推子,夺门而去。

那个头剃得很平整,可惜没有人能注意到了。

她没想到在他眼里,她只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冯成追出店门,亦步亦趋地跟着苏绵绵。

苏绵绵没有搭理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她关上房门,抓起枕头往墙上扔,然后是被子、衣服,搞得一地狼藉的时候她又想起了俞祯。这一切就好像做了一个梦。

她平静下来,叹了口气,从衣柜里拿出那套白色的系带文胸,把它们装进盒子里。她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浅浅的坑,把盒子放了进去。冯成问她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她说是一只死猫。

当爱情不见的时候就会变成一只死猫,苏绵绵拍了拍手上的灰,阳光照下来,天空很蓝。

她抬头看了看,这才发现,原来南方的冬天也会有耀眼的阳光与绿树。

10

老板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她并没有如想象中让事情继续发酵。

理发店一时找不到新人,苏绵绵一时也没有谋生的地方,大家仍旧像从前那样处在一起。

许是为了表决心,许是为了挽回失去的颜面,老板对苏绵绵明里暗里都更加苛刻了。

剪完头发本不需要再洗的客人,老板硬是让她再洗一遍。老板娘则嫌她不干净,坚持不和她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唯有冯成还会在暗地里帮她,但即便如此,她的日子终于还是难熬。旧闻被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闻覆盖,人们只当她是个被愚弄的人。

手裂了口子,口子里流出血,一天站十几个小时,困得忍不住打瞌睡。苏绵绵偶尔会有回家的念头,可一想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又咬咬牙放弃了。老板不时旁敲侧击,惋惜苏绵绵本来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苏绵绵却不理会,老板娘则让她单独去厨房吃饭。

“省得有传染病。”

终于有一次苏绵绵忍无可忍,她指着老板的鼻子,让老板娘知道到底谁才有传染病,连月里憋着的火一瞬间撒了出来。她掀翻了桌子,砸掉了碗筷。老板娘气得上前打她,她也毫不示弱地迎上去,抓着老板娘的头发挥起巴掌。

本就不是逆来顺受的人,这一巴掌下去连顾虑都没了。

老板眼看老板娘吃亏,不得不抬起脚把苏绵绵踹倒在了地上。

苏绵绵捂着胸口一下子没站起来,老板趁势还要再打,冯成赶紧上去拉住了他。

冯成说:“算了。”

老板推开冯成,骂了一句:“滚。”

拳头再次举了起来。冯成想说什么又不敢再说,嘴巴动了动,索性跑到门外点了一支烟。

苏绵绵闭上眼睛,心想,打死他要偿命,打伤了要付医药费,自己不过是忍着点疼,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一想,她咬着牙齿,把心一横,反倒是慷慨起来。可谁知道拳头半天没落下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响了起来。她睁开眼睛,看到那辆白色的小车停在了门外。

11

以为不会再出现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老板看得怔了怔,举起的手也就放下了。

人有时真是奇怪的生物,那车上下来的人什么也没说,大家就自动让开了一条路。司机还是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走到苏绵绵面前微微欠了欠身。

“苏小姐,俞总让我来接你。”

苏绵绵站了起来,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走出店铺,上了车。

俞祯坐在车上,他细细端详着苏绵绵,她比两个月前瘦了,眼窝有一些凹陷,大概受了点苦头。他说自己很忙,真是很抱歉这会儿才来看她。苏绵绵一开始还带着小孩子脾气,不说话也不回答,直到他轻轻揽了揽她的肩膀,眼泪鼻涕才哗啦哗啦流了下来。

车子驶出了清水巷,驶入了酒店,谁也没提上回的事,一切都显得那么水到渠成。

苏绵绵任他把她抱起,横躺在床上,她甚至还主动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房间的暖气开得很足,床垫也很柔软,她俯身趴在枕头上的时候发现枕头上印着他的名字。

这年头,连酒店待客都这么用心。

她又想起了那条系带文胸,可惜它已经被埋在了清水巷18号的院子里。

“想什么呢?”他翻过她的身体刮了刮她的鼻子。

她爬起来说:“我有个礼物要送你。”

她回到清水巷,从院子里挖出那个小盒子,然后拿出来把它们穿在身上。回到酒店,胸前的丝带随着呼吸一颤一颤,他一点一点把她打开,他们就又来了一遍。

说不上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俞祯睡着,苏绵绵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睛潮潮的。

好像失去了什么,又改变了什么。

是什么呢?她不知道。

没过多久,苏绵绵就搬出了理发店,搬到了俞祯给她准备的房子里。

九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有电梯,还有保姆。日子和从前简直有天壤之别,但寂寞也增长了一大截。

12

这样的生活注定是和等待有关的。

等他来,等他走,等到冬天变成夏天,夏天变成秋天。临近年关的时候,苏绵绵去商场逛了逛,又看到那瓶茉莉花手霜。

味道还是那么好闻,她一口气买了十支,可抹在手上却再也找不回之前那种充满希望的感觉了。

离开了理发店,手不裂了,南方的冬天湿冷,连护手霜也不需要。

她给俞祯打了一个电话,说想他。俞祯答应过来,她回家准备了一桌子的饭菜。

日子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她打定了主意要向他问个明白,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可以再进一步,或者生活是不是能有一些改变。

可那满腹的心思不等开口,他却先发了话。

他说:“绵绵,我可能会顾不上你。”

她问:“为什么?”

他不回答,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着亚洲金融危机泰铢贬值的新闻。他没有看,也没有听,手机持续关机的状态,任电视新闻反复播放着,目光却放得很空很空。

那天夜里,他拼劲全力似的好像要在她身上重新赢回这个世界。

她不知怎么,反而舒了一口气。

从前的计划一起涌上脑海。开一家美容美发店,过平凡的日子,在折叠桌上吃火锅,廉价的食物也有廉价的快乐。

她也可以养他的,这没有什么不好。

临近结束的时候,她翻到他的上面,带着笑容对他说:“不要紧,一切都会好的。”

他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日子从指尖缓缓流过。

英国的鱼子酱、意大利的白松露、菲律宾的玉葡萄、斯里兰卡的幽灵兰。

俞祯成了一个闲人,说是要走,却24小时都待在苏绵绵的房子里,关了手机,侍弄花草美食,连家门都不迈出一步。

她猜他是在躲着什么人。

少了光鲜的外表,年纪立即便显现出来。

苏绵绵发现他在生活中并不是那么有趣,有时候还有些邋遢,缺乏安全感,神经质。

有时他睡到一半,会忽然醒过来,把苏绵绵叫起来,问苏绵绵如果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她还会跟着他吗。

苏绵绵迷迷糊糊地说“跟”。

他放下心来,但过了一会儿又爬了起来,跑到阳台上看花儿,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特意说给苏绵绵听。他对她说,她不会跟着他的,就像幽灵兰,不是谁都能得到,谁都能拥有。若是他什么都没有了,他根本就不会种这种花。

苏绵绵问他:“我在你眼里是幽灵兰吗?”

他说,当然不是,一百盆幽灵兰也不够。

苏绵绵笑了笑。

一盆与一百盆终究也只是数量上的区别罢了。

她让他钻进自己的被子里,用手枕在他的脑袋下,听他回忆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两个人难得一起聊天,苏绵绵也就着话题说起了自己。

说她高考落榜,说开美容美发店的事情,话匣子打开了,还想再说什么,他却翻过身来,吻了她的嘴唇。

一盆花是不需要经历和血肉的,它只要长在花盆里默默开放就好。

俞祯说自己要出去,让苏绵绵早点睡,苏绵绵答应了。

早上俞祯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

冬天到了,幽灵兰谢了,阳台上原本郁郁葱葱的花变得一片肃杀。

13

银行卡里还剩下六万块,房子写的是她的名字,市价十五万。

在那个年代,总共二十一万,不算多,也不算太少。

苏绵绵细细想着每一笔可能的支出,一点不敢轻举妄动。

她琢磨着他也许哪一天会再找她,直到收到他的短信,上面写着:“你自由了。”

苏绵绵的心有一点酸。

他是怎么理解自由的呢?

夜幕降临,她躺到了床上,走廊的灯一直习惯性地为他而留着。

她爬起来,把灯关掉,四周陷入了黑蒙蒙的一片。

苏绵绵消沉了一段日子。

纵使已经和爱情无关,面对离别也还是会难过。

阿姨宽慰苏绵绵她并没有损失什么,许多人花好多年的时间也挣不出一套房子和一笔存款。

苏绵绵想想也是的,她努力振作起来,准备用存折里的钱去盘下一家理发店。

她花了一半的积蓄付了转让费,风风火火正准备开张,却发现自己突然病了。

头晕恶心想吐,每天都睡不够似的,闻不得香味,闻不得奶味,闻不得鸡蛋,闻不得鱼和猪肉。

她害怕是什么不好的病,犹豫着要不要去看医生。

阿姨问她怎么了,她说好像是胃里的问题。

阿姨皱起眉头道:“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苏绵绵的脑袋这才嗡的一声,想起有些日子没来例假了。

她急急忙忙去了医院,挂了号,可到科室门前又后悔了。

那些大着肚子的女人无不有丈夫和家人陪伴,倒显得她像个异类。

“29号,苏绵绵。”

里面的大夫叫诊。

苏绵绵站起来犹豫着迈不出步子,准备好的说辞一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医生说自己没有结婚,怎么开口对医生说自己其实不想要这个孩子。

“29号,苏绵绵。”

众人的目光看了过来。

苏绵绵一张脸涨得通红,脑子一片空白,走不了,也进不去,背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流,直到有护士出来拉了拉她。

“怎么回事儿?苏绵绵是你吗?”

“不,不是我。”

她提起包飞也似的逃离了医院。

回到家里,阿姨问她检查结果怎么样,她摇摇头说没事儿。

阿姨长吁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年纪轻轻又没有老公,要是真怀孕了可怎么办。”

苏绵绵咬了咬嘴唇,关上卧室的门,哇的一声哭了。

14

没想到,冯成会来找她。

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俞祯走了,又从哪里问到了她的住址。

好像约会一般,他还捧着一束花。

他的头发剪短了一点,黄颜色换成了栗色,在阳光下没有从前那么扎眼了。

他穿着新衣服,商标露出一小截忘了剪掉。

他告诉苏绵绵,老板回老家发展,现在理发店是他在经营,生意还不错,老客人一个都没有走,新客人也有不少。

苏绵绵点点头,鬼使神差地把他让进了房里。

阿姨给冯成倒了一杯水,说是要买菜去,知趣地走了。

冯成把花放下,朝苏绵绵身边挨了挨,苏绵绵没有躲。冯成见苏绵绵不躲,索性试探性地牵起了她的手。苏绵绵觉得恶心,但却强忍着。冯成的胆子更大了些,在苏绵绵身上来回摸索。苏绵绵应承着,片刻,抓住了他的手。

他停下来,以为她不愿意。

她说:“不要在这里,去你那里。”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

苏绵绵觉得有点对不起冯成。

她好像是在陷害他,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肚子不随她的愿,谁让他要来?

两个人躺在了阁楼的床铺上,她闭着眼睛任凭床单上的气息一阵一阵涌入鼻腔。

冯成说要娶她,他做老板,她做老板娘,她笑了笑也没有拒绝。

那天回到家,苏绵绵的裤子见了红,她已经开始想象和冯成在一起生活的样子,却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她忽然就流下了眼泪,跪在地上,把所有能想得到的神灵都感谢了一遍。

生活好像突然间豁然开朗,可这血却连绵不断越流越多。苏绵绵躺在床上,再想要起身,睁开眼睛,就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勉强撑着身子要坐下来,却头重脚轻地扑倒在地上。

阿姨听见声音,马上开门进来,看见苏绵绵苍白的脸,赶忙叫了救护车。

送到医院,诊断结果是流产不全造成的大出血。抢救了一天,做了清宫,病情稳定了下来,转到普通病房里。

整个病房是生儿育女的欢笑,只有苏绵绵是一个人,阿姨给她送来一日三餐。

看着她的脸说,真是可怜。

苏绵绵撇撇嘴,有什么可怜的。

阿姨便不敢再说。

15

出院的时候冯成来找她。

她没有再搭理冯成,换了手机,也换了家里的电话号码。银行卡里剩下的钱苏绵绵留着不敢用,怕一个人在外有什么头疼脑热。她静悄悄地开了店铺,辞退了阿姨。

临走那天,她想送阿姨一些东西以示感谢,恰好阳台上的幽灵兰还有玉葡萄缺乏打理,肃杀地立在花盆中。苏绵绵想起俞祯曾经说过,这些都是名贵的花,便问阿姨要不要。阿姨点了点头。

阿姨一个人搬不动,又叫来了自己的女儿。

女儿穿着校服,胸前还挂着某某高中的校徽。

苏绵绵问她:“你几岁了?”

她说:“十七岁。”

苏绵绵说:“还在读书吧?”

她说:“嗯。”

苏绵绵说:“读书真好。”

她说:“我又不想读,像你这样多好。”

阿姨白了女儿一眼。

苏绵绵的鼻子不知怎么感觉有一些酸。

五年后,苏绵绵关了店铺,卖掉房子回了家乡。

来城里打工的老乡偶然遇见她提道,她弟弟没考上大学,职中毕业要结婚。

她给家里打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二个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显得很局促,过了很久才问她这些年好吗。她说好,母亲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最终放下了电话,是在怪她吧?

苏绵绵风尘仆仆地坐了北上的火车,省吃俭用攒下了一些钱,拿了八万给父母和弟弟,剩下的恰好能在家乡盘下一家理发店。理发店在弟弟婚礼的同一天开张。新媳妇入门,苏绵绵帮着收拾东西,收着收着,不知怎么从衣柜箱底翻出了一张录取通知书,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日期是十年前的。母亲低下头,打开门匆匆走了出去。倒是父亲非常坦然,他说:“原想着你要嫁人,供你读书,你弟弟就没法去补习了,所以想让你打一年工再接着考,谁知你自己跑了。你也别怪我们,这是你的命……”

苏绵绵没再往下听,命不命的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或好或坏,还不是要在这世上享人该享的福,受人该受的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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