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明媚的人。
不纠结过去，不忧心未来。
知道今天的自己
并不一定会让明天的自己满意，
所以也不去责难昨天的自己。
好好爱着现在的时光。
餐馆越开越多之后，我才知道附近居住着数量这么可观的人，在多年废弃、拆了重建、又拆又建后，新开启的商业地块，终于在这块社区隆重亮相。
每次经过时，我都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对面那块区域，在一片暗淡的楼宇群里，新区域好像盛装的公主来参加民间聚会，吸引了无数的人。
我找了一圈没看到平时的路边摊，商场开张后，拆了一圈外墙，平时偷偷摆摊的商贩不见踪影。
“热闹得像过年似的。”我说。
“过年最开心的就是晚上有理由不睡觉，彻夜庆祝狂欢。”桑珏道。
以前买奶茶的人似乎都跑去买咖啡了，队伍从柜台排到店门口，店内的桌位早就满了。
“你喜欢逛这里？”我问。
“凑个热闹，平时这里都是跳广场舞的最热闹，现在该换换口味了。”
“你老妈跳广场舞？”
“以前在别处跳，后来不和睦了。”
我失笑，桑珏说得很委屈的样子，又笑嘻嘻地说：“她不去才好呢，好多都是熟人，每天好多电话。”
“又不是找你的，你烦什么？”
“老妈以前的老邻居啊、老同事啊，一个个说得他们跟我很熟，我一个也不认识，还老拿我的糗事翻来覆去地说，有异性在场也说，恨死了。”
“不会在某个异性面前说你小时候尿床的事吧？”
桑珏咬牙切齿道：“差不多，多丢人啊。”
看见一处鲜榨水果汁店前排队人数最少，我们赶紧凑上去，我接着问：“你交涉一下呗。”
“有什么用，她下次跟人说到得意忘形时，哪里还记得这么多。真的，就算有什么潜在目标，也已经自掘坟墓了。”她转而看向一处，努力地踮起脚尖，似乎在确认是不是认错了人。
“这地方一开出来，什么鬼都能看见了。”
“你又怎么了？”我笑道。
“看见那边一对了吗？”
我转来转去看她指的方向，看到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女的嗓门高些，男的畏畏缩缩，乖戾地跟在后面东瞧西看。
“怎么了？”
“那女的是以前照看过我的一个阿姨，旁边那个是她丈夫，比她小十几岁吧。”
“不会吧，他们看起来有十几岁的差距？”我擦擦眼睛继续看，女人烫着小波浪的卷发，男人敦实肥圆，迎面有人走来，他看也不看，对着人家的背影看了一眼，又想装出不屑的样子。
“男的看起来很……那个什么。”
“女的，我们小孩都叫她花大姑，她跟别人生下大儿子和丈夫离了婚，然后找了现在这个小丈夫，生了个女儿。”
“你的观点是什么？”
“为什么他们可以说我小时候怎么怎么不听话，尿床、捣蛋、讨打的糗事，我就不能说他们的事，他们以为我不记得了？我一没小年痴呆，二没失忆，非但都不是，还聪明得很，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捂着嘴笑，免得站在前面排队的人以为我疯了。
桑珏佯装恼羞成怒地看着我，说：“你笑什么笑？”
桑珏身后一对祖孙是门口的邻居，男孩嗓门很大，他祖母听不清地“啊”了几声，男孩无趣地跑到了另一边。老太太住在这附近，瘦瘦小小的老人，眯着眼睛看人，仿佛对每个人都在笑，可能是看不清，当熟人看向她时，她便一脸笑吟吟地说：“回来啦。”前两年腿脚还方便时，她常一个人跑出去找小姐妹看戏，现在小姐妹都渐渐去了，戏也散了。
我有好几次回家时看到她站在家门口，大冬天穿着单薄的衣服，有时我母亲经过，会问：“这么冷的天，怎么站在外面？”
老太太就笑眯眯地说：“等我孙子回来，他快回来了。”
老太太不算福薄之人，然而几个儿女住得都不近，大儿子在外地，一年也就回来一次。小儿子离婚后带着孩子和老太太一起住，她对有个孙子在身边心满意足。
“那是老太太的孙子？”桑珏下巴抬了抬，男孩顽皮地东跑西窜，没人管得住。
“嗯。”
果汁店内面积不大，几个年轻人挨着肩膀坐，桑珏找了一圈没搜到wifi，感到很不满意，说：“走，我们换个地方。”
“去哪儿？”
“楼上，我来过的。”
“才开张，你就已经去过，跟谁去的？”
桑珏颇有深意地回头看我一眼，“这里开张后，能看到很多好玩的，平时看不到的，都出来了。”
二楼的店铺还未全部装修完毕，店铺内零乱地堆着杂物，一个店员模样的人忙进忙出地清点货物，回头一看，对着桑珏招呼说：“你怎么来了？”
桑珏热络地迎上去寒暄：“听丽珠说的，没想到你的店铺开在这里，真的好巧。”
她是店铺的老板，叫关婷，中长发，不化妆，眼角有细细的笑纹，目光柔和，我和她点头一笑，她说：“后天才开张，里里外外都是事，不经自己的手，放心不下。”
木制装潢的店铺里，几处拆开的箱子，货架上放着皂、霜之类的日用品，包装美不胜收，关婷在一旁笑着说：“全是手工制作的日用品。”说着，她请我们进去坐一会儿。
桑珏好奇地到处看，对着一个木盒子说：“里面一支支的都是香水？”
关婷点头，招呼我说：“不用拘束的。”
不一会儿，来了几个装潢工人和她说事情，她便走去门口说话。
“你在看什么？”我问桑珏，从进店后，她不时发出一阵赞叹声。
“你看得出她几岁吗？”
“跟我们差不多吧。”
桑珏点了点头，轻声说：“她本来更漂亮，因为生了场大病，整个人差点崩溃，生活天翻地覆，刚结婚没多久的丈夫，把钱、房子留给她之后，两人协议离婚。”
“生了什么病？”
“我不清楚，医院没有确诊，起初以为是白血病，后来说不是。我听在医院当护士的同学说的，关婷和我同学是远房亲戚，她身世不好，很小的时候她爸妈生病去世了，亲戚间对她还算照顾，她生病后，他们能帮上忙的很少。她结婚成家时，每个人都替她高兴，以后有自己的家了，可才结婚两年，就病倒了。”
我不由得向店门外站着的关婷看了看，装修工人多是大老粗，说话、举止粗声粗气，有时候也不太客气，她始终镇定自若，细致地指出各处不足，带头的老板皱着眉头生气，说她要求过分，不耐烦地几次打断她。她微微一笑，又说了一会儿，那老板勉强地点头走了。
“好了，问题解决了。”她笑着说。
“每天要应付很多人吗？”我问。
她点点头，说：“以后还会更多，如果生意做得好的话。”
“在这里开餐厅最赚。”桑珏一口喝光剩下的果汁。
关婷问她：“我这里有别的，想喝什么？”
桑珏客气地摇头，说：“我替丽珠给你送东西来的，她晚上上夜班。”
关婷客气地道谢，问了声：“她最近好吗？”
“还行，她是不是跟谁分手了？”桑珏努力开着一瓶饮料，我挖着布丁吃，不知道她们到底在说谁。
关婷转过头来跟我说：“桑珏的同学，是我远房的表妹，很可爱的女孩子，认识了一个男孩，没人见过。”
“我们朋友之间也没人见过，她说是男朋友，可她的空间里一张两人的照片也没有。”桑珏说。
“隐形男友？”我说。
关婷点点头，说：“不是第三者，是对方条件不错。”
我和桑珏面面相觑，便明白了。关婷笑着岔开话题，说：“她会想通的，丽珠很情绪化，过几天你们找她出去玩，她一定比谁都积极。本来嘛，再不顺，冷静地想一想，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有时过得很不顺，有时有点小运气。”
“丽珠常说起你……”桑珏自觉失言，尴尬地朝我看看，我干脆地耸肩，装不知道。
关婷心领神会地一笑，说：“没关系的，现在已经好了，前些时候还去复诊过，医生说一切正常。”
“那时你一个人怎么承受下来的？没有人能做到的。”桑珏睁大眼睛说。
“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还会有别的选择吗？”关婷说的时候，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某件事，她说，“我当时以为是一种遗传病，因为我的父母过世很早，我躺在医院里，每天看着天花板，隔壁病床的老人去世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觉得很悲凉。要是我能下床走动，也许会陪她一会儿，我听到她最后说了句‘苦日子到头了’。这就是人的一生了，生前的一切都不重要，没有人真的了解你、在乎你，也没有人可以评价你。我想了好几个晚上，决定跟丈夫协议离婚，我不能拖累他。从我生病以后，他每天来医院看我，他白天的工作非常繁重，每次来都是深重的黑眼圈，我不能害了他。而且……我的病就算好了，是不是能……”
关婷叹了口气，桑珏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概领会她说的是生育，独生子女的家庭里，没有孩子是很多人无法接受的，尤其家里的老人。
“可你一个人不是更加难熬？”我很小声地说。
“生命中最难熬的时候，很多人不都是独自熬过去的？”她缓缓地反问，“我丈夫一开始不同意，我问他是不是担心别人说他，他说不是，如果他也放弃了，就没有人陪我了。我当时不知道自己要熬到什么时候，以为会一直卧病在床，我自己这样，还拖累他一辈子？我知道他舍不得是真的，离婚时他把房子和大部分的钱都给了我，作为我的医疗费。他仍然来看我，隔天就来，到处跟人打听治病的事。后来，我好点了，能下床到处走走，医生没说是暂时的，还是真的好了。我在病床上躺了一年多，每晚睡觉都怕第二天醒不过来，白天羡慕地看别人走来走去。我不想再这样了，既然能走动了，我开始办出院手续，无论如何，我不想就这么结束，那个去世的老人像是给了我启示，我坚持要出院，回家静养。”
“你要怎么照顾自己？”我问。
“我能自理，亲戚和前夫接我回家后，隔三岔五来看看我。我当时知道，他的家里已经在替他安排相亲，他来照顾我，说出去不太好。后来，我办了手续出去旅行，不用惊讶，我的情况不会更糟了，当一个人一无所有时，正是开始得到的时候。我走的时候无牵无挂，能走到哪儿，就到哪儿。一路上，我遇见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很有趣的人、很不可思议的人，也有遭受很多挫折的人，他们既然没有放弃希望，我也不该自暴自弃。有一个女孩子，她很小的时候，她酗酒的父母发生激烈的争吵，她母亲当着她的面失手打死了她父亲。她去过好几个领养家庭，她都逃跑了。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她差点醉死在酒精里。命运悲惨的人太多了，眼泪流完了，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继续走下去。”
关婷的右手搭在左手上，静静地看着摆满零碎物件的桌子，桑珏看着她，似乎出了神。我忽然想着，那些低调而世故的人，总能一眼看穿别人的难处，可谁又知道他们自身经历过什么？
桑珏和我离开时，关婷客气地送了我们精致的小礼物，造型很可爱，让人舍不得用。她说：“以后常过来玩，我以前住在这附近，一直很喜欢这儿。”
走到楼梯口，一个男子几步蹿了上来，我吃了一惊，桑珏吓了一跳，那男子也是一怔，似乎没料到忽然走出两个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男子走后，桑珏又回头去看，说：“好像是她前夫。”
“你认识？”我好奇道。
“丽珠家里有他们的结婚照，奇怪呀。”
“有什么好奇怪的。”
说是这么说，我忍不住也猫在一旁，只见关婷温柔地笑着迎他进去坐，两人挨得很近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有聊不完的话。
“走吧，快走吧。”桑珏忽然笑着说。
新区域里，人群川流不息，花大姑拉着她的小丈夫从餐厅出来，不知为了什么在生气，骂他一句，他不还嘴，过一会儿嬉皮笑脸地凑上去，夫妻俩嘻嘻哈哈地勾着膀子走了。老太太拎着个纸袋，一路在念“怎么不吃完，要冷掉了”，孙子吵吵嚷嚷地闹不开心。
世俗有世俗的美满，为了生活，我们能屈能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