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佩珀站在老家的门阶上,抬头望着她从前卧室的窗户。每次回来,她都感觉老家的房子好像缩小了。在她儿时的记忆中,这房子就像宫殿一样宽敞极了。她和丹在楼梯上跑上跑下,爸爸和妈妈则坐在客厅里读书看报。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像壁炉架两端的那两条瓷狗。
她的爸爸,印象中高大威猛,如今也矮小了许多。他曾经笔直的后背已经略显佝偻。乌黑而富有弹性的头发——小时候她最喜欢拨弄爸爸的头发,并看着它们恢复原样——变得花白粗糙。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小时候,我们都以为父母会永远年轻,可长大之后才发现,他们老去的速度超乎我们的想象。
露西一直以来都有做妈妈的愿望。很小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布娃娃当成婴儿,她还曾想象自己将来会有两个孩子。至于是一男一女,或两个男孩,或两个女孩,她不在乎。到了36岁的年纪,按理说她早该实现这个愿望了。脸书上,她的一个同学甚至已经当了奶奶,她特想知道被一张湿答答的小嘴吻在脸上是什么感觉。
她的思想在许多现代人眼中会显得守旧。辉煌的事业,或者环游世界似乎才是她这个年龄的人应该努力追求的。但她只想像她的妈妈米莉安那样,在养育子女中享受天伦之乐。她和爸爸有着令人羡慕的美满婚姻:他们从不吵架,他们能听懂彼此的笑话,他们时常手拉着手。年轻的时候,露西看到类似亲昵的举动会觉得尴尬。她的妈妈和爸爸散步时会像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互相搂着对方的腰。只有当她开始谈恋爱,并且发现要找一个在过马路时会搂着她的腰,把她当宝贝一样的人实在很难的时候,她才真正懂得爸爸妈妈的幸福。当然,并不是说她需要保护,她可是空手道棕带,但她渴望那种被人疼爱的感觉。
她的哥哥丹与她截然相反,他对当爸爸这件事似乎没什么兴趣。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生意上,在海外努力打拼自己的事业。然而不公平的是,他和他的妻子凯莉轻而易举就生了两个人见人爱的小宝贝。丹的人生似乎一帆风顺,而露西在很多方面都需要奋力挣扎,比如她的婚姻、她与爸爸的关系,以及她的事业。
夜里当她躺在床上畅想自己的理想生活,她看见自己和丈夫以及孩子们在公园里开心地玩耍。妈妈当然也会在场,她准备好了纸巾和吻,随时送给任何一个跌倒的孩子。
可是妈妈已经不在了。她永远都无法看看或者抱抱她的外孙,而更遗憾的是,她的外孙至今还连个影子都没有。
露西在本地小学当老师,她发现每天来送孩子上学的那些妈妈都比她年轻。一想到在安东尼身上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她就不由大皱眉头。他坚持要再做一次出国旅行才允许她扔掉那些避孕药,还说在造孩子之前必须得先买一张新沙发。在要孩子这件事上,他们有着完全不同的考虑。
但她还是偷偷停了避孕药,与她一贯的谨慎作风不同,目前这种情形她必须当机立断。如果一味迁就安东尼,恐怕到50岁他们还在为要不要孩子犹豫不决。总之,几周之后她怀孕了,但几个月后,她失去了那个孩子。
如今安东尼离她而去,妈妈也撒手人寰,露西的家庭梦就像喷向太阳的香水,瞬间蒸发了。
她仍为没有参加妈妈的葬礼感到内疚。别人会怎么看她啊?不孝之女。她该去和妈妈告个别的。但那不可能,她甚至连理由都没勇气告诉爸爸。她只在爸爸的门口留了张字条,上面写着:
对不起,爸爸。我做不到。替我跟妈妈告别吧。
爱你的,露西·×××
随后她倒在床上,一个星期没起来。
爸爸一头扎进千篇一律的生活,他的日子安排得标准而紧凑。她偶尔来看他,倒会感觉很不方便,仿佛扰乱了爸爸的生活秩序。即便她在身边,他也不时地看手表,旁若无人地执行他的任务,好像父女二人处在平行的宇宙空间。上一次回家时,她煮了一壶茶,但爸爸却一口都不愿喝。他说他每天只在早上8:30,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三点喝茶。她感觉爸爸活成了霍华德·休斯。
她真希望妈妈还在世,只有那样爸爸才能回归正常。即使到了今天,露西仍渴望看到妈妈坐在厨房的餐桌前,或在花园里修剪玫瑰枝。有时候,她甚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想摸一摸那根本不存在的妈妈的肩膀。
露西希望哥哥能够多关心一下她和爸爸的生活。丹和爸爸的关系就好比针尖遇麦芒,从性格到处事方式,这两个男人谁都不服谁。他们就像两块格格不入的拼图,妈妈去世之后,两人日渐疏远,已经到了要露西提醒他们才会彼此联系的地步。
从爸爸家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她渴望有人迎接,渴望有人抱着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和安东尼分开已经半年,他们的婚姻走进了死胡同,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她没想到结局会来得那么快。有一天她回到家里,发现走廊里放着安东尼的手提箱。起初她以为丈夫临时要出差,可当他出现在箱子旁边时,她瞬间明白了一切。他低着头,“已经无法挽回了,露西,我想你应该也没有异议。”
她原本没打算恳求,现在回头想一想,那是自降身份的表现。可她到底低了头,她劝他留下,要他做她未来孩子的爸爸。他们可以抛开过去这一年来经历的所有不快,他们可以重新再来。她知道,妈妈去世后她一直忽视安东尼的存在,而孩子的流产对他们的打击都很大。
但安东尼摇了摇头,“我受不了这么多的不幸。我想过快乐的生活,我也希望你能快乐。可有过去那些事横在我们中间,你和我谁都不可能快乐。我们必须分开,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忘掉过去,我别无选择。”
一个月前,她在Co-op超市的糖果区看到安东尼和另外一个女人推着购物车选东西。那个女人长得和露西有点像,也是短短的头发,长长的脖子。
露西跟着他们一路走到水果区,又到冷冻甜品区,随后便放弃了。如果被安东尼发现,他会认为露西在跟踪他。他会介绍他的新女友给她认识,而露西将不得不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并谎称自己到超市只是为了买点新鲜草莓,然后仓皇离开。待她走到听不见的地方时,安东尼会低声告诉他的女朋友说:“那是我已经分居的老婆。她怀孕15周的时候流掉了孩子,从那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就像一盏灯突然间熄灭,我只能和她分开。”而他的新女友会假装同情地点点头,同时捏一捏安东尼的手,叫他不用担心她的生育能力。只要他想要宝宝,她的身体绝对不会令他失望。
在收银台前,露西一直努力克制,然而当她来到停放购物车的地方时,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一次又一次猛推购物车,想把它插进回收的队列,可每一次都被绊在外面。一怒之下,她放弃了锁槽中印有白色约克郡玫瑰的代币。一个脖子跟她的腰一样粗的男人递过来一张纸巾,她擤了擤鼻涕,回家之后喝掉了半瓶伏特加。
从那以后,她又把自己的姓氏改回了佩珀,露西·佩珀比露西·布兰尼根听起来舒服多了。她默默而迅速地把安东尼的东西全都清理出去,同时把那些推销婴儿奶粉的广告传单、尿不湿代金券和防溢乳垫全都丢进了分类回收桶。露西·佩珀,从出生就伴随她的名字,给了她力量,也给了她面对生活的勇气。
现在,她又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在这个家里,爸爸妈妈曾经为她换过上千次的尿不湿。想到这里,她心田里忽然涌过一阵暖流。她笑了笑,按响了门铃。透过菊花图案的门玻璃,她看到爸爸的外套挂在走廊里。门垫上放了一堆邮件,奇怪,爸爸怎么没把它们捡起来呢?
她又按了次门铃,同时抓起门环敲了敲,没有回应。
抬起头,她看到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她沿着房子一侧的小道绕至屋后的花园,可她仍然没有看到爸爸的身影。
阳光迫使她眯起了眼睛。也许,如果能找到爸爸,她可以说服他到花园里晒晒太阳,今天的天气格外怡人。
她提前一个小时下了班。这天是学校举行运动会的日子,她本该待在学校,给受伤的学生贴点膏药,或者帮助倒橙汁。然而,当她看着孩子们用勺子端着鸡蛋踉踉跄跄地奔跑时,心里却迫切地希望见到爸爸。妈妈走了,丹远在澳大利亚,爸爸是她唯一的家人。接力赛在欢笑声中开始时,她假装头疼,开车离开了学校。
她踮起脚尖,双手在额头遮住光,趴在后窗上向屋里望。弗雷德里卡看上去无精打采,叶子微微有些卷曲,这是爸爸特别钟爱的一盆植物。
这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际——他可能死在家里了,说不定他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或者像妈妈一样死在了床上?他也可能滑倒在浴室无法动弹。上帝呀!她开始慌了,转身跑回到前门。
“你有什么事吗?”对面花园里的一个男人喊道,是那个头上扎着大手帕的邻居。露西以前见过他,他靠在自己的刈草机上,手里好像端着一个口朝下的棕色小碗。
“我来看看我爸爸,可是屋里没人答应,我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你是特里对吧?”露西左右瞅了瞅,走过了马路。
“我是特里。别担心,你爸爸今天早上拖着行李箱出门了。”
露西捋了捋头发,惊讶地问:“行李箱?你看清楚了?”
“嗯哼。我觉得他应该是去了那位女士的家,就是那个头发跟覆盆子一样红的女人。”
“伯纳黛特?”露西有一次曾在厨房里见过那个女人,她当时就坐在餐桌前妈妈的位置上,她给爸爸做了香肠卷。露西不会做饭,她只会把现成的东西放进微波炉或者烤炉里加热。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他们上了一辆车,开车的是个年轻人,一只眼睛被头发遮着,我都担心他看不到路。”
“我爸爸说他要去哪儿了吗?”
特里摇摇头,“没有。你是他女儿?你的眼睛倒是跟他挺像。”
“是吗?”
“嗯哼。他没说要去哪儿,你爸爸这人不太爱说话,是不是?”
“也不是。”露西眯起眼睛。特里手中的棕色小碗动了下,一只脑袋伸出来,两只眼睛盯着她。
“呀,刚看见,你手里原来托着一只小乌龟啊?”
特里点头,“是从隔壁逃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小东西似乎很喜欢我的草坪,大概因为我经常修剪的缘故吧。可惜我没什么吃的给它,每次它要逃走,我就抓住它,还给它的主人。它的主人就是隔壁那两个红头发的孩子,他们经常光着脚跑来跑去,你认识他们吗?”
露西说她不认识。
“如果见到你爸爸,要不要我告诉他你来过?”
露西很感激特里的热心,并说她也会打电话告诉爸爸。只是她心里一直在迷惑,爸爸为什么要拖着行李箱出门?他要去哪儿呢?要知道平时让他出门买瓶牛奶都比登天还难啊。“你不妨让小乌龟爬一爬,说不定它自己就放弃冒险的念头,情愿待在它的窝里了。”
“我倒从没这么想过。”特里把小乌龟转过来面对自己,“小家伙,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谢谢你啦。”露西转身向马路对面走去时,心不在焉地扭头说了一句。
她又来到房后,在一个大花盆的盆沿上坐下,随后掏出手机,拨出爸爸的号码。每次拨号音总要响起码二十次,因为他时常忘记手机在哪儿,或者该按哪个按键。但最终,他还是接了电话。
“喂,我是亚瑟·佩珀。”
“爸爸,我是露西。”听到爸爸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
“哦,你好啊,亲爱的。”
“我在你房子外面,可你不在家。”
“我不知道你要来啊。”
“我……只是突然想看看你。你对面剪草的那个邻居说你拖着行李箱出去了?”
“是啊,我要去趟格雷斯托克庄园,就是有老虎的那个地方,在巴斯。”
“我听说过,可是,爸爸……”
“伯纳黛特和她儿子也往那边去,所以就拉上我一起了。”
“是你自己想去的?”
“呃,内森想看几所大学。我嘛……呃……我觉得是时候改变了。”
露西闭上了眼睛。不到固定的时间,爸爸甚至连一杯茶都不愿陪她喝,而今却愿意和他的红头发邻居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已经在家里窝了一年。露西感觉这突如其来的旅行有点不同寻常,她怀疑爸爸有什么事瞒着她,“如果是一时兴起,你跑得可不近啊。”
“出去走走也好。”
露西一直担心爸爸一个人生活会孤独寂寞。报纸上充斥着老年人上当受骗的新闻,现在她也说不准该朝哪个方面想。以前劝他到花园里坐一坐他都要推三阻四,如今怎么会突然同意和伯纳黛特到巴斯那么远的地方呢?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中不要透出焦虑的味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也说不准。我现在住在一家简易旅馆里,明天就动身去格雷斯托克。亲爱的,我得挂电话了,回家之后我再打给你好吗?”
“爸爸……爸爸。”电话里传来嘟嘟声,露西盯着手机呆住了。
她打算重新拨回去,可忽然又想到了爸爸其他古怪的习惯:他近乎死板的作息。每次见到他,他总是穿着那件让人一看就来气的深黄色背心。他好几个星期都不给她打电话,他会对着他的植物喃喃自语。
妈妈去世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父母有一天也会老去。但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时间的无情。如果爸爸生活难以自理,她就得想办法让家政服务来帮忙,或者把他送进老人院,她不知道爸爸的脑筋现在还管不管用。
想象着扶他上楼梯,喂他吃饭,帮他上厕所,露西一时急得口干舌燥。既然不能照顾小孩儿,照顾爸爸也是一样的。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花园门口。虽然她有一大堆的烦心事,但当务之急,是要伺候即将老年痴呆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