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森·帕特森的存在仅限于他拥有一个身体、一个脑袋、两条胳膊和两条腿,但亚瑟不确定他的身体里面是否存在可以称之为思想的东西。他走路就像踩在机场的传送带上,整个人呈滑行的姿态。他瘦得跟竹竿一样,穿一条黑色紧身牛仔裤,但裤腰几乎坠到屁股上;黑色T恤上印着一个骷髅头,脚蹬一双雪白的运动鞋,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部分脸。
“你好,内森,咱们又见面了。”站在伯纳黛特家门外的人行道上,亚瑟乐呵呵地说,并伸出了一只手,“还记得吗?我们在一次早茶会上见过。”
内森诧异地盯着他,仿佛盯着一个外星人。他的双手垂在两侧,并没有要抬起的意思,“不记得。”
“哦,没关系,那次只是照了个面。听说你在选大学,我猜你的功课应该都不错吧。”
内森把头扭到了一边,他拉开车门,一言不发爬上了驾驶座。亚瑟目瞪口呆,这将是一段漫长的旅途。“我坐后排吧?”他说完并没有徒劳地等待回应就钻进了车子,“让你的妈妈坐在前排,你们可以说说话。”
午饭后亚瑟就拖着行李箱来到了伯纳黛特家门外。他给弗雷德里卡浇足了水,但还是内疚把它丢在了家里。“过几天我就回来了。”用湿抹布擦拭叶子的时候,他喃喃说道,“没事的,咱们总不能天天坐在家里啊。当然,你可以。可我得出去,我要去探索米莉安的秘密。我想你应该会同意的,对不对?”他端详着弗雷德里卡,寻找任何回应的迹象:哪怕叶子晃一晃,或者土里冒出一个小水泡,可是没有。
他带了一件换洗的衬衣、内裤、洗漱用品、棉睡衣、紧急手提袋和一包热巧克力。伯纳黛特在切尔滕纳姆的一家简易旅馆为他预订了一个单人间。“那家旅馆还不错。”她说,“有些房间可以看见切尔滕纳姆大教堂。就跟在约克郡一样,亚瑟,你是不会想家的。”
伯纳黛特风风火火地从屋里走出来,先拖出一个深蓝色的行李箱,又拖出一个紫色的,接着还有四个玛莎百货的购物袋。
亚瑟摇下车窗,他以为内森会下去帮忙,可那个年轻人双脚跷在仪表台上,正优哉游哉地吃一包薯片。“需要帮忙吗?”亚瑟问。
“不用。等我把这些放进后备厢,咱们就可以出发了。”她砰的一声合上后备厢,随后坐进了副驾驶座,“知道咱们要去哪儿吗?”
“知道。”她的儿子叹了口气说。
“到旅馆大概需要三个小时。”伯纳黛特说。
车子启动,亚瑟发现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想事情。因为内森把广播开得震天响,放的又是闹哄哄的摇滚乐。一个男歌手声嘶力竭地吼着要杀了他的女朋友。伯纳黛特不时扭头冲亚瑟笑笑,用口型问他:“还好吗?”
亚瑟点头,并竖起大拇指。改变早间习惯已经令他不适。他没有刮胡子,好像也忘了清洗茶杯。等他旅行回来时,茶杯里恐怕已经有了一圈米黄色的茶渍。给弗雷德里卡浇的水会不会太多了?厨房案台上的面包屑有没有清理?想到这里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家里的门应该锁好了吧?
为了打消各种疑神疑鬼的念头,他伸手到口袋里,抓住了心形首饰盒。他抚摸着皮革的纹理和那把玲珑的小锁。有妻子的东西在身边,他感觉很安心,尽管他还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
汽车沿着一条林荫大道驶向高速公路,亚瑟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他使劲睁开,却又控制不住地慢慢合上,轮胎行驶在柏油路面上的声音让他昏昏欲睡。
他梦见自己和米莉安、露西还有丹在海边野餐,他想不起来是哪座城市。露西和丹年龄还小,对到海边旅行以及99冰淇淋依旧兴奋不已。“爸爸,咱们去玩水吧。”丹拉着他的手说。阳光照在海面上,涟漪阵阵,像闪闪发亮的银色糖纸。步行道上的小吃车里飘出醋和新炸的甜甜圈的诱人香气。海鸥尖叫着从头顶掠过。太阳炽热明亮,晒得人睁不开眼。
“来吧,亚瑟。”米莉安脸朝着他。太阳在她身后,给她的头发镶了一圈金色的光晕。半透明的白色长裙下显出两条腿的轮廓,亚瑟看得入了迷。他坐在沙地上,裤管高高卷起,深黄色的背心下面,汗水淋漓。
“我有点累了。”他说,“我在沙地上躺一会儿,看着你们三个玩。待会儿我给你们讲今天的新闻。”说着他拍了拍手中的报纸。
“报纸什么时候都可以看,跟我们一起来吧。晚上孩子们睡着之后我们可以放松一下。”
亚瑟微微一笑,“我还是待在这儿吧,你和孩子们去玩吧。”他伸手拨弄了一下露西的头发。
妻子和两个孩子盯着他看了几秒钟,随后才放弃了劝说他的打算。他看着他们手挽手跑向大海。有那么一刻,他想起身追过去,但他们转眼就消失在了一片五颜六色的遮阳伞和浴巾的海洋中。他脱掉背心,卷起来,枕在头下。
但因为这是一场梦,有些事他可以重来。这一次当妻子站在他面前邀请他去玩水时,他答应了。因为他知道,他很可能再也无法拥有这样的时刻。因为他知道,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光将变得越来越宝贵;不久的将来,丹会跑到几千英里以外的地方,露西也会离得远远的。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无比怀念一家人在海边玩耍的时光了。
所以这一次,他站起来,拉住露西和丹沾满沙土的小手。他们一家四口,笑着叫着,沿着沙滩跑向大海。他跳进海水,直到水面淹到他的大腿处,嘴巴里充满咸咸的味道。米莉安涉水向他走来,她笑着,手指划过水面。露西紧紧抱着他的腿,丹则坐在水中,只露出上半身。亚瑟一只胳膊挽住妻子的腰,让她紧紧贴着自己。他看见她的鼻子上又有了雀斑,脸上也被太阳晒出了褐斑。他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向妻子低下头,感受着她的呼吸……
“亚瑟,亚瑟。”
他感觉到膝盖上有只手,“米莉安?”他睁开眼睛,和妻子孩子在一起的时光刹那间消失了。伯纳黛特从前排侧过身来,副驾的车门已经打开,他看见宽阔的灰黑色的柏油路面,“你睡着了。我们到服务区了,我得去趟洗手间。”
“哦。”亚瑟眨着眼睛,略感失落地回到现实世界。他甚至还能感觉到米莉安的手,他想继续抱着她,吻她。无奈,他蠕动着离开座位,“我们到哪儿了?”
“已经到伯明翰了。路上车不多,下来活动活动吧。”
他顺从地下了车,原来他已经睡了两个小时。走向一栋灰色的小楼时,他祈祷回来之后能继续刚才的梦,那梦境如此真实。为什么当年有机会享受那样的时光时,他却不知好好珍惜呢?
他在书店里转了一会儿,买了份《每日邮报》,随后又在门外买了杯咖啡。咖啡不怎么样,有股泥土味儿。大厅里充斥着游戏机的声音,五颜六色的小闪灯晃得人眼花缭乱,机器中不时传出活泼的电子音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炸洋葱圈混合着漂白剂的气味。他把只喝了一半的咖啡小心丢进垃圾桶,转身向厕所走去。
回到车上,他发现自己又不得不与内森单独相处。
这孩子又把双脚伸到了仪表台上,把一大截乳白色的脚踝露在外面。亚瑟在后座翻开报纸。未来几天会有一股热浪来袭,数十年来最炎热的五月。他想起弗雷德里卡,但愿它不会干死。
内森从袋里捏出一片黄色的薯片,在亚瑟看来,他仿佛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才把那片薯片吃完。最后,他抹抹嘴说:“你和我妈,你们在……那个……”
亚瑟一直等着下文,可内森却没了声音:“不好意思,我……”
“你和我妈。你们是不是……你懂的……”他操着一口矫揉造作的贵族腔说,随后他扭头面向亚瑟,“你们在约会吗?”
“没有。”亚瑟尽量克制惊骇的口气,他不知道内森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绝对没有,我们只是朋友。”
内森深明大义地点点头,“这么说,你们在旅馆不睡同一个房间咯?”
“当然不睡同一个房间。”
“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们真的只是朋友。”
“我注意到她给你送了不少吃的,开胃菜和馅饼之类的玩意儿,别人她只送些甜点。”
别人,伯纳黛特的其他小鸡崽儿。亚瑟心想。疯疯癫癫的弗劳尔斯先生,足不出户的蒙顿太太,等等,“我非常感激你妈妈对我的照顾。我之前的确经历了一段难熬的时光,她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和帮助,不过我确实不太喜欢吃甜的。”
“哦,当然。”内森吃完了薯片,把袋子卷起来,像假胡子一样夹在鼻子下面,“我妈妈特别乐于助人,她简直就是圣母玛利亚。”
亚瑟不知道内森是在真心赞美还是假意讽刺。
“你妻子,她去世了,是吧?”内森问。
“是的。”
“感觉很他妈不爽吧?”
亚瑟差点就跳到前排,一巴掌打掉内森鼻子下的薯片袋子。现在的年轻人对生死之事怎么会如此缺乏敬重,好像那是永远都和他们扯不上关系的事情,况且谁给他的权利用这么随意的口吻谈论米莉安?他忍着一肚子火,手指深深抠进了座套里。他满脸发烫,故意盯着窗外,免得在后视镜里撞到内森的目光。
一个身穿黑T恤,T恤上印着一只獾的女人拉着她哭闹的孩子走过停车场。小女孩儿手里拿着一个快乐儿童餐的袋子。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从一辆福特福克斯轿车里下来,指着小女孩儿的食品袋开始大叫。一家三代,竟然为了一个麦当劳的汉堡包争吵。
亚瑟必须回答内森的问题,否则会显得很无礼,可他实在没心情描述自己的感受:“嗯,是他妈很不爽。”他回答说,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脏话。
“终于好了。”谢天谢地副驾的门被拉开了,伯纳黛特把一堆装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放在座椅前面搁脚的位置,而后艰难地坐进座位。“都准备好出发了吧?”她一边问一边系上安全带。
“妈,你都买了什么呀?那儿不就一家麦当劳和一个书店吗?”内森说。
“就买了些杂志、饮料和巧克力,都是路上需要的,我怕你和亚瑟会饿。”
“后备厢里不是带了吃的吗?”
“我知道,可哪有这些新鲜啊。”
“我以为到旅馆之后才吃饭呢。”内森说,“也就只剩一个钟头就到了。”
亚瑟浑身不自在,伯纳黛特也是为了他们好。“实际上,我倒确实有点饿了。”他只想对伯纳黛特表示一下支持,其实他一点都不饿,“你真是雪中送炭。”
他得到了一个温暖的微笑,一大块巧克力,和一瓶两升装的可乐。
他的旅馆房间很紧凑,只够放下一张单人床、一个摇摇晃晃的衣橱和一把椅子。墙角里有个水槽,小到超出他的想象,旁边放了一块只有泡泡糖那么大的香皂。厕所和浴室(女店主告诉他的)都在楼上。夜里九点以后浴室就停用,而马桶需要按住开关不停地冲水才能管用。
亚瑟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睡单人床是什么时候,它看起来窄得可怜,仿佛只是为了证明他又成了单身汉。床单整洁干净,他坐在床边,透过可以上下开关的窗户望着外面的景色。一只海鸥在窗台上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从窗户这里可以看到街对面的公园。
通常情况下,他和米莉安住进旅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沏壶好茶,看看房间里准备了什么可口的小点心。他们自己设计了一个评分标准,显然,如果房间里连点心都没有,这家旅馆就只能得一个大大的零蛋。提供餐后酒的可以得两分。夹心饼干更好一点,可以给四分。波旁威士忌原本只给五分,但后来他渐渐喜欢上了这种酒,便加了一分。任何带巧克力味儿却不含巧克力的甜点都值得赞美。时髦的点心只在大型连锁酒店里才会遇到,比如柠檬、姜味或巧克力味儿的曲奇,它们可以得八分。要想得十分,点心必须得是店家自制的,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亚瑟住的这个房间里有一包两块装的姜汁饼干,按说可以接受,只是包装袋的档次叫人实在不敢恭维。他掏出一块,慢慢吃掉,随即又把袋子折好放回了托盘。另一块饼干是属于米莉安的,他不能独吞。
他和伯纳黛特母子约好了一起到楼下的餐馆吃晚饭,但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和米莉安通常会穿上厚夹克出去散散步,熟悉熟悉周围的环境,好计划第二天的行程。但他不想一个人出去,因为他看不出那样做有什么意义。窗外,他看到内森向公园走去。他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里夹着烟。亚瑟很想问问伯纳黛特是否知道儿子的这个坏习惯。
他从口袋里掏出首饰盒,打开之后放在窗台上。虽然现在看到手链他已经不会大惊小怪,拿在手上也不会有特别激动的感受,但他依然无法将它与妻子联系起来。他无法想象如此粗大的一条手链挂在妻子纤细的手腕上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她有着高雅的品位,且经常因为穿着时尚而被人误以为是法国人,对此她引以为豪。实际上,她也经常羡慕法国女人的打扮,并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去巴黎,去感受那里时髦的空气。
当她的身体出现了状况,胸口越来越紧,呼吸越来越艰难,她改变了穿衣的风格,深蓝色真丝上衣、米色裙以及漂亮的珍珠首饰被毫无形体可言的羊毛衫所取代。她穿衣的目的只剩下保暖,即便太阳照在身上时她也会瑟瑟发抖。她在花园里也会穿上厚夹克,且仰脸对着太阳,好像在说:哈!我怎么感觉不到你啊。
“我不明白,米莉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印度的事呢?”他大声质问,“梅赫拉先生的故事的确不幸,可你并没有丝毫值得愧疚的地方。”
一只喜鹊站在窗外盯着他,后来它似乎看到了手链。亚瑟拍着窗户,“去!”他把盒子拿到胸前,眯起眼睛研究那些挂坠。那朵小花有五片用彩色石头做成的花瓣,花心里是一颗晶莹的小珍珠。那个调色盘上有一支小小的画笔,和六个用来代表颜料的搪瓷斑点。那只老虎在做出咆哮的姿态,露出尖尖的金牙。亚瑟又看了看表,离吃饭还有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如果在家,现在他已经吃过饭了。他和米莉安的晚餐时间通常都在五点半,米莉安不在之后,他继承了这个传统。过去,妻子做饭的时候他就负责摆餐具。饭后,他负责清洗餐具,妻子则一件件擦干。每个星期他们只在周五会打破这个惯例,因为这一天他们会坐在电视机前吃外卖的炸鱼、薯条和豌豆泥。他枕着双手躺在床上,没有了妻子,吃什么都索然无味。
为了打发时间,他开始考虑第二天的安排。显然,他不可能像平时那样悠闲地喝茶吃早餐了。他又看了看记在一张纸上的火车时刻表,并把它们牢记在心中。他想象着格雷斯托克勋爵朝他大步迎来,并像个老朋友一样与他握手寒暄。随后他又联想起米莉安在印度跪在地上和小孩子玩弹珠的情景,他很难理解这其中的关系。
感觉很久,但时间却只过去了十分钟。亚瑟百无聊赖,拿起遥控器打开了挂在墙上的一台微型电视机。他在各个频道之间来回跳转,发现有一个台正在播放《警探科伦波》,便停了下来,他只赶上了当天这一集的最后二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