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去慢跑。
现在,我清楚所有电线杆的位置,可以准确指出流浪猫躲藏的角落,还有一处,砖墙倒塌,野草丛生。
在我返回加藤家的路上,我去了趟便利店。我把额上的汗珠擦去,推开玻璃门,走到午餐盒区间,查看今天可供的选择:鸡排、炸章鱼丸子、腌三文鱼,还有小汉堡包,我应该选什么呢?
门上的铃铛叮当一声,我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七星。她还穿着校服,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她一定在逃课,我正要走向她时,一位我曾经见过的年轻人走进了店里。
他走向杂志架,可两眼却锁在她身上。虽然他没有穿制服,但我认得出,他就是我上次拜访警局时,在警局柜台负责接待的年轻警察。他会不会是在执勤?难道是在抓捕逃课的学生?
七星站在糖果架前,手指划过一包包的糖果,似乎在找寻什么。然后,她突然弹了一下食指,把一筒泡泡糖弹进书包里。我倒吸一口气,她的动作在一秒钟之间就完成了,十分精准。从她行动的方式以及脸上丝毫不变的表情看来,我知道她绝非首次在商店行窃。
七星正要走出去,警官放下手中的杂志。我不假思索,跑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她惊诧地看着我。
在惊讶过去后,她低声呵斥,“你在干什么?”
“你刚才的所作所为我看到了,”我低声说,“现在把泡泡糖放回去。”
她转开视线,盯着远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心知肚明,而且那边那位便衣警察也很清楚。”
我瞥了一眼年轻的警官,七星的脸变白了。
“没关系,你还在店里。”我继续说,“不要惊慌,你只需把它放回架上。”
“我不能。”她低下头,“我需要它。”
“那就付钱买下来。”
她摇摇头,“那么就失去意义了。”
我沮丧地叹了口气,“你想怎么样呢?晚上在警局过夜?”
她继续低着头,没有回答,很显然,她已经为各种后果做好准备。我怀疑她是不是为了吸引某人注意,而做出的叛逆行为,可是,冒着留下犯罪记录的风险,确实不值得。
警官向我们走来,“有什么问题吗?”
“一切都很好。”我说着,把手塞进七星的包里。
我把泡泡糖拿到柜台付了钱,七星还定定地站在警官旁边,她的眼睛追随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我必须救她。我回到她身边,将泡泡糖放到她手中。
她把泡泡糖塞还给我,“没有人要求你把它买下来。”
我不清楚她想要什么。“很公平。”我说,然后把泡泡糖放入自己的口袋。
在走之前,七星还挑衅似的瞪了我一眼。等她一离开,警官就在街区的拐角处跟上我。
“您是石田惠子的弟弟,对吗?我不知道您所图为何,但您不是在帮助那个女孩。我一直在盯着她,看到了她的所作所为。除非我们抓住她现行偷盗,否则她不会吸取教训。”
“我了解,可这一次请您高抬贵手,”我说,“我会和她谈,确保她不会再犯。她还那么年轻,如果有了犯罪记录,那么前途就会受损。”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可以知道您和她的关系吗?”
“她是我的学生。”我向他鞠了个躬,“让我代表她致歉,请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石田先生,不要向我道歉。我很抱歉,可我不能放过她。我已经记下详情,以防她下次再犯。希望您不要对我产生不好的想法,我只是在尽我的职责。”
然后,警官去追七星。当他们交谈时,我从远处看着,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些东西,可能是她的学生卡,警官把信息记录在笔记本上。等他离开,我走到她跟前。
“你还好吗?”我问。
她抱着手臂,沉默不语。
我必须找到一种方法让她说话,“为什么你那么喜欢泡泡糖?”
“泡泡糖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泡泡糖很好,只是我更喜欢巧克力。”我说,“我最喜欢瑞特玉米脆片牛奶巧克力,你可能从来没有见过,似乎这里不卖。”
她望着我的眼睛,“我很感激你的帮助,可你无权将恩惠强加给别人。”
“好的,我会留下你一个人独处,”我说着,举起双手,“但别把自己的运气用尽。下一次,他们不会放过你。”
七星沉默了,然而她犹豫地看着我,似乎想要问个问题。
“你要告诉我一些事情吗?”我问道。
她把嘴唇抿了起来,“你和我们以前的英语老师同姓。”
“当然了。”我挤出一个笑容,“她是我姐姐。”
她的表情有了些许变化。我等待着她说些寻常的悼唁之词,可没有,相反的,她转过身,走开了。我回到便利店,买了一份报纸和两个午餐盒。
由于早晨事件所造成的混乱,我比平时更早离开加藤家,所以我可以打发些时间,于是就去了一家咖啡馆。这家咖啡馆离四叶仅需走五分钟,店里提供浓咖啡,我点了一杯,慢慢细口品尝。
“廉?”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我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女人,身穿桃红色衬衫和白色裙子,典型的职业丽人,年纪约莫二十多岁。
“我就知道是你。”她的笑容更灿烂了,“一个人?我可以加入进来吗?”
“当然。”我说着,竭力想回忆起她是谁。
她的妆容自然,恰到好处,让她看起来散发迷人的光芒,长长的头发用黑色的发夹固定在右耳上方。她是同事吗?可是工作机构里没有人会叫我廉。
女人拉开椅子坐下,“你在这里看到我是不是很惊讶?”
“有点。”我说,“我能为你点杯喝的东西吗?”
她面带笑容地站起来,“不要麻烦,我自己点些喝的,然后我们聊聊。”
当她走向前台,我思考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是不是以前的同学?或者远房亲戚?不,我很确定我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她应该是个重要的人,我应该记得的人。
她拿着冰咖啡回到桌前,我还是想不出来她到底是谁。
“我到这里来撤公司的活动,”她说,手里拨弄着吸管,她的指甲涂成米色,完美无缺,“这一趟三天两晚,我们明天离开。”
我决定继续装下去,“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还是平时那些事:商场,纪念馆,寺庙,更多是商场。说实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选择赤川,而不是像奈良、京都这种地方。我确实认为小城镇独具魅力,可不一定会吸引每一个人。”
我点点头。
“这个地方肯定无法吸引我,我正盼着去泡个温泉,就像前些年一样。”她用吸管搅动饮料,“那么你呢,廉?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工作,我正在附近一家补习学校教课。”
“很好啊,”她说,“我的意思是说,上次我们聊天的时候,你还在为毕业之后做什么而发愁。”
“是的,那是……”
她数着手指,“三四个星期以前?”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直在雾里行走,由于雾太浓而不知道自己鞋子的颜色一样。然后,一阵风吹过,将浓雾驱散,我意识到她是谁了。
从她后颈上的痣开始,我在她公寓里过夜的记忆如潮水般倒流回来,我甚至可以忆起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一股混合着柑橘与樱花味道的清香,她把香水喷洒在温润的皮肤上。我记得她那被月光照亮的弯曲后背,那大声的性感呻吟,还有那深深埋在枕头里、涂得完美无缺的指甲。我乱了方寸,不禁喝了一口咖啡。
“你是不是认为我太主动了?”她问,“通常都是男人接近女人,可那天晚上是我走向你,先跟你说话的。”
我摇摇头,“没关系。”
“真的吗?”
“真的。”
她又搅了一下饮料,“这个听起来可能很奇怪,可我上周梦到你了。我不是对你痴迷或者什么的,只是不知怎么的,你就是钻进了我的梦乡。”
我不知道对此应该做何反应,于是便耸耸肩说道:“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
“当我醒来,想要见到你。我有一股冲动,想要拿起电话打给你,可如果我先主动约你,会很怪异。你怎么想?实话实说。”
“就像我刚才说的,没关系。现在是九十年代了,女人先主动完全正常。”
“你喜欢主动的女人吗?”
其实,这完全要视情况而定,可我不想细谈。
“不管怎样,这不是重点。”她说,“哪怕我决定要给你打电话,我也做不到,你没有给我你的电话号码。”
我挤出了一个微笑,“真是这样吗?我一定走神了,那天晚上我醉得厉害。”
“你看起来很好。”
“不管我喝多少,看起来都不像醉酒的样子。让我们公平一点,你也没有给我你的电话。”
“我给了,我把它写在纸条上,放进了你的口袋。”她用手捂着嘴低声说,“别告诉我你没有注意到,谁帮你洗衣服?”
“我自己洗,可我把衣服投入洗衣机前从来不查口袋。”
“那太糟糕了。”她微笑起来,“而且,你一字不留就离开,真是太冷酷了。如果你等到我醒来,我会给你做早餐。”
“我早上有个约会,同时你又睡得那么香甜,把你叫醒简直就是罪过。”
“罪过?你的描述真是太迷人了。”
我们都笑了。她知道我的借口立不住脚,可却很欣赏我所做的努力,于是便附和我。
“你后悔了?”她低声说,“这是你如此悄无声息离开的原因吗?”
我不想伤害她的感情,于是马上答道:“你误解了,不是这样的。你看起来那么安详,所以我不想把你叫醒,仅此而已。”
她倾身过来,靠近我,凝视我一会儿,似乎在我脸上寻找什么蛛丝马迹。我清了清喉咙,看向远方,不想与她对视。
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可以信任你,你看起来很真诚。我猜想,虽然你相当英俊,但这一点并没有损害你的个性。”
我挤出一个笑容,此时此刻我们只是在迎合对方而已。面对一夜情的对象,你还会有什么其他的期望呢?我们应该成为朋友吗?继续性爱接触吗?
她向我倾身,“我的酒店就在下一个街区,你要过来吗?”
我无法回答。我已经猜到这个问题会来,但却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或者会被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来。
她感觉到了我的犹豫,于是说:“让我猜一下,你已经结婚了。”
“没有,可我有女朋友。”
“那没问题,我也有男朋友,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海外。”
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我已经感觉出来,她并非在寻求恋爱关系。
“那我们的境况是一样的,不是吗?”她从小手提包里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在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然后把纸条塞进我的手里说,“这一次让我们明明白白的。这是我的号码,不要弄丢了。”
我点着头,“我不会的。”
“关于酒店的事,我是开玩笑的。我和同事共住一个房间,可是,任何时候你想的话,都可以到我的公寓过夜。我男朋友一年也就来一两次,通常都不到一周。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独自一人。”
我想要问,她与男友之间的这种公开安排是否是相互的,可我并没有问。
“当你在东京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起做伴。”她继续说道。
“而且你还可以给我做早餐。”
“对的,我会做很美味的蛋包饭。”
我的心悸动了一下,那是姐姐的拿手菜肴之一。我清了清喉咙,“听起来是个好计划。”
她妩媚地对我笑了笑,“性爱还是早餐?”
“两者皆是。”
“那就这么定了。”她站起来,弯下身去拿起包,她那白色蕾丝胸衣偷偷地从敞开的衬衫领口漏出来,“我很想跟你聊更长时间,可我必须走了,我等你的电话。”
她离开后,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有给她我的电话号码。我把她给的纸条半折起来,放进口袋,我应不应该给她打电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