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从、疯狂、宣泄、聚会、游行、武装械斗……旧有的规则被打破,而新的规则还迟迟未能建起,一夜之间脖子上的枷锁被扯下,人们反而无从适从,开始失去目标,不知该去往何方。
其实这一幕在十年前就曾上演过一次。
在王国的心腹大患,万恶之源,永恒黑暗,沉沦之地,破坏和谐社会的罪魁祸首,隔壁小孩都被吓哭,反正不管是不是形容词都能往上贴的,一个名为“燃烬”的叛乱组织煽动下,原本就因常年饥荒而人心浮动的民众们再也无法忍下去,各境相继发生暴动,饥民公然冲击庄园粮仓抢夺粮食的,暴徒明目张胆打家劫舍,各地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这个燃烬究竟是谁创立的,又究竟从何时出现的,如今已经无从考证,只知道它们的矛头从始至终都对准着启辰教与恶魔。
与启辰教作对,会死,与恶魔作对,会死的很没有尊严,而这个不知哪冒出来的组织简直将全世界都得罪个遍,按理说敢这么做的家伙,他的坟头早就百丈高了,但有趣的是,直到今天这个神秘组织依旧活得好好的,时不时冒出来搅风搅雨。
用王室发言人的话来说,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是燃烬叛党。因为他们的出现,星光不再闪亮了,花儿也不鲜艳了,小鸟也不鸣叫了。如果有一天,广大人民群众发现米缸粮食被耗子吃了,母鸡生不出鸡蛋,吃辣肉面厨子只放了辣椒,那毫无疑问,偷吃粮食的耗子,不生鸡蛋的母鸡,辣肉面只丢辣椒的拉面师傅,一定是那帮叛乱分子假扮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王国动荡,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真是居心叵测啊!
为了镇压各地此起彼伏的暴动,也为了振兴日趋衰落的影响力,王国将能派遣的军队统统派出了,一个个东奔西窜满世界补窟窿,这直接导致王都聚光城的军事力量空前虚弱,
纵然王室已尽一切努力,可暴乱的地区实在太多,各地哀哭求救的领主也数不胜数,王室所做的一切依旧显得那么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正值局势一天比一天糟糕的某个深夜,一支军队借着夜色秘密潜行至聚光城外,它就是燃烬秘密筹划多年组建而成的叛军,意图借着在各地引发的混乱为掩护,暗中奇袭王都,捕获王室与教廷的首脑人物,以此为筹码,彻底推翻鸢尾花王族和启辰教对这片土地的统治。
计划很完美,可现实总是充满了惊喜与惊吓的,燃烬呕心沥血筹划多年,然而却在最后的临门一脚上,被埋伏一旁的大批王国军队杀得溃不成军,仅有极少数逆军突出重围。
之所以王国早有准备,据传是因为有叛徒出卖导致消息走漏,致使燃烬谋划数年的努力功亏一篑。
在击溃叛军的偷袭后,拥有帝国鹰犬之称的克莱门斯将军率军疾驰百里,火速来到风暴中心——东境与中央直属领的交界处,那里汇聚着整个王国境内最庞大的暴民群。
数千只马蹄反复踩踏而过,将身躯碾成一堆堆分辨不出的肉糜,数不清的刀刃劈下,像砍柴般将暴民们一个个剁成两半。大屠杀整整持续一天一夜,绝大多数暴民都被斩杀,余者仓皇逃窜,尸骨将城外荒原都铺满了,野狗秃鹫吃的眼睛都红了。为震慑那些躲藏在阴暗处的心怀不轨之徒,国王陛下禁止任何人收敛尸骨,直至现在,去那里依旧能看到无数皑皑白骨铺满荒野,这简直就是一个露天的,用骨骼尸骸堆砌而成的博物馆。
动乱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各地暴乱的民众左看右看,悄摸摸的收起手中的棍棒石块,相比较被砍死与被饿死,那还是选择……勒紧裤腰带吧。
王国用剑刃为所有人上了一场生动形象的课,让广大善良而乖巧的人民群众深刻明白,贱民终究只是贱民,背弃规则的,终究要自食背弃规则的恶果。
当然,若是哪一天你强大到吃下这个果子,还一副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那你想背弃就背弃吧。
虽然这次暴乱被王国镇压了,但却也彻底暴露了各地贵族军队的软弱无能,可以说除了王国直属军队还有几分战斗力……
除此之外,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如今伴随着各地暴动频频出现,历史似乎正在重演,世界的运行轨迹注定将有巨大偏转,过去的时代已经死去,世界正迅速迎来一个全新的未来。
……
西尔维亚孤独的走着,在孤独的青石路上。
无数人影匆匆而过,如湍急的溪流,去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它们的脸好似浸没在晦暗的墨中,辨识不清。
她犹如逆行的风帆,在人潮中显得格格不入。
顺应潮流是件很容易的事,只需用耳,无需费心,而逆流而上往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敢这么做好汉,他们的下场一般都不怎么好。
停下脚步,仰望天际。启辰星依旧是那么的高高在上,肆意向周围挥洒着炽热,灼烧着一切,人世间的忧愁烦扰皆与它无关,它只需冷眼望着这个世界就够了。
启辰星是万千星辰中最明亮的那颗,当它亮起时,所有的星辰都熄灭了,当它敛起光辉时,漫天的星河都被点燃了。
它每一次绽放光彩,都意味着新一天的开启,带来生机带来温暖。有人说,启辰星是神灵的化身。
也许,神灵就是这么看着人类的……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话。
她觉得有点冷。
雪花无声飘落,在那双妖异的紫色瞳孔中静静融化,冰凉凉的。她蓦然惊醒,没有小贩,没有神父,没有炙热难耐的启辰星,只余寒风凛凛,她独自立于风雪中,这片远离故土的北方国度。
默默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她还不能停下,从南国至北地,这趟旅途还将继续走下去。
虽然在这里,她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奇葩,各有各的疯法,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竟没有给自己带来那种熟悉的,无聊的感觉。
或许正因为他们是那么的不可理喻,难以理解,你完全猜不到这帮人下一句会冒出什么疯话,所以才显得生机盎然,而不是一个呆板的木偶。
如果有选择,他们宁愿变作云,被变幻无常的风吹到不可知的地方,也不愿化作雨,落在江流中,沿着既定的轨迹去向必然的结局。
至于那些长的很像人的木偶,或者长的很像木偶的人……反正都一样,一个个就好似流水线上复刻出来的一般,毫无思想,只会听讲。
活的很没有创意。
这种人她见多了,这种感觉也尝够了,或许在这里,她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
……
不知为何,她莫名感觉到,自己和那些怪胎终究是不同的,或许他们是怪物,是神经病,是被正常人所孤立、遗弃的,但她绝不是。
怪物和怪物尚可以抱团取暖,那自己算什么?怪物中的怪物?
恐怕自己只配丢在世界角落永无止境的孤独下去吧。
……
黄昏时分,他回到了通往酒馆的林荫小道上。
枯枝败叶散落在积雪上,踩在上面咔咔作响,光秃秃的树杈散乱交缠,遮蔽仅剩不多的光芒,梧桐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掩映着古道尽头的木屋。
推开门,人群早已散尽,桌椅凌乱,不知是哪个酒鬼喝醉时把酒桶打翻了,醇香满屋。
沙沙的写字声从角落位置传来。
少年握着鹅毛笔,伏在桌上专心致志写着什么,静悄悄的。
他总是悄无声息的出现,又悄无声息离开。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就一直坐在那个位置,渐渐的,似乎成为背景的一部分,逐渐被遗忘。可每当蓦然记起,转身望去时,他依旧还在那里,在这片喧嚣的世界,仿佛处于另一个空间。
“这杯我请。”鬼使神差般,路德维希倒了杯葡萄酒摆在少年面前,不再多说,转身往里屋走去。到拐角处时忍不住回过头望了一眼,少年依旧全神贯注写着什么,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门在身后关上,屋内的陈设简单至极,一张陈旧的木床,一盏锈迹斑斑的铁烛台摆在瘸了条腿的石桌上,一旁是个铁皮柜子,遍布尘灰。
最后的余晖洒落在小屋里,他双手抱膝坐在地上,倚着墙,默默望着无边夜色从极远处蔓延而至,驱散天幕最后一丝光。
启辰星熄灭。
怔怔发呆,一夜未眠。
……
萨罗格斯公立图书馆位于城外的一片荒僻之地,是托斯卡纳这座边境小城唯一一家面向民众开放的图书馆。馆内常年冷冷清清,连只老鼠都找不到,只有管理员趴在桌上打瞌睡。如果不是担心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把这些珍贵典籍当作废纸论斤卖,管理员早就开小差跑路了,平日里这地方静的跟坟墓一样。
这家图书馆之所以人烟稀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周遭的路径实在太不好走,馆外杂草丛生,乱石林立,古木参天,野兽横行……没错,这座图书馆就是建在深山老林里的。
那些兴致勃勃想去这家鼎鼎大名的图书馆观摩一番的游客,如果有幸没被野狼叼走的话,等到了目的地,看看天色,就该考虑回家了。
西尔维亚走在大理石铺就的过道中,两旁柚木书架整齐排列,几近触及穹顶。书架上垒的满满当当,其中有不少竟是用珍贵的羊皮纸制成的孤本古籍。只是它们无一例外积了厚厚一层灰,似乎已经多年没人翻动过了。
从那家古怪的茶楼离开后,她径直回到这里,这是她在北域的暂时落脚地,足够安静,无人打扰。至于在林中遇上的狮狼虎豹蜜獾黄鼬浣熊灰猫,一柄铁匠铺里买来的,加上包装也不过三枚银币的长剑就足以解决。
保护野生动物这种思想暂时还不存在她的概念中。
她倏然停住脚步,从身旁书架上取下一本书。
词典。
西尔维亚伸出食指擦拭了一下封面,干净的出奇,一丝灰尘都没有,似乎时常有人翻阅。
词典?她并没有将书放回去的意思,继续提着在周围转悠。很快,她在不远处另一排书架上又有了新发现,这次是一本菜谱,与周围挂满蛛网的书册形成鲜明对比。
西尔维亚驻足不语,这些天她可是观察的很清楚,这里人流量有多么稀少,整整三天,除了那个从早到晚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管理员外,图书馆找不出第三个人。
一声脆响从身后传来,打破馆内平静,似乎是什么东西摔碎了。西尔维亚回过头,图书馆管理员不知何时醒了,正手忙脚乱收拾着地上的碎陶瓷,和一株散乱在地上的盆栽。
似乎是他刚才一不小心打翻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很小心打翻的。
西尔维亚收回目光,准备将词典摆回去。并非是因为这无言的警告,而是她本来就没兴趣理会图书馆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她从来都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假设真来了兴趣,就算管理员当着她面把整个图书馆给拆了,她也照干不误。
瞳孔骤然收缩,西尔维亚缓缓从原先摆放词典的位置,书架上唯一的空格处拈起一张纸条。她敢肯定,就在前一刻,这里还是空无一物。
她豁然转身。
从离开茶楼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自己,虽然很快便消失无踪,但没过多久又再度出现,且新来的这对眼睛很显然与原先的并不是同一双。
然而就在刚才,这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在一瞬间被提升到了极致,那双眼已近在咫尺,近到就在身后!
西尔维亚并不在意别人在她的世界里走来走去,跑来跑去也没关系。但若有人妄想在这里长住下去,顺便支个烧烤架,摆上羊肉串,撒点孜然粉,那她也不介意点把火连人带帐篷一并烧了。
没有眼睛。
无论是冷酷的、残忍的、怯懦的、惊惧的,还是邪恶的、迷惘的、幽怨的,无辜的,都没有。
启辰星光透过窗棂洒满一地,金灿灿的,让人不禁忆起三月的春花,亦是这般暖到心底。大雪初停,窗檐上积了厚厚一层积雪,一只蓝羽鹦鹉正坐在窗台上,两只爪子悬在半空中,迎着和煦的星光悠悠然用喙梳理着羽毛,一双黄豆眼咕噜噜乱转。
一片恬静安详。
这里还有一双眼,一双几乎被忽视的眼。
“装的很像,可眼神已经把你出卖了,如果你再敢跟着,我不介意把你全身羽毛一根根拔下来,编成圈挂在墓碑上。”
“大冬天还在外面乱飞,有点常识好吗?”
她将书摆回原处,推门离去。
身影悄无声息闪到书架前,回望了一眼西尔维亚离去的方向,眸中惊疑不定。迟疑半响,摇摇头转身离开。
走到半途又觉得不放心,于是回过身把两本书都在书架角落的蜘蛛网里蹭了蹭,然后再放回去,左瞧右瞧确定看不出破绽,这才放心的重新趴回桌上继续打起瞌睡。
……
……
“天塌啦,地陷啦!我身份暴露啦!”广场角落的石椅上,鹦鹉扑棱着翅膀上窜下跳,一身蔚蓝翎羽油光发亮。
“淡定!干我们这行的就要宠辱不惊,你这样瞎嚷嚷,想让所有人都听到吗?”一旁坐着的黑衣人低声喝道,此人身形掩映在墨色风衣之下,戴着顶暗黑高礼帽,看不清面容。
黑衣人压了压帽檐,鬼鬼祟祟朝四周瞄了瞄,这里位于广场的边缘位置,且正值下午,人流稀少。
确认周围无人,黑衣人这才继续道:“咱们的口号是什么?伪装成一粒沙,就再也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伪装成一坨垃圾,别人就会绕着你走。你还要跟着我好好学啊!好了,说吧,到底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声音一窒,下一刻,他的音量猛然间拔高几分,难以置信低吼道:“什么!你这副样子都能被看出破绽?你在逗我吧?”
“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啊?你说呀,你说呀,你倒是说呀!”鹦鹉满脸委屈反驳道。
黑衣人撇撇嘴,从怀中抽出一面小巧的镜子:“哼哼哼,自己瞧,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蓝羽鹦鹉疑惑不解的将脑袋探到镜子前,打量了半天才犹豫道:“一只……可爱又漂亮,油光发亮的小鹦鹉?”
“去掉这些形容词,你不就是一只鹦鹉嘛!你觉得有哪个人会想到有只鹦鹉在监视着自己?除非这家伙的脑洞能突破天际!到了这时候,你还敢说不是在消遣我?”
“喂!我怎么知道她为什么能看破我的身份啊?你别光顾着在这里扯些没用的,快想办法呀!”鹦鹉气的直跳爪。
“安静安静,那我现在帮你分析一下。”黑衣人支着下颌沉思片刻道,“已知条件:1.我藏在床头柜里的两瓶白兰地昨晚忽然不见了。2.你被考生看出了真面目……”
声音戛然而止,他似乎想到什么,脸在一瞬间惨白如纸,黑衣人好似神经质一般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不,不,不!”他越说越激动,无意识的摇着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两个已知条件之间有半块银币的联系吗?鹦鹉呆呆的望着天,脑袋想破了都没搞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可是看他一脸绝望无助的样子,又不禁怀疑起自己,难道这其中真的有什么奥秘我没看出不成?嗯嗯,应该是这样吧。
“没看出来也怪不得你。”黑衣人颤抖的摇了摇头,明亮的双眸中满是掩藏不住的忧伤,垂首轻叹,“不怪你,我不怪你!”
最后一句近乎是在嘶声咆哮,似乎要将所有的痛苦悲伤都宣泄出来,双手死死攥紧,因太过用力指节青白。
“喂,你没事吧,别吓我啊。”鹦鹉呆住了,“有什么话直说啊!”
“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黑衣人恢复平静,异常平静,平静的似乎变了一个人,双眸直勾勾望着脚下的大理石地面,“那天晚上,是你吧,我的20年奢华典藏限量版皇家白兰地,是你偷的吧。”
“哈?”鹦鹉懵了。
“一定是你在工作时间叼着酒瓶偷喝,结果被她看见了,试想,一只正常的鹦鹉怎么可能会喝酒呢?她就是凭借这一点觉察到你的异常之处,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被我的聪明机智深深折服了?”
鹦鹉:“……”
黑衣人得意的迎风甩了甩头发,想让长发飘逸一下……却发现自己头发太短没的甩,赶紧不着痕迹的切换成右手扶额状,兼俯首45度角,摇头轻叹道,“你看你,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每天被自己的聪明机智笑醒真麻烦啊。”
黑衣人眉头紧锁,似乎为这件事深为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