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口给郭员外揉胸口的小叫花子，叫马马儿。
他跟随曹兴发他们跑进村子，从村民们的表情和举动中，他知道郭家遭遇了不幸。很有痛情心的马马儿，一直留在郭家大门口，帮些小忙。当然，他心头也很明白，这里人多，活泛①一点，整拢晌午，也许能够讨到一点吃的。
郭家有钱，家里死了人，自然有许多人要来扎起。但到场的人些，都害怕后头还有军兵过来，一块二块支头缩屁儿②，做起事来诧乎乎的，一点不剪刷③。马马儿混在中间，尽管做了不少散杂，却没有人打整④他。
他想：这会儿奶奶一个人躺在破庙里头，正等着要回吃的。这里刚刚死人，大家都在为死者处理后事。如果开口过早，把人惹烦了，轻则遭吆飞，重则挨家伙都嫑得。老是呆在这里，不是办法。还是先到别处走走，按到时间再过来。
马马儿来到二郎杠，二郎杠搞得不像样子，到处残垣断壁，根本看不到一个人花花。怎么办呢？难道就这样让奶奶活活饿死不成？
马马儿心慌得很，一个人到处糊碰。
时间过得很快，眼看就要晌午了，马马儿一脸愁容。他走着走着，忽然看见酸桃子树下走出一个年龄三十五六，头上包着白帕子的中年汉子来。于是急忙?上前去，“嗵”一声跪在地上，举着饭碗说：
“大老爷，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中年汉子正是王铁匠。他躲避回来，很多天不敢出门。今天，悄悄个儿梭起出来，忽然听见声响，不禁吓他一跳。待他反应过来，才发现是个叫花子，而且，还是一个小叫花子。他瞟了一眼，轰声转过身子，难得理睬。可马马儿调个方向，依还跪在他前里。
“你……”
“大老爷，大老爷……”
“唉呀……”
“求求你给口吃的……求求你了……大老爷，求求你了……”
“去去去，要饭也不盯到人来，连我都要咬人⑤哩。”
“只给一口口儿吧……只给一口口儿吧……”
“烦不烦哦……”
“爹娘都死了，老奶奶快要饿死了……”
“啥子咹？老奶奶，啥子老奶奶哦？”
“……当真的，求求你救救我奶奶吧……”
马马儿说得眼流子滚，王铁匠心头就软了。
“你等一下，看屋头寻得一点点儿东西不。”
王铁匠从断墙侧边，钻进屋里，轻轻走到灶面前，揭开锅盖，选了两个刚刚煮熟的芋母，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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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活泛：(机智灵活)，主动帮忙。②支头缩屁儿：做事束手束足。③减刷：利索。④打整：理会。⑤要想咬人：实在没办法了，想耍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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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谢大老爷，道谢大老爷。”
王铁匠瞒到家里人，给了马马儿两个芋母。
尽管他是悄悄咪咪的，可马马儿道谢王铁匠的时候，没警觉得叫他儿子偏脑壳儿听见了。偏脑壳儿走到灶头上一看，锅头的芋母果然少了两个，顿时火冒起来。
两爷子在断墙侧边走来抵到。
一个急冲冲要朝外面跑，一个过意要朝里头钻。断墙缺口很窄，两爷子互不相让。大脑壳儿狠声莽气说道：
“还有两个芋母喃？”
“哦，芋……芋母呀……”王铁匠支支吾吾说，“我……”
“它生脚跑啦？”
“我……”王铁匠晓得偏脑壳儿本身央夹，遇到屋头舀水不上灶，一旦被他知道芋母送了别人，肯定要跳蹦蹦①。便假意揩着嘴巴，做起遭哽②到的样样。“我把它吃……吃了……”
“吃了？吃东西比搊来倒还快行③是不？”
王铁匠不会抹嘴④，装得不像，叫偏脑壳儿一眼看漏。
“我看你硬是大方喃，默到我嫑得嚯？劳前⑤几个芋母，你就拿两个给人家。”
“哪个给你说是两个哦？只给了一塞塞儿⑥。”
“一塞塞儿？哄憨子差不多……”
“呦喂……看到嫑说了……本来我是不给的……”王铁匠叫偏脑壳儿一诈，整来化不起招，逼到如实报快(盘)，“……大人八汉的，说蚀口了，咋整吧？像鬼找到了嬢。算了算了……”
“你才说得安逸，两个芋母，连我都没有吃的。”
“只有两个脚不儿⑦，偏脑壳儿，你就原谅老汉儿一回吧。”
“原谅你一回？”偏脑壳儿?起眼睛说道，“你硬说得安逸……”
“二回子随便哪个，说过的，再都不给了。”
“不行，”偏脑壳儿冰帮是硬⑧，跳起不干，“必须追回来。”
“二天我少吃一口口儿，省⑨点给你。该对呗？”
“送都送人了，还要少吃一口口儿。”
“人家那么造孽，咋整吧……？”
“他造孽，我就不造孽是不？”
“你是造孽，不管咋说，总比叫花子好得多嘛。再说，我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哪有吐出去的口水，又把它喝回来的道理呢？”
偏脑壳儿性格倔强，随便王铁匠咋个儿解释，反正不答应。两爷子在断墙侧边推推搡搡，把一屋都闹阵了⑩。
王铁匠老婆麻大嫂，冻住躺在床上蒙头大睡。听见吵闹声，一翻爬了起来。
“枉自活几十岁，回回务事?装胎狗儿。”
麻大嫂是个火炮子脾气，将将个儿?拢堂屋门口，咚声就给王铁匠叼开(打燃火)了。
“我肯信你的脑壳头尽装豆渣呀，一辈子咋不长长脑筋呢？自己一屋人饿来吐清口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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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跳蹦蹦(跳财神)：吵架。②哽：塞。③快行：即快当。④抹嘴：擦嘴。⑤劳前：一共。⑥一塞塞儿：一点点儿。⑦脚不儿：很小的。⑧冰帮是硬：不相让。⑨省：不读shěng，读těn，把自己那份减点给别人。⑩闹阵了：吵闹声很大。?回回务事：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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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喂，两块芋母儿子，跳起来①没得躴指母儿大，管求多八个(钱)②，哈值九几了，有啥子嘛？调起来是儿(那)几年，手弯子打得伸，拿来丢的撒花儿③都比它巴适。”
王铁匠一家人你拉我扯，吵吵闹闹，不得幺台。邻居李茂盛的儿子大舌头儿听见了，他搭起板凳，趴在围墙高上④一找，很快听出了来头。
大舌头儿偏起脑壳，朝房子外前的巷巷头一看，马马儿的篼篼头，当真有两个芋母。大舌头儿看见吃的反应之快，他跳下板凳，一趟冲出龙门子，扑爬跟斗儿追上马马儿，一把就把芋母抓了过来。
马马儿听见响动，调头一看，篼篼头什么也没有了。他立马反应过来，伸手一抓：
“还我芋母，还我芋母。”
马马儿那把没有抓住大舌头儿，就大声哭喊道：“大哥哥唉，不能这样呀，这是救命的东西呀。大哥哥唉，大哥哥唉……”
这个大舌头儿，从小没得人见得他，读书白火石，欺负别人，一点不要人教。有人说他有种体种，话虽然包听⑤，但的确是的，两爷子壳壳儿不脱⑥。
“我给你磕头吧，我奶奶快要饿死了，要不我给你钻裆吧……只要你还我芋母来，揍⑦我一顿都可以，随便你咋整都行。大哥哥唉，呦喂……”
马马儿跳来跳去，始终搬不够⑧大舌头儿高高举起的手。
大舌头儿呢，该抢的东西到手了，他无心恋战，拔腿便跑。
马马儿见大舌头儿开溜，提着打狗棒紧追不放。大舌头儿搞搂了，“唰”声就把其中一块芋母奏⑨到嘴头，大口大口咬了起来。马马儿见大舌头儿两口就把芋母咬了大半截，还把眼睛哽来挤起⑩，顿时心急如焚，使劲呐喊道：
“大哥哥唉，嫑吃了吧。给我留到吧，我求求你嘛。大哥哥唉，大哥哥唉，我奶奶快要饿死了，你行行好吧……”
大舌头儿一点不管马马儿怎样求情，很快就把头块芋母下赏了，接着又把第二个芋母?到了嘴头。
这下马马儿彻底慌了：
“大哥哥唉，嫑吃了吧，呦喂，嫑吃了吧，给我留一塞塞儿吧，大哥哥唉……”
不一会儿，两个芋母就被大舌头儿吃得干干净净。
“龟儿子奶泡泡娃娃唉，咋这么不成天亮哦？你太坏了吧，我滚你的妈哟……”
“你噘?哪个？你噘哪个？你要噘哪个们妈哦？我们老汉儿是里长嚯，你活腻啦?？”
“里长的娃娃就兴欺人是不？里长的娃娃就兴抢人是不？天唉，哪里有这本书卖哦？屙秋痢打摆子害寒各儿的短嫩颠娃娃唉，我滚你的妈哟……”
“你再噘一句，看我不认火嚯，谨防老子齁拾?你。”
“这是救命的东西嘛，呦喂……”马马儿一把抓住大舌头儿，弄死不放，“赔起！赔起！给我赔起……”
“狗日的叫花子，还嚼筋呢。”
大舌头儿心头也有一些慌了，但他使劲几跳，就板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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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跳起来：形容最多，大不了。②求多八个：很少。③撒花儿：用处不大的。④高上：高不读gāo，读kāng，上面。⑤包听：不好听。⑥壳壳儿不脱：一模一样。⑦揍：音zhōng，打的意思。⑧搬不够：够不着。⑨奏：塞。⑩挤起：凸起。?噘：读卷骂。?活腻了：不想活了。?齁拾：收拾。?板脱：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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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弄我，你搁到来①。”
“赔起……”
“赔你，陪你坐。”大舌头见马马儿不好打整，就恶鼓拌筋，做出凶相，“一把把儿，捏得把你捏死了，跑到我这儿地盘上来歪，趴到说。惹到老子，叫你没得好汤汤吃。龙门子外前都把船翻了嚯？来哇，劈啊②求你几耳矢！龟儿子叫花子娃娃，还要来嚯？抖③不死你。狗屎蜂，量死你造不起粒子。说块不信？揍④你的家伙，扙⑤你的螺丝拐！”
大舌头儿手潮⑥，说着就真的动起手来。
马马儿贵兮一闪，举起打狗棍，劈头扬了几下。当然，马马儿拿打狗棒打大舌头儿，大边边是⑦吓他的，并非硬要真打。因为马马儿太小了，他不想惹事，也不敢惹事。
这时，王铁匠屋头，偏脑壳儿趁其不备，一把推开⑧他老汉儿。像犇抹⑨的狗一样，“哇儿”叉叉跑了出来。王铁匠跟在后头开趟子撵他，生怕偏脑壳儿就去欺负小叫花子了，可两爷子没跑多远，知道芋母叫大舌头儿抢了。偏脑壳儿惹不起大舌头儿，止住脚步，只把嘴嘴儿懂起算了。而王铁匠心头却是很不了然，本来做了一件好事，那晓得做成了二假良⑩。
两爷子摆了几下脑壳，便回屋子去了。
大舌头儿的掟子轰不退马马儿，又抓起石头威胁一番，马马儿还是没有惧怕，非要大舌头儿赔起不可。大舌头儿怕把马马儿整得太欠毛?了，会被打狗棒搒?住，干脆就往自家屋头跑去。
只听“嘭”的一声，大舌头儿撞开大门，一扑爬钻进了屋子去。
马马儿追拢大门口，不敢再往里头跑了。只好站在门外，等候大舌头儿出来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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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搁到来：想……你就是把其他事情搁到上来也不起作用。②劈啊：用手扳摌。③抖：揍。④揍：音zhōng，打。⑤扙：打。螺丝拐：踝。⑥手潮：动不动就出手打人。⑦大边边：半边不说半边，说边边。大半边，即一半多，主要成分。⑧推：读造，双手或单手推。⑨犇抹：脱缰。不受约束。⑩儿假良：几不像。?欠毛：惹毛。?搒住：搒音：kuǎng，碰着或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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