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郭家大门口,大家停了下来,只有曹兴发和陈秀才牵伸①走了进去。
郭家,果真名不虚传。前后三个院子。
屋顶两侧龙吻,正脊彩塑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檐角琉璃小兽。正房五柱,双檩双挂,地枕屋,虎皮装修。
堂屋里头,神龛古董,家神刷金。八张红木椅子,标配土漆茶几,雕花刻鸟。用手轻轻一擦,人物子②都看得见。
在堂屋左边的房圈内,郭员外躺在床上,愁眉苦脸,浑身发抖,极度悲哀。曹兴发和陈秀才?进屋子,与正面坐着的杨郎中点头打过招呼,?到踏脚板上。他们还未开口说话,就叫郭员外看见了。郭员外忧伤过度,看见曹兴发和陈秀才到来,就像一个被人欺负过的孩子,忽然看见了自己的大人一样,“唰”声一翻,“汪”声哭了起来。
陈秀才见状,赶紧说道;“郭老爷,节哀,节哀……”
“……早晨还是……还是活咪咪的……出门一哈哈儿③……就再也喊不答应……”郭员外道,“曹二爸……陈秀才……你们叫我……叫我咋个受得了呀……”
“事到如今,我们理解你的心情……”曹兴发说,“只是这个时候,一定要振作起来……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呀……”
房圈狭小,空气沉闷,郭员外恨不得一口便把心中所有的苦水和怨气,通通倾吐出来,闷在心里,太难受了。
“我也嫑得……上辈子究竟作了啥子孽……”
“不,老天作证,是可恶的军兵,罪不容诛。”陈秀才说,“无论郭公子夫妇还是谭木匠,众所周知,皆好人也。”
“世道乱了,每回子遭起的,红欢④就是我们这些贫头儿百姓。”曹兴发说,“既然老天爷不肯爱怜⑤我们,我们叫自己心痛自己,自己将息自己。”
“对。”杨郎中说,“为了这个家庭,你要将息好自己的身体呀……”
过了好半天,郭员外终于平静了一点。
“曹二爸……陈秀才……你们几个……几个都在……这次……唉……这次……”郭员外话到嘴边,把脑壳两摆,看了看曹兴发和陈秀才,又才接着说道,“……一满都晓得,渡口没得船,过往行人都蹅水,前前后后淹死浪多人……特别是那个三娘母,整得太造孽了……心想做个好事,把船修好,方便行人……毕竟一围到转,就看到我……浪浪扯得大点⑥……昨天,曹二爸和陈秀才都知道,大儿他们几个……修了一个整天,连一屁股都没有坐过,眼看只有……只有半天活路……就完了,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得没有谙到,出众么大个漏子……”
郭员外擦着眼泪,抖了抖气。
“幸好云三嫂……冒起命来给你们报信……不然,你们在下河坝的几个……一满都要遭起……说啊又说,这回子……要是没得云三嫂,真的不可想象呀。如果再把你们几个一遭……就是把我郭金山拿来千刀万剐,也足足有余呀……足足有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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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牵伸、拉伸、扯伸:直接。②人物子:人影子。③一哈哈儿:眨眼功夫。④红欢:总是。⑤爱怜:爱,方言读aó(傲),体贴,痛爱。⑥浪浪扯得大点:外表看起来稍微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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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老爷,你是做好事得嘛,千心千万不能这样想呀……”曹兴发说,“应该拿来千刀万剐的,是军兵。”
“儿媳妇子一遭……就已经够我气了,问题是,还有人家……还有人家谭木匠呀。要是他外侄陈纸匠回来……不依我的……找我盘汤头①呻,天吔,我哪里去拿人嘛?我哪里去拿人嘛……呦喂……”
郭员外想多了,杨郎中立即打断他的话说:
“啥子拿人哦?这是军兵干的事,咋可能问你要人呢?”
“话是这样说,可陈纸匠那关咋过嘛……”郭员外哭着道,“三块不干,鼻子上出汗……我真担心呀……这人一走霉运……当真烧洗脸水都要巴锅……”
“郭老爷。”曹兴发说,“有事实摆起,就是翻起天书讲,也怪不到你头上来。”
“曹二爸说了,郭老爷大可不必担心。修船,是谭木匠自觉自愿为之。遭了,谁也怪不得谁。”杨郎中说,“就是陈纸匠回来,你也很好交代。军兵杀人如麻,不说我们都是耳夯②,就算有通天本事,也缠不过③军兵。咋可能来找郭老爷摆牌子呢?”
“堂兄陈纸匠者。”陈秀才说,“通情达理之人也。”
“你说残呐人④,我不敢打包票。但你说到陈纸匠,我敢肯定。他认承服理,不拉横耙。”曹兴发说,“郭老爷,巴啊得。”
“我也相信陈纸匠。不过,既然把话扯拢这儿间了,还是尽量让郭老爷放心。”杨郎中看着陈秀才说,“等陈纸匠回来,一定要方圆一下。你们是亲房⑤,你主动给他解释清楚。”
“自然。”陈秀才理直气壮说道,“自然。”
“陈秀才肯搭这个硬节⑥。”曹兴发说,“郭老爷不要担心。”
“反正我们几个中间人,”杨郎中斩钉切铁说道,“哪个先碰到他,哪个负责把事情给他讲清楚,该对呗?”
“曹二爸,陈秀才,你们说说,眼下谭木匠……究竟怎么办呢……”虽然大家说来把郭员外心他定到了,但他始终害怕别个出来宠祸,巴不得快点把事情一屁股敛来坐到。“是先把他埋啦……还是等陈纸匠回来……”
“当然是埋了再说。”曹兴发说,“因为哪个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看也是,”陈秀才说,“入土为安。”
郭员外开始还担心曹兴发和陈秀才要生蛋,这下才发觉他们竟是如此的敢于担当。
“那就拿喂⑦你们吧。”
“谭木匠倒是好办。”曹兴发说,“关键是郭公子夫妇,这些过筋过脉的事情,还是要你来拍板。如果要择日子喃,我们就先把谭木匠埋了,要是不测日子喃,我们就先把……”
“日子,不择了。战乱年代,顾不上这些讲究,如果停放时间过长,万一后头还有军兵,再把别个搒住⑧,我更见脱不到手……就把他们葬在他屋头祖祖⑨的大坟则边吧。”
“行。”曹兴发站起身来说道,“马上动手,争取天黑前把坟院头的事情搞煞搁⑩。”
“我郭金山,这辈子从来没有求过人。……这回子……我求你们了……”
“哪个的门上都没有挂无事牌。”曹兴发说,“郭老爷,还有事情交待么?”
“麻烦郭大汉儿……再把张河坝去跑一趟……喊张大姑爷来给我作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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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盘汤头:讨说法。②耳夯:没势力,最底层的人。③缠:纠缠,斗。缠不过,斗不赢。④残呐人:其他人。⑤亲房:家族中有血缘关系的支系。⑥搭硬节:说硬话,敢承担。⑦拿喂:难为,谢谢。⑧搒住:伤到。⑨屋头祖祖:女祖祖。⑩煞搁: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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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兴发点了点头,郭员外又说:
“至于其它事情……你们替我做主好了……”
商量完毕,曹兴发、陈秀才以及杨郎中师徒俩退了出来。而孙大贵、周大爷则走进房圈,把郭员外转移到了后头的草屋去。
走拢大门口,曹兴发想:不管怎么说,方圆几十里,郭员外毕竟是个人物,如今儿子儿媳遇难,就算不大操大办,也不至于拿来草草软埋噻。于是说道:
“江泥水匠,你带几个脚劲好点的,赶紧把张家场去,买它几具满尺棺材回来。”
“买啥子棺材哦?卖棺材的老板儿早就不在了,堆在他屋头的棺材没人管,随便搬几具回来就是。”杨郎中说,“昨天,我给店老板儿侧边那家人看过病,我清楚。”
“既是如此,”曹兴发说,“那就只管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