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兵死瘟丧，硬把人整。
就在杨郎中敲门把冯水生吓得鬼声勒气①的同时，云三嫂哗声钻出草堆，冒着纷飞的雪花，一口气按拢②杨家林。
不巧，杨郎中不在屋头。
云三嫂想：来都来一料③了，干脆再等一合儿，黑摸门，你(杨郎中)总要回来吧。今天，就算隔山捡药，也要先抓一付走。
过了炷打炷香的工夫，杨郎中与徒弟何老二终于回来了。
云三嫂急忙招呼道：“杨郎中。”
杨郎中说：“稀客。”
杨郎中老婆杨大嫂说：“人家云三嫂那气就等你，流沙堰的郑王氏病得扎实。”
“郑王氏？”杨郎中记性好，他一下子想起那个瘦卡卡的老娘子来，“那，好久去哇？”
“我想就这合儿。”云三嫂说，“可是……”
“随便咋说，”杨郎中生来就是活泼之人，走拢屋头一屁股都没有坐过，就昂口疾声说道，“还是要去嘛。”
三人走出门来，杨郎中说：
“既然郑王氏病重，咋不早点说呐？”
“呦喂，她瞒到④不说，晌午丝儿跶了一跤，大家才晓得。那个时候，胆胆⑦你又走了。本来郭公子将将葬到的时候，我就准备过来请你……”
“喜得好没有来，那合儿我恰恰没有在屋头。”
“后来我在大路边上的草堆头，缩⑤他妈娘缩了好半天。”云三嫂说，“咋整嘛？军兵些紧到不过去，逼到跑出来……”
“啥子军兵些哦。”杨郎中说，“你也是信以为真。”
“信以为真？”云三嫂说，“人家李茂盛说是可靠消息，他是外前跑的人，耳朵长⑥……”
“我给你说吧。”杨郎中不紧不慢说道，“正县这边，早就捡平了，完全不可能把大队军兵开过来。这是李茂盛说来吓你们的。”
“吓我们的？”
“是吧。”
“他龟儿子……”
云三嫂走了一截，又突然说道：
“唉，杨郎中，不对哦，你说军兵不得来，那上午弄死郭公子他们的军兵些，又是哪里冒出来呐……”
“这个嘛……”杨郎中顿⑧了一下，“我给你说吧，但你的嘴要紧点嚯。”
“晓得晓得。”
“这些军兵，不是正规军。”杨郎中说，“都是些兵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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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鬼声勒气：惊叫声。②按拢：走拢。③来一料了：相比之下……宁愿。④讨得空不：有空么。⑤老火：厉害。⑥瞒到：不读mán dào，读mí dào，隐瞒。⑦胆胆：偏偏。⑧耳朵长：消息灵。⑨顿：读信，停着考虑，究竟说还是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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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兵儿。”
“对。”杨郎中说，“战乱把大家整成神经病了，一提起军兵，一块二块筋都要吓来缩到。所以李茂盛就要编这些白话来吓你们。”
“可是村子头，大家都还嫑得。”
“放心，曹二爸通知大家去了。”
云三嫂与杨郎中、何老二一边说话，一边往郑王氏家里走去。一路上风大雪大，耳朵割得精痛。好在杨家林距流沙堰村子只有几坝田远，没用多久，他们就到了。
郑王氏的家，看到硬是仆儿味得很，跳起来只可算得上一般人家户的小披披①。不过，房间头还是基本说得过去。虽然到处都有皲口和洞洞，但泥砖墙毕竟厚泛②，多少可以保点温度，只是很暗很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云三嫂拿出火镰，点燃巴底底的清油灯盏。一看，呀，郑王氏躺在床上，连咳嗽的声音都很微弱了。
“郑王氏，我把杨郎中请来了，你把手伸出来吧。”
“哪个……”郑王氏在模模糊糊中，察觉有人来了，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哪个……”
杨郎中走到由两根竹杠绑扎而成的床面前，云三嫂替他揭开一溜铺盖③，杨郎中顺势将郑王氏的手拉了过来。
何老二随手抓来一个草礅④，让师傅坐在高上⑤。
杨郎中把过郑王氏的脉搏，又用手背挨了挨她的明宝。“染寒了。”杨郎中说着，慢慢站起身来，退到后头。云三嫂依还把郑王氏罯(覆盖)在铺盖窝儿窝儿头。
“云三嫂，我给你说吧。郑王氏的病，说起出去是毛毛病。但她体子太虚儿⑥了。”杨郎中退出门来，走到干檐口上，看了看天，又才继续说道，“如果慢慢个儿养呐，还是没得问题，就是够整……”
“那就办点好的给她吃。”云三嫂说，“把体子给她补一下。”
“当然对。”杨郎中说，“问题是你有东西呗？”
“仅颠颠奉承吧，”云三嫂回答说，“推玉麦面，打点面糊。”
“可以，但要稍微煮黏点。”杨郎中说，“这个郑王氏，自从认识她，我就晓得她屋头飞加穷⑦，太造孽了。”
“就是嘛。”
“还是你去给她捡药？”
“肯定是我去了。”
“你也挺活泛⑧的。”
“咋整吧，她又爬不起来。”
“那走哇。”杨郎中说，“药捡回来，先熬一副，明天晌午我再来看一下。反正这几天，我把她兼心⑨到。”
“等你费心。”
“我是郎中，应该的。”走出门来，杨郎中又说，“实在不行，你也可以给她立个小钱，多点办法，毕竟没得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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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跳起来：充其量。披披：读pēi pēi，正房后面接出去的部分。②厚泛：厚实。③一溜铺盖：一角被盖。④草礅：谷草绳子编的凳。⑤高上：高不读gāo，读kāng，即高上。⑥太虚儿：太差。⑦飞加穷：很穷。⑧活泛：善于帮忙。⑨兼心：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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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回来就她立钱。”
一更时候，云三嫂从杨家林返回郑王氏家里。在郑王氏火提子头，寻了两个没有燃过的桴炭儿，用嘴一吹，红了。她把捻纸惹燃，吹出火苗，升起火来。
云三嫂一边熬药，一边搬出石磨，给郑王氏推(磨)了半碗玉麦面。
头道水药熬好以后，她把渣渣滗起来，先给郑王氏喝了半碗。然后又烧一盆热水，用滚帕子把郑王氏的脑壳和手脚气了一遍①。郑王氏感到肚子饥饿，云三嫂便给她抓了一撮玉麦面，煮成黏多多的玉麦糊糊，等她慢慢噘来吃。
云三嫂做事下细，照顾郑王氏，可以说，她硬把她当成自己的大人伙在对待。忙碌一阵，已是夜深人静。
云三嫂从郑王氏抽抽头寻出一个小钱，选了一塌光生②点的地方，蹲在地上，用拇指和二指轻轻捏着小钱半中腰，触在地上慢慢放松，捏着，再放松，再捏着，试着让其独立。口中咕隆咕隆，不停地喊着一些死人名字。不久，小钱端端正正立在了地上。云三嫂随即站了起来：“哟喂，当真是你黄二嫂这块鬼婆儿子嚯。”
云三嫂?上干坎，把早已准备好了的纸钱拿起出来，撕成张张子。一边烧着，一边说些又诓又刚③的嫌话：“黄二嫂啊黄二嫂，你还是合适点，拿到钱搞点走了。想买啥子就买啥子，办些好的来吃，嫑在这儿间紧缠郑王氏。自我晓得，郑王氏没有搭罪过你，何苦硬要缠着她呐？等她好愈体了，二天做得扭得了，再给你烧些纸钱，不安逸啧？你这个鬼婆儿子，如果听得进人话呐，我们会买你一个人情。如果紧到不走，那就嫑怪我们不客气。惹毛了把坟给你挖来丢求，骨头给你捡来甩求④。你又做啥子(爪子)咹？嫑看我是个妇女伙，我说到做到。像他们说的话孃，搭起眼皮不认火。我横起来呻，还是要点烟烧⑤……”
烧过纸钱，郑王氏当真清醒了一些，想起来坐坐。云三嫂便抱着她的夹子，使劲把她拖来坐在枕头上，凴着⑥床挡头。
“云三嫂……我硬是……太麻烦你了。”郑王氏有气无力说道，“只怕这辈子……也还不起你呀……”
“说孃话哦？哈外人些嚯。”
“这个病……一搭下来……感觉人衰多了……妈依枉自筋⑦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啥子都没得。那世，木鱼子……敲得不好……”
“不，这是世道不好。”
“二天……”郑王氏语重心长说，“你要把木鱼子……敲好点呀……”
郑王氏摆老实话，让云三嫂的眼流子流了出来。
“我说众块，你一个人在屋头，倒在床上就没得人刹贴，我过来帮你也没得浪方便。干脆我把你背到我屋头去，你们两个老年人，说说话话有个伴，对不？”
“算了。”金窝窝银窝窝，没如自己的狗窝窝。尤其是生病的郑王氏，总觉得自己屋头才习惯。“这回子……无论如何……你要等我……留在屋头……”
“我跑去跑来，不方便。”云三嫂性子急，说着就伸手去抱郑王氏。“来，我背你走。”
“枉自，说不走……就不走……”
“几十岁了，还众不犟做啥子(爪子)嘛？”云三嫂不高兴起来，“走，马上把我那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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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气了一遍：热敷一遍。②光生：平整。③又诓又刚：诓，奉劝；刚，不读gāng，读hāng(夯)，威胁恐吓。④甩：不读shuǎi，读shuǎ，动词，甩。⑤还是要点烟烧：要点人比。⑥凴：不读píng，读pēn，靠。⑦筋：节约过于，舍不得穿，舍不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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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拽行你①咋说，”郑王氏知道，前段时间，已经在云三嫂屋头白住了几个月。他们一大家人也要活命，众不困难的，要不是儿(那)几个人，哪个干哦？如果这回子再过去，嫑得又要给人家增添好多麻烦。虽然侧边人到是没有说什么，但自己还是要合是②点。郑王氏生怕云三嫂就估到把她背走了，过意铁起脸来，发发倒气说，“看我毛了嚯……反正不过去……”
云三嫂见郑王氏火了，考虑到她是病人，便立在一旁没再多说。
“我晓得，你屋头……也是少加多事③……”郑王氏扁了扁④嘴巴说，“你走吧……我这儿没得事了……”
的确，云三嫂既要帮助郭家，又要照看郑王氏，还要稽优⑤婆婆儿和儿子狗娃儿。她忙了溜尖尖一天，已经很累了。
“背你不巴背，我把你没得法。二道药在这儿间，睡醒就喝，连脚脚⑥一起，不然可惜了。明天多睡一气，等我过来。”
云三嫂怕郑王氏一个人睡到太冷，又寻些破巾破片来给她搭在面面上⑦。
三更来往，云三嫂一个人回了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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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拽行：无论。②合是点：知趣一点。③少加多事：许多事。④扁了扁：扁不读biǎn，读bià。扁，这里是动词。⑤稽优：服侍，照顾。⑥脚脚：巴底的渣渣。⑦面面上：表面，最上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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