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堰村子旁边的紫竹寺，占地三十多亩。
寺庙建成以来，方圆一转的信士们，常来烧香拜佛，消灾许愿，庙子收入可观。但在最近几年，百姓日子难过，供奉骤减。庙里的和尚吃惯现成，缺乏供给后，仍然不肯动手劳动。战乱开始，他们便弃了庙子，分别云游去了别的地方。
紫竹寺长期无人管理，破烂不堪。一尊尊高高大大的菩萨诸神，早已缺鼻少眼，残缺不全，扑满灰灰。只有一些没有燃尽的残香断烛，歪歪斜斜倒在那里。
大殿小殿，黑洞洞的不说，还时不时的传来瓦砾坠地和墙土脱落声响，让人产生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在释迦牟尼佛像侧边，有堆陈年稻草。稻草周围，乱七八糟丢着棍棍棒棒，破缸破碗。随着一阵簌簌的细微声响，一个躺在稻草中的老妇人露出个头来。
这个老妇人，就是马奶奶。
淡黑时儿①，马马儿给她要了一碗干嘟嘟的饭菜回来。虽说是要来的饭菜，可它有盐有味，让马奶奶着着实实搂饱②一顿。这是马奶奶半年多来，第一次吃上的一顿饱饭。吃饱了，她病弱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夜里也稍微睡(好)了一觉。可是不到半夜，她就醒了。醒来后她用她长满老趼的手左右一摸，发现没了马马儿，就再也睡不下去。
怎么没人？他究竟把哪里去了呢？
马奶奶担心着她的孙儿。她翻动身子，抿着嘴巴，努力回忆着马马儿说过的话。
啊，想起来了。马奶奶终于想起来了。马马儿所像③说过，他遇上了一个好心的财主。财主好像遇上了什么很不幸的大事，他要帮这个财主去。
马马儿是不是帮这个财主去了呢？
不对。一个五岁多点的娃娃，能给别人帮什么忙？再说，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财主呀？但马马儿是个诚实的孩子，他不会说谎的。
要么是他说错了，要么是我听拐了……
马奶奶的家在马家坎。以前，家里虽然贫穷，租种财主土地，尚能勉强维持生计。马马儿生下来不久，世道就变了，一家人生活成了问题。后来，一群一群的军兵常把马家坎来杀人放火。村子里没有死去的那些人，为了寻条生路，纷纷外逃。马奶奶一家，也流落到了西南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他们没有出门的时候，一家人以为只是自己的家乡遭遇灾难和不幸。出门才知道，到处都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不久，他们到了一个镇上，那里正发生一场瘟疫。一家人又逃到别的地方，可是儿子儿媳染上瘟疫，病饿交加，客死他乡。两奶奶孤苦伶仃，四处漂泊。
后来，听说家乡平静了，两奶奶拼死拼活往家里奔。回来后，发现家中房屋早已化为灰烬。两奶奶无处栖身，几天前流浪到了紫竹寺。
马奶奶又躺了很久，还是不见马马儿回来。
这马马儿……是不是要饭去了呢？众不冷的天气，马马儿一个儿出去要饭，要不回来把我饿死不打紧，万一把孩子淹死冻死在外前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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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淡黑时儿：旁晚。②搂饱：吃跑。③所像：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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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就只有这根独苗苗啦。
要是真的有个不测……不行，我必须把村子头去看看。想到这里，她鼓住劲爬了起来，拄着打狗棒，偏儿倒持①向山门外前走去。
这时，天开始亮了。
马奶奶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坎上，卷着雪花的寒风呼啸而来。她感到头重脚轻，周身无力，不断摇晃着身子。
在恍惚中，她看见前方有个黑影，以为那是她的孙子，她张嘴呐喊，却没有力气。马奶奶只好咬住牙巴，向前走去。
六十多岁的马奶奶，枯瘦如柴，弓腰驼背。浮肿②的脸上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而且满是皱纹，茄子一般乌黑。她踩着厚厚的积雪，几乎每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喘上一口粗气。
马奶奶看见的黑影并没有多远的距离，可她老是走不拢，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墙在阻挡着她。马奶奶带着一种感情，带着一种责任，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
马奶奶走了好一阵功夫，终于走到了黑影面前。原来，那黑影只是一棵枝叶上面堆着积雪的小柏树。
马奶奶花费浪么大的精力，找到的却是一棵小树，她是多么的失望呀。马奶奶思想乱了，马奶奶脚杆软了，她昏昏浊浊乱走起来。
不知又走了多久，马奶奶终于来到了流沙堰村口。村口归沱的雪风，猛烈地吹打着她的身躯。渐渐地，马奶奶冷得实在受不了啦。她一手拄着打狗棒，一手捂着胸口。
忽然，马奶奶一下子没了力气。她意识到自己力不从心了，便停住脚步，想借助打狗棒缓上一口气，然后找个背风地点歇一脚。谁知，马奶奶眼前一黑，就摔在了地上。
马奶奶生病很久了，又长时间没有补充营养，从紫竹寺走到流沙堰村子，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神气。她无法站立起来，任随一片片的雪花散落在她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马奶奶身子抽动了几下，头就轻轻抬高了一点，眼睛也睁开了。她匍匐在雪地上，慢慢爬到一座无人居住的屋檐下，有气无力地坐到墙角上。
不久，马奶奶竟连项桩③也搭起了。
就在这时，对面篾笆门内，衣衫单簿的郑王氏，正悄悄注视着马奶奶。不，准确地说，郑王氏是注视着马奶奶身上那件补巴重补巴的坎肩子。
郑王氏病搭真了，昨天差点整来背不住④。幸好云三嫂细心照料，虽然这合儿⑤她还得要命，但勉强可以下床扭动了。
俗话说，有人靠人，无人靠己。郑王氏心头寡辣辣⑥的，想在草墩上静坐一会儿，再去烧口水喝。恰巧门上有个洞洞，她从洞头无意间发现了马奶奶。
马奶奶不行了。
郑王氏一边看着对方，一边用自己那只鸡爪爪似的手，在胸前揉来柔去。她几次想冲出去脱下马奶奶身上那件坎肩子。可是，郑王氏狠不下这个心，因为她面前的马奶奶，一看就知是个苦命人。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还有一口气在。
风，不停地刮；雪，不停地下。
忽地，马奶奶出乎意料地站了起来。可她还来不及站稳脚跟就往前一倾，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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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偏儿倒持：偏偏倒倒。②浮肿：肿，不读zhǒng，读qiǎng。③项桩：项，音航，颈项。④背不住：受不了。⑤这合儿：这会儿。⑥寡辣辣：(心里)很难受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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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奶奶感到又饥又渴，抓起雪花就往嘴头奏①。当她再抓第二把雪花时，只是微微抽动一下，就彻底没有了力气。
坐在篾笆门内的郑王氏，断定马奶奶已经落气了，便一趟冲过去，迫不急待地将她身上的坎肩子解开。哪晓得将将脱下一半时，一股像劲的寒风吹来，郑王氏打个冷颤，双手就软了，身上的骨头骨节也软了。她低头趴在马奶奶身上，本想歇一会儿。可惜这一趴，就永远起不来。
再说郭家大门里头，马马儿差不多熬了一个穿夜②，天快亮的时候，反而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马马儿脑壳头装的第一件事就是奶奶。于是，他离开冯水生，跟到田头剪斜起③一趟跑回紫竹寺，草堆里空空的。他就在庙子头团团呐喊，庙里的每一个圪都寻高④了，就是不见奶奶的身影。这下，马马儿才起了疑心：
我一夜未归，奶奶是不是寻我去了呢？奶奶眼睛不好，病也扎实，我怎能……怎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庙里呢？
唉呀，我真糊涂啊！
马马儿急急忙忙出了紫竹寺，理到小路往村子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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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奏：塞。②穿夜：通宵。③剪斜起：对角方向。④寻高：也说寻交，寻遍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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