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盛伤脸伤皮。不仅嘴巴扁起，说话还起哭哭声，张端公便缓和口气说道：
“李大爷，你我两个，吃饭都不长了，不是我安心要当翘茅杆儿①……”
“锤子才背得翘茅杆儿，常性都是，红欢②要讲牌子。我肯信把你搭罪得好钉心呀？”李茂盛似乎把张端公平仄试到了，他车转背去蹢起脚头，擦着眼睛说道，“妈依连端公都要给我装怪，求人咋状加汤水③哦？”
张端公心软，听李茂盛说得可怜，就主动打了个让手。
两人走拢张河坝，张端公装好家具，带上徒弟黑脸娃儿，一起去了二郎杠。
在李家干坎上，缺耙子差役早已等得很不耐烦，忽见李茂盛带着一大一小回来，秋起④脸色，劈中间问道：
“他就是张端公？”
“对。”李茂盛说，“他就是张端公。”
“手艺不摆了。”良补锅匠补充说道，“小的是他徒儿登，黑脸娃儿。”
缺耙子差役站起身来，正要离开，李茂盛说：“等到，我也去打点下手。”
张端公被李茂盛估到整起来，心头本来就不舒服。他见李茂盛要当撵路狗儿，忽然来了精神：这下该我来整你冤枉了。
张端公不慌不忙，等李茂盛走进床门前，整得派乎乎的⑤出来，贴近他耳边悄悄说道：“李大爷，你晓得么？做法式还要逮两只大红鸡公哦。”
“啥子咹？大红鸡公？”李茂盛跳了起来，“搞错没有？我记得跳神不要鸡公得嘛。”
“哪个给你说不要哦？”
“我亲眼看到的。”
“究竟哪个是端公？如果你是端公，我就不去了。”
“那你先咋不逮来咹？”李茂盛说，“反正我这儿屋头没得鸡公。”
李茂盛是出了名的三刀不出血⑥，天生罪核核⑦。这个时候喊他出鸡公，肯定不得干。而张端公呢？平时根本找不到机会在他身上镟(扯)一匹毛下来。但这回子，他看出李茂盛官瘾发登了⑧，就执意要剐他一把。
“李大爷，我们走拢城里头，差不多叫黑了，到时候县太爷喊你再跑二回呻，你干不干嘛？日得霉，跑二回。唉，跑二回不打紧，黑林巴沙，不把脚板给你跑大得呀？我说李大爷，趁早，赶紧把鸡公逮出来。”
“卟儿嘣⑨，你才说得安嘚儿逸。”李茂盛道，“纵块，干脆你再走一趟，回去逮两只鸡来。喊县太爷出钱，我帮你把价钱熬起，狠狠子敲⑩他一棒棒。”
“干哇。”张端公立即喊到，“黑脸娃儿，我们走。”
走！他回去就不来呻咋整咹？不儿把我整来假起?咹啧？
“张端公，”李茂盛嚷道，“兴蹋到我耍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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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翘茅杆儿：反起干的人。②红欢：总是。③状加汤水：这么难。④秋起：黑起。⑤派乎乎的：精神，漂亮。⑥三刀不出血：特别吝啬。⑦罪核核：凡事都要(想)算计别人。⑧瘾发登了：瘾发到没法控制的程度。⑨卟儿嘣：去你的。⑩熬起：哄抬价格。敲：不读qiōo，读kāo。?假起：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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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哧，我蹋到你耍？你太相了①吧。”
张端公见李茂盛整得抠脑壳，便蒙到半边嘴壳子说：“我往天把你这儿来耍的时候，看到你屋头有几只鸡公得嘛。你咋说没得咹？是背得把它关得后头搞忘了？”
李茂盛想不起来，跳神究竟该不该要鸡公。
“锤子锤，张端公，把钱拿出来，我马上帮你买。”
“我把钱拿出来？”
“是该你出钱买鸡公噻，你跳神得嘛。”
“又背得我自觉自愿要去的，是你想挣表现得嘛。”
张端公点李茂盛穴道，李茂盛成了神头儿。
“你……你……兴起说谎话嚯？”
“李大爷，没得鸡公，干脆拜去求得，将就我一点没得心情。”
“还紧到整啥子哦？”缺耙子差役站在门外，半天不见李茂盛和张端公师徒出来，催促道，“搞点走了。”
“来了，来了。”李茂盛应道，“马上就来。”
黑脸娃儿见李茂盛那头要显屁儿白②，这头又啥不得出两只鸡公，心头可没有说得：“哪个喊你要片尖脑壳③想当官儿呐，关我们师傅求事。借牛日牛，没门儿！”
那头差役在催，这头张端公又稳起不偷④，李茂盛胀紧了。
“龟儿子张端公，我硬是精灵不过你，另另无事⑤拿给你把我烧得卷叉叉的⑥。”
是嘛，你有七算，他有八算。可不到哪个一个儿就精灵完了嚯？再憨也憨不到一半吧。李茂盛遭个闷不儿⑦，逼到咬住牙巴，塞劈劈⑧逮了两只鸡公出来，装在篼篼头，与缺耙子差役、良补锅匠，以及张端公两师徒一起往县城走去。
路上，良补锅匠从缺耙子差役的谈话中，听出了来头。尽管他五大三粗，毕竟是个庶民百姓，就是借他二十四个胆子，也不敢把衙门里头去将银子兑换成粮食。走拢桃碾子侧边，他给张端公递个眼色，假意屙尿，悄悄咪咪倒拐走了。
缺耙子差役和张端公他们走拢县衙，已经下午过了。
在县衙门口，张端公不仅看见了守门军兵，还看见旁边不远处的大门里头，又有许多兵走来走去，顿时连想起侄儿子他们来：
“该背得……”
张端公心头不禁一紧，但他立马镇静下来。
“哪个是端公？”军兵问道。
“我们两个。”张端公拉着黑脸娃儿，站了上去。
军兵检查一番，放过二人，进了县衙。
后头李茂盛紧跟上来，双手递上篼篼，要军兵检查。军兵把篼篼接在手中，一看是两只鸡公，随手就递给了门内军兵。
李茂盛以为军兵贪吃，收下鸡公就不再检查他了，心里高兴起来：
“真是上天有眼呀，我很快就要成为最先见到大西县太爷的里长了。以后，只要把这条路子走好了，还愁里长当不成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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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太相了：厚着脸皮守吃别人的东西或占别个便宜。②显屁儿白：谄媚。③片尖脑壳：削尖脑壳。④稳起不偷：不动。⑤另另无事：每次。⑥卷叉叉：形容受骗的程度高。⑦闷不儿：不好说的气。⑧塞劈劈：很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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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李茂盛在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到了县太爷那里，要如何如何说些奉承巴结的好听话。李茂盛乐滋滋地往衙门里头走去，谁知刚走两步，就被守门军兵拦了下来。
“唉唉唉，军爷，军爷，咋呐……”
军兵瞪了一眼，没有理会。李茂盛想呐喊缺耙子差役，可又不知他叫什么名字，而且，缺耙子差役刚好走来遮到了。
“军爷，端公是我请来的，怕他收鬼不认真，让我进去把他监视紧点子。”
“把他监视紧点子？”
“对。也将就①见见县太爷。”
“县太爷？”
“就这儿里头的太猫儿胡子②。”李茂盛说，“撩便③来看他给我分派点什么任务。”
“任务？你脑壳没得问题吧？”
“没得没得……”哧！李茂盛轰声反应过来，龟儿子军兵太精灵了，撩子掐起枯枯④等我钻。明明是问我脑壳有没得问题得嘛，这话咋个儿顺到说得呢？再都没有谙倒，今天把分儿丢惨了⑤。“军爷……”
“去打盆水来照一下，”军兵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县太爷是你见的吗？”
“军爷，军爷，嫑看我这个杂眉儿样样，我是……我是流沙堰的里长哟。”
“里长？”
“报告军爷，”李茂盛唰声挺直腰杆，对着军兵恭恭敬敬鞠了个躬。“流沙堰里长到。”
“咋没有听说过喃？”军兵把李茂盛打量一番，然后眯起半边眼睛，酸不哩几⑥问了一句，“啥子里长哦？”
“呃，你连里长都嫑得嚯？怪不得你不让我进去……”李茂盛以为军兵嫑得有里长这个官职，贵兮解释说：“里长嘛，就是管有一千多人的地方长官。”
“地方长官？”
“对，绝对不是歪的。”
“不是歪的？”军兵脸上生毛，嚷道，“爬啊！”
“军爷，我当真是地方长……长……里长。这儿间一围到转，没得一个认不到我。正真子的。”李茂盛非常尴尬，慌忙解释说，“你看我，甩几十里路的火腿，脚板都跑大了。就是想给县太爷卖命，不信你去问缺耙子……”
“是背得哦？你过来，我看看。”
李茂盛当真往前走了两步。
“呸！”军兵给李茂盛一脸口水。“你那个大明，那天就完蛋了，居然还敢跑到这里来绷⑦里长。我看你是茅厮头的蛆——罩屎(找死)！”
“……”
李茂盛把话说来网起⑧了，解都解不过⑨。
“走不走吧？谨防手头的东西不认黄嚯！”军兵把标枪一晃，“滚！”
“我滚，我滚。”
李茂盛脸上青一灿白一灿，诧乎乎的盯着军兵手上的标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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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将就：顺便。②太猫儿胡子：最大的。③撩便：故意。④撩子掐起枯枯：专门下套。⑤把分儿丢惨了：把洋相出惨了。⑥边边：半边。酸不哩几：打击带讽刺。⑦绷：炫耀。⑧网起了：绞起了。⑨解都解不过：解，音gǎi，扣儿扣儿(套)解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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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喂，滚就滚吧，嫑拿标枪对到我噻，我们是一朋的①嘛。要是没警各得整冒烧②呻，我身上的肉，咋个儿经得起它捅呐？如果你几大爷再讪个死心谈子③，不儿把身上给我整得洞洞眼眼呐啧。军爷唉，当真开不得玩笑哦。
第一伙整日笨了。
李茂盛没法见到县太爷，还被军兵臭骂一顿。丢人现眼，如果没人知道，就权以没有发生过。可张端公、黑脸娃儿就在前里，李茂盛多没面子。
他退了几步，对正要走向后堂的张端公喊道：
“张端公，把你的司刀令牌全部使出来哦，我在外前等你。豪得④县太爷说清楚，是流沙堰的里长，噢，嫑说里长，嫑说里长。就说是流沙堰的李茂盛，把你请来的。还有鸡公，鸡公也是流沙堰的李茂盛……”
李茂盛久挨头子不失格⑤，他话还没有说完，张端公合儿声笑了起来：
“李大爷，拿喂，拿喂⑥。”
“去他妈哟呐，我整的孃怪咹？”李茂盛越想越不对劲，“整去整来，竟然悄悄咪咪帮倒忙。张端公他龟儿子老不胎害⑦，连花生壳壳都不拿一粒，就捡个干宜儿(货)……”
李茂盛眼眨眉毛皱⑧，他想：万一叫张端公抟到(巴结)了县太爷，哪里还有我的眼法咹？虽然他嘴上是说不贪，但哪个不想浮上水喃？见吃不贪，只有憨憨。唉，对不对你有手艺，可我是靠到里长这个生意吃饭得嘛。锤子锤，必须警告他一下。
“张端公，你娃娃要合是点⑨嚯，把神跳完啦，就嫑得儿紧到耽搁，拉伸给我回去……”
精灵果儿也遭帮行⑩了，李茂盛心头打得燃火。他嘴巴气来懂起，再一次跳起脚脚儿使劲呐喊道：“张端公……”
李茂盛正要往下说，忽听侧边“咚”的一声，他扭头一看，是军兵又把手上的标枪往凳子上猛地一杵，一对牛卵子眼睛，凶神恶煞盯着他。
李茂盛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来，再也不敢正面去看守门军兵了。
黑脸娃儿自根来就对李茂盛没得好感，他瞟起眼睛把李茂盛看到，比嘴勒视骂了一句：“背时！求大爷喊你精灵过于?喃！”
李茂盛夹起焉泡卵?，喳(自家)个儿退到了街边上去。
他耸起肩膀，抄着双手，焦眉愁眼地把四到处看了看。树上，房上，到处都是雪花。衙门周围，随处可见烧焦的房梁、柱子、砸烂的家家具具和砖头瓦块。惜日繁华的街景，早已荡然无存。
李茂盛不竟伤心起来，眼泪长淌。
在雪地里走这么远，求爹爹拜奶奶找来端公，还出了两只筋又筋(老牛筋一样)，囤又囤，怎么也舍不得吃掉的大红鸡公。不仅没有捞到一句好话，反遭军兵挖苦、吓唬。当里长这么多年，哪回子没有把四角地神搁平吧？这另子居然霉登了，遭闷伴儿?，挨壳子?。
李茂盛琢磨着：大脚肚子抱不成，里长会不会打水漂漂喃？
不，不会。李茂盛想起缺耙子差役说过的话，又自信起来。只要舍得把脸抓来揣起，舍得低三下四，敢去搂捧舔，里长，绝不可能打水漂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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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朋的：一伙的。②没警各得：不小心。整冒烧：整偏差。③讪块死心谈子：开过头玩笑。④豪得：还要给。⑤久挨头子不失格：屡遭打击也无所谓。⑥拿喂：难为。⑦老不胎害：骂人的话。⑧眼眨眉毛众：心眼很多。⑨合是点：知趣点。⑩遭帮行：白白替别人忙碌，自己没有得到好处。?精灵过于：精灵过头。?夹起焉泡卵：灰溜溜。?遭闷伴儿：吃哑巴亏。?挨壳子：没捞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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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茂盛回过头来，斜(毕昂)起眼睛盯着衙门口的军兵，自言自语道：
“背得提憨劲的①，我们这些人，可以帮你们办好多好多事哦。敢说，要是调成其他人，恐怕就没得哪个有我作劲②哦。状不冷的天气，我撵起来做啥子(爪子)吧？就是担心你们把人找拐了，我是在你替你们着想呀。
“你们站在里头叫安逸哦③，可这外前呢，连头发丝丝上都起了冰霜。没有说，唉，还是替我们这些想一下，默倒哪个是夹起火提子来啦嗻，日啧……”
李茂盛站也站过，跍也跍过，闪住过的腰杆，感觉阵阵如痛④。
天快黑了，李茂盛想见县太爷的希望彻底没了。他噘⑤了一句：“龟儿子些，没求得眼水，连人都认不出来。”方才独自往家里走去。
城内空空的，不见人影。
他走着走着，突然飞来一个瓦渣子，刚好打在他大跨上。李茂盛扭头一看，旁边正是净土庙。他停住脚步，勒眉勒眼看了一下。
难怪今年子运气不好，好久没有烧过香了。既然到了庙子门口，干脆进去作几个揖，磕几个头。要是把菩萨袒好了，说不定我这个里长当真就来了……
李茂盛走进庙子，感觉冷冷清清。他抖抖身上的霜尘，理理头发，来到阿弥陀佛面前。清了清嗓子，跪在地上，合起双手，低声说道：
“阿弥陀佛，新的县太爷已经到了，麻烦你给他托个梦吧，保佑我当个里长。等我当上里长了，会经常给你烧香上供……阿弥陀佛，你还要给县太爷说清楚，那些好事都是我做的，他张端公根本就没有那样过，千心千万嫑让张端公把货捡了……”
“咚！”
李茂盛整在许愿，嫑得哪里“呼儿”声飞来一个瓦片子，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他脑壳上。这回打当道了⑥，李茂盛脑壳痛得一扯一扯的。他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哪个哪个？”
李茂盛吓坏了，说话时竟连舌头儿都没有圞转⑦。
“嘿嘿嘿……”
听见冷笑声，李茂盛搞不懂究竟是菩萨显灵，还是真有其他什么人在里头。反正觉得太吓人了，他把脑壳蒙到，狂迷狂眼的直往后退。
“只有你龟儿子才做得出来，刀头都没得一个，求阿弥陀佛。没门儿。”阿弥陀佛背后伸出一个脑壳，蓬头垢面，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快点回去，把刀头端来，你没有看到菩萨的嘴巴，奓状不懂⑧嚯？龟儿子胎神⑨。”
李茂盛把苦毛子都吓来立起了，往庙子外前闷跑起⑩，对方说啥，他完全没听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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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背得提憨劲的：不是说大话的。②作劲：认真负责。③叫安逸哦：当然安逸哦。④如痛：酸痛。⑤噘：读卷，骂。⑥打当道了：打实在了。⑦圞转：舌头搅动。⑧奓状不懂：张这么大。⑨胎神：骂人的话，又傻又宝。⑩闷跑起：使劲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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