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沙堰村子的劳动工地上,有一棵大槐树。叶子早掉完了,只有几枝寄生包,挂着黄劈啊黄劈啊的小叶儿,在冷风中轻轻飘荡。
时间过得很慢,肚皮都饿扁了,才挨方①小晌午。
就在大家都整来蔫疲打像的时候,槐树则边,悄悄摛(伸)出个头来。他一双眼睛左右看了一番,没有军兵注意,才慢慢露出了身子。
这个露出身子的人,是良补锅匠。他轻手轻脚走了几丈开外,被一个军兵发现了。他怕惹出麻烦,随手抓起扁担,挑起辣嗨嗨的担子②,上了新砌的城墙。
在一人多高的城墙高上,良补锅匠找到了曹兴发。
“良补锅匠。”曹兴发警觉地把周围看了一下,说,“你咋跑到这儿来了?”
“呦喂,”良补锅匠说,“我四到处都把你寻高③了。”
“你们那边怎么样?”
“看到嫑说了,早就倒求一堆堆。”
“我们这边还不儿④,一满都整开叫⑤了。”
两人说着话,曹兴发突然“嘘”了一声。良补锅匠调头一看,是徐家扁的徐青山,哭兮兮地走了过来。
“曹二爸,良补锅匠吔。”
“你咋喽?”曹兴发急忙问道。
“我们挨惨了。先目头徐拜子带信来说,我们将将个儿进城,军兵就在村子头行凶。不仅抢了我们的财物,杀了七十多岁的徐家总老辈子和孤人陈瞎子,还放火烧了村子……”
“啥子咹?”曹兴发猛然一惊,“烧了村子?”
“二天回去,”徐青山说,“我们把哪里去住吧?”
“妈那个,”良补锅匠咬牙切齿说,“状不歹毒啊?”
徐青山说:“是状不歹毒吧。”
曹兴发把拳头一捏,说:“龟儿子军兵些。”
良补锅匠说,“看来硬要把我们逼反呐。”
徐青山说:“我们已经没得心思维修城墙了。”
“这样子,先嫑冲动,等我找兄弟伙些商量一下。”曹兴发说,“刚才马子山命下一个子伙子过来嘘过风。他们准备鸡瓦西半夜丝儿⑥,要不,我们……”
“一齐行动,”良补锅匠说,“出去再想办法。”
曹兴发他们几个正在说话,突然前方工地上异动起来。紧接着,又传来尸声哇气的求饶声。三人贵兮放下活路,伸起脑壳看了看。
良补锅匠说:“看到没有?他们正在打人,可能整得有点凶!”
徐青山骂道:“狗娘养的,太不像话了。”
曹兴发气愤地说:“走,我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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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挨方:接近。②辣嗨嗨的担子:沉重的担子。③寻高(交):找遍。④还不儿:也是。⑤整开叫:喊恼火,受不了。⑥鸡瓦西半夜丝儿:今晚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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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抓起扁担,跳下城墙,没走几步,又听见有人高声呐喊说:
“呦喂……打不得喽!打不得喽!先人儿子唉①,打不得喽……”
三人顺着城墙,走过火砖堆堆,跑到前面一看,是几个军兵正在毒打一老一少。曹兴发上前一问,才知这是西门高埂子村的劳动场地。约有五六十个民工。其中一个刘姓大爷,六十多岁,负责转运火砖。他天没亮就干起,一直没有休息过。
小晌午时,刘大爷豆子懂块的虚汗,从命宝上②冒了出来,接着脚杆一软,摔到地上。恰巧就在这时,把总带着两个军兵,把他看见了。
把总不问青红皂白,提起来就用鞭子猛抽。
刘大爷抱着脑壳,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十二岁的孙子刘扁啊嘴儿,见爷爷遭受毒打,跑过来跪在地上,不断求情。可是,刘扁啊嘴儿的哀求,不仅没有让把总住手,反而同样挨了一顿家伙,还罚他限时搬运一百块火砖。
把总太歹毒了,完全不像人生父母养的。砌(瞿)城墙的砖,又宽又厚,那么小的娃儿儿子,咋个拿得起嘛?民工们忍无可忍,嚎盘③起来。
曹兴发站上前去,质问说:“凭啥子打人?”
把总恶狠狠地说道:“龟儿子偷懒,打死他活该。”
“我问你,饭没有吃饱一顿,水没有喝过一口,搬了那么多砖,这是偷懒吗?六七十岁的老人,还干这么重的活路,这是偷懒吗?一个十一二岁的娃娃,背那么多沙子,被你们整来磨成这个样样,这是偷懒吗……”曹兴发指着把总,一口气问了几个“这是偷懒吗”。
“我肯信你们的眼睛挖给狗戴起啦?饿起肚皮给你们卖命,还被打得皮开肉绽。”大路不平旁人钏,良补锅匠也在一旁大声说道,“摸到你们的良心想一下吧,如果是人,能干出这些不成天亮的事来吗?积点阴德吧,杂种唉。”
“妈那个,你要做啥子(爪子)?”把总气急败坏地吼道,“想扎芽嚯④?”
“老子今天就是要扎芽。”曹兴发叫把总整欠毛了,“滚你妈哟的!”
“大胆叼民,”把总把手中鞭子一甩,“反了是不?”
“反就反!”徐青山那气⑤就把火熰起了,他唰声跳起出来,恨不得一把就将把总脑壳给他揪下来。“反也是你们逼的。”
“铺盖上的虱子,把铺盖拱翻了我就拜信求得。给我打!给我打!”
把总一声大吼,侧边两个军兵就往曹兴发他们塳来,但三人不是吃素的,曹兴发唰声上前,一把捏住把总手腕,再用力一扳,把总喊痛,穿筋跶到退到远处。良补锅匠也是体大力大,扁担一甩,军兵砰他不拢。
徐青山见军兵蔫劲了,正要弓腰去扶刘大爷,谁知军兵挥刀扑来,曹兴发眼快手快,纵身一脚,军兵应声倒地。
军兵起来后又与旁边军兵一起冲杀过来,曹兴发三人见势不妙,贵兮联手,几法式就把两个军兵打得弱弱儿败。
后面把总见曹兴发他们功夫了得,立马招来几个军兵,按倒⑥三人糊起来乱砍。
曹兴发三人不敢硬拼,左右周旋。周围民工,纷纷闪到一旁。正当高埂子村的民工们,都把目光集中在那些跑得飞快的军兵和他们手中的刀枪身上时,突听城墙高上,一声大吼:
“官逼民反,跟我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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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先人儿子唉:儿音ēr,口语,先人唉。②命宝:额头。③嚎盘:吼闹。④扎芽:反抗。⑤那气:早就。⑥按倒: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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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兴发他们以为把事情闹大了,殊不知是距他们不远的另外几处工地上,民工们也与军兵抗衡起来。喊话的人,就是聚友堂堂主张大炮。
张大炮一声大吼,便与十几号壮汉一起,冲到混乱的人群中,竭力挡住赶来增援的军兵们。不久,城墙内外,到处骚动起来。两三千个民工纷纷举起了锄头扁担,刚才那些不可一世的军兵们,很快就被义愤填膺的民工们轰退了。
张大炮火上加油,民工们牵起索索①,往县衙冲去。
曹兴发他们回头找到刘大爷,安慰几句后,也汇入了冲往县衙的人群中。
县衙门口,衙役掞②了一条石灰线线,民工们尽都围在线线之外。
维修城墙短短三天,磨死了几十人。张大炮吼着要知县大人给个说法。可大家等了半天,没有一个当官的出面解释。于是,民工们就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号子:
“县大老爷,出来!县大老爷,出来!”
县衙门口,场面渐渐混乱起来。四五十个军兵站在线线前里,横着长枪竭力挡住民工,不许前行。
李茂盛与大水、红瓦两个村的里长,深怕“里长”就遭贬③来丢了,高矮要跳起出来?干腰落④。他们当中,又头数李茂盛跳得嘚儿圆,特别谄尖⑤,干挣⑥得要命:
“就齐儿,就齐儿⑦!随便哪个,不准过去!”
李茂盛拼命给军兵打包包锣,嘴糟⑧不说,还当歉耳子⑨。明明大家情绪就很激动,他偏偏叫甩开膀子,推这块推⑩那块,吼得憨展劲。哪晓得聚友堂黑衣大汉“嗖儿”声上前,提着他的领口,接连扇他几个耳光。
李茂盛神得还没有回过来,又被黑衣大汉“咚”声提来甩到前里。接着就有许多石头瓦渣,劈脑壳给他掟了上去。大水、红瓦两村的里长见李茂盛成挨打壳儿,贵兮躲到后蹄,夹到四个牙,连低低儿蚊子声声都不敢有了。
李茂盛被民工们打了一脑壳青头儿包,吐了一脸霉口水,成了神头儿?。这下他才后悔起来:“滚他妈哟的,我硬是长不醒呐。这些胎狗儿事情?咋干得嘛?关我求事咹啧,居然傻拙拙的,寻些虱子在脑壳上爬……”
在人群中,一直没有声气颠颠的陈纸匠和张端公,互相递了个眼色。然后绕个圈子,悄悄咪咪往县衙后院外前走去。
他们走拢后院外前围墙脚下,正好有根千担斜凴在墙上,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千担爬了上去。墙内同样有根千担,他们又顺着千担滑进了院子。
可陈纸匠和张端公刚刚落地,却见几个黑衣人,突然从对面按了过来。两人大吃一惊:
日塌?了,担怕要粉?!
陈纸匠和张端公正想原路退起回去,不料几个黑衣人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从侧边一趟跑过,翻墙而去。
两人报仇心切,飞也似的跑到里洪房间,“砰”声踢开木门,伸起脑壳一找,里洪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早就出脱了?。
陈纸匠和张端公见此情形,方才如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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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牵起索索:一个接一个。②掞:划。③贬:音比啊,撤。④?干腰落:管闲事。⑤谄尖:讨好别人⑥干挣:积极过于。⑦就齐儿:儿音ēr,截止线。⑧嘴糟:不该说话却要发言,而且伤害另一方。⑨歉耳子:假精灵,被人讨厌。⑩推:音潮。?神头儿:狼狈相。?胎狗儿事情:蠢事。?埋到:不读mán dào,读mí dào。?担怕要粉:可能完了。?出脱了: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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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洪正是拿给刚才几个黑衣人把他给了①,他们晚了一步。陈纸匠回过头来,发现幕友躲在隔壁房间里,困身打抖。
“算了吧,打酒只找得提壶人。”张端公说,“这年头,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陈纸匠顿了②一下,便与张端公一起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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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给了:杀了。②顿:读信,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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