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宿荒野，浑身①冰凉。天还没亮，一满②都起来了。
大家看了一下，有十打十个身体虚弱的伤员和老人，早叫夜里的冰霜炸得帮撬硬③。占大半子的人，鼻子祝得帮紧(祝，意塞)，脑壳一扯一扯的痛，就连那些难得冻住一回的茅儿头小伙子，走路也打飘飘。不过，乡亲们没有别的选择，还得按照原定计划，抬着曹兴发继续赶路。
晌午过点，大家来到了高家坎。
良补锅匠和竹哑巴放下担架，望着山岩，擦了擦汗水。云三嫂拿出竹筒，倒了一碗水来递给杨郎中。杨郎中道：
“二爸，喝口水吧。”
曹兴发听见喊他，偏过头来，杨郎中轻轻喂了几口。待曹兴发平静一合儿，杨郎中又蹲下身子，捞开他的衣服，在伤口侧边捏了一下。
“啊哟喂。”
曹兴发叫唤一声，杨郎中随即问道：
“痛？”
曹兴发咬住牙巴，豆子董块家④的汗，从他命宝⑤上密密子冒了出来。
“二爸。”良补锅匠说，“我们走拢高家坎了……”
“咹……高家坎……那就到了，刚才翻过的……那就是鼻梁岗……”曹兴发说，“左边……尽得⑥左边那户……就是……我们总舅子的房子……”
良补锅匠顺着曹兴发叙述的方向看了过去，对面半山腰上，果然有个村子，足有四五户人家。房前屋后，都有树林。左边那家，房门开着。门前牲口嚼食，旁边又有几人，所强⑦正在屠宰什么。良补锅匠喜出望外，立即招呼乡亲们向村子头走去。
这里小桥流水，高山合围，松林满坡。虽说此时正值寒冬季节，山上积雪未化，却依然那么美丽壮观。
张端公、曹兴发都看得起的塌塌⑧，果然是个好地方呀。
“马马儿，到了鼻梁杠，不准乱跑嚯。”云三嫂在马马儿肩上拍了拍，“先把招呼给你打在前里，走这走儿⑨，记到给我打声招呼。好不好？”
“我晓得，云嬢嬢。”马马儿说，“这回子负责不乱跑了，免得等你费心。”
乡亲们走进村子，停住脚步。只是不知何故，先堂⑩立在门前的人，一个也不见了，树上拴着的牲畜也没有了。良补锅匠、竹哑巴、陈秀才把担架搊来斜起，云三嫂和侧边几个主动退了几步，给曹兴发让了一个空空。曹兴发看了看，用细微的声音说道：
“左边，头头上那个龙门子……”
良补锅匠和陈秀才走上前去，接到敲了几下房门，屋内没有反应，却在侧边那家，凶给给走出一高一矮两个茅儿头小伙子出来。
“你们整啥子哦？”矮个小伙子黑嘴打脸说道，“招凶嚯？”
“请问，”陈秀才说，“罗青山屋头有人么？”
----------------
①浑身：浑不读hún，读kún，浑身，即全身。②一满：全。③帮撬硬：很硬。④董块家：大个的。⑤命宝：额头。⑥尽得：尽在：最。⑦所强：好像。⑧塌塌：地方。⑨走这走儿：儿，音ēr，走这里走那里。⑩先堂：刚才。
----------------
“这儿没得罗青山。”高个小伙子把买牛肉的脸腾起说。“你们整错了。”
“咋喽？认不到我啦？”不久前，曹兴发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村子头的人，他全都认识。可今天这两个男子，他却从来没有看到过，但曹兴发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我是曹兴发……罗青山……是我弯弯的弯弯①得嘛……”
曹兴发声气很小，良补锅匠便走上前去，指着曹兴发说道：“他叫曹兴发，罗青山是他弯弯的弯弯。”
“弯弯的弯弯？”高个小伙子假装听不懂，“嫑得你们说些啥子。”
“他说罗青山，”良补锅匠以为对方听挪伙②了，“是他们亲戚。”
“给你们说了得嘛，”高个小伙子毛嗔嗔说，“这儿没得这个人。”
“咋没得咹……这是鼻梁岗嘛……”曹兴发焦急起来，“他们地坝头……还有一条青石凳子……是背得吧③……”
“瞎求说，这家人姓王，不姓罗，山那边才有姓罗的，把那边去找吧。不信算求！”矮个小伙子说着，便与高个小伙子一起退回屋里，嘭声把门关了。
“要不……”曹兴发想了想说，“试手……再敲一下呐……”
陈秀才转过身子，又在门上使劲敲了几下。
“哪个？”
屋头有人说话，陈秀才高兴起来：“罗青山在么？”
“你们找罗青山呀？”一个瓤搲搲的中年妇女，把门隙开说道，“他展起走了。”
“啥子咹？”良补锅匠吃了一惊，“展起走了？”
“哪百久了④。”
陈秀才问：“那他展到哪里去了呐？”
“黑岩山。”
良补锅匠问：“有好远不？”
“你看到，”瓤搲搲的中年妇女把手一指，说，“对面山上有个庙子，叫八层寺，跟到侧边毕儿端⑤梭过去，问一下就晓得了。”
“日塌了⑥，曹二爸。”孙大贵失望地说，“你那个总舅子展起走了。”
“这……”曹兴发心里道，今年子七八月间，我都还在这里住过差不多两个月，后来舅子搭疾病我们才走的，咋就说他展起走了呢？总舅子屋头，的确有几匹山，但房子就这么一处，他能展到哪里去呢？“这……”
曹兴发被对方麻一撮⑦，虽然心头怀疑，但又没有别的办法。良补锅匠说：
“既然这里找不到罗青山，干脆直接就把曹王坝去，免求得走浪多冤枉路。”
“对呀。”杨郎中待曹兴发缓了一口气后，与他商量说道，“曹二爸，要不我们直接把曹王坝去，如何？”
“问题是……曹王坝在哪里……除了张端公……没有人知道……”曹兴发说，“还是要找到……我那个总舅子……等他来……引大家过去……”
“听到没有吧，王铁匠？这回子硬把我们烧安逸了。”立在后蹄的李茂盛，本来就在瞅曹兴发漏眼⑧，这会儿他公开出声气⑨说：“整得不好，一满连都要拿他整日伙⑩呀。”
------------
①弯弯：舅子。②挪伙：偏差。③是背得吧：是不是吧。④哪百久：很久。⑤毕儿端：毕直。⑥日塌了：完了。⑦麻一撮：骗了。⑧瞅漏眼：找岔子。⑨出声气：冒杂音，不利于团结的话。⑩整日伙：完蛋。
------------
“李大爷，”王铁匠把脸一偏，“少说几句行不？”
乡亲们直接去不了曹王坝，逼到按照刚才老乡所指路线，向西边山上的八层寺走去。
八层寺看到不远，可走起来很干点时候。曹兴发躺在担架上，把良补锅匠他们累得满头大汗，眼泪不禁沁了出来。他再也没有想到，自己满怀豪情，竟然整来众加没得取头。
临近黄昏时分，大家终于走到了八层寺前里。
山上遭过火烧，树木早烧光了，不过，寺庙基本还算完好。
陈秀才害怕又像昨天晚上，露宿荒野，说：“天色已晚，我们进庙借宿一夜，天明再找罗青山。对么？”
“可以。”邱茶壶立即附和说道，“但要小心，看遭棒老二。”
“棒老二？”陈秀才偏起脑壳把邱茶壶看了看，“别吓我们嚯。”
“唓，吓你们？”邱茶壶当过棒客，他对棒客尤其敏感。“你看这孤溜溜的庙子，一条独路，如果半夜三更，哪个把口子一拦，敢说，一个都跑不脱。”
邱茶壶话一出口，侧边几个乡亲把细一想：当真话，在这儿山里头，虽然没有军兵，却不敢说没得棒客。为了把八层寺的情况扣实在，良补锅匠、黄篾匠、吴根根、王铁匠等人，立即就走进了庙子去。
庙子破旧，遍地腐叶。大殿小殿房梁断裂，柱子倾斜。尊尊佛像，霉悚霉悚。桌椅板凳，蒲坦座垫，捹满灰尘。里里外外，冷冷清清，没有人气。
“这是一座破庙子，那百年就没得人来过了。”良补锅匠从庙子头走起出来，对大家说道，“以头安全得好。”
“没得事，就住这儿间。”刘裁缝也说，“外前我也看过了，侧边，后边几方都是悬崖，西边那个林林，少说也有两三里路。山上视线很好，若有动静，望起脑壳就晃到了。”
“对哇，那就进去吧。反正就住鸡瓦些①。”江泥水匠给大家打起气说，“再说那样点子，我们也是一两百人，稀儿黄②点的棒客，看到都吓得打啧啧。你脉到他们又不害怕嚯。”
------------
①鸡瓦些：今晚上。②稀儿黄：能力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