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层寺殿堂不多,但地盘还算宽大。
乡亲们进庙以后,首先拜过菩萨,然后找来石头块块,搭成简易柴灶,像办锅锅儿一样,准备烧水煮食。
迁徙出门,大家都以亲戚朋友为圈子,相互打连刀对。不仅锅碗瓢盆光住用,还或将①或借,相互斢换,谁也没有愣得帮尽。
八层寺没有现成的柴火,也没有干净的水氹可以取水。大家逼到发动起来,找水的找水,捡柴的捡柴。
好脚好手的的乡亲们出去以后,庙子里面,只剩了一些婆婆大娘、半截子幺叔儿和病病秧秧的人。他们经过长时间跋涉,早整瓤了。庙里背风,他们便横款五顺倒②在地上。
突然,趴在干坎上的郭家小黄狗,惊叉叉叫唤起来。大家抬头一看,只见十几个身披蓑衣,涂花脸面,举枪弄棒的家伙,按起一巢,飞奔进来。
很明显,这是一伙棒客。大家拼命阻拦,可棒客们根本不把没得低低儿捞目③的乡亲们放在眼里,叮叮咚咚推倒一巢巢人后,拉伸走到了后头去。
不一会儿工夫,两头毛驴儿就叫他们牵了出来。
出门捡柴走得不远的乡亲,听见小黄狗吠叫,一趟返回庙子,见抢毛驴儿的棒客很快就要走出山门,便提起手中柴火,一边高声呐喊,一边冲上前去,极力阻拦。
没过多久,又有一些乡亲叠转过来。闹了半天,总算区散棒客,夺回毛驴儿。
邱茶壶说:“估计这截子有棒客窝窝。八层寺很不安全,你们看咋个儿整?”
陈纸匠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孙大贵说:“走,天都打麻虾眼了,朝哪里走吧?”
陈秀才说:“不走,棒客再来,如何是好?”
江泥水匠说:“来了再说,我们人多,不怯生。”
杨郎中说:“出门人,千万惹不得事。”
良补锅匠说:“走与不走,恐怕都是麻烦。走了,找不到地点住宿,天气寒冷,老弱病残胜不住。不走,棒客来了,大家又要遭殃。”
云三嫂说:“既然包整④,那可不可以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把不值钱的东西留在外前,即使棒客来了……”
“不好了,不好了,棒客又来了。”大家正在商量,王铁匠从八层寺外前飞叉叉跑起进来,说,“这回子⑤更见多,起码好几十人……”
良补锅匠大吃一惊,?出庙子一看,几十个棒客,正往八层寺这边赶来。
“搞点子,搞点子⑥,我们走!朝西方上走!”良补锅匠完全来不及考虑了,大声呐喊道,“惹不起躲得起,再不走就迟了。”
大伙三两法事,抓起东西就朝外前跑,但乡亲们还是没有棒客搞得快。只有一二十个人,将将子把两头毛驴吆起跑后,棒客们就一火⑦把山门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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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将:读羌,民间借贷。②倒:读(劈啊)pia,有气无力的样子。③捞目:内容,隐喻本事。④不咋好整:不好办。⑤这回子:这次。⑥搞点子:搞快。⑦一火:很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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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个乡亲,拦腰分成了两段。
滑脱①的乡亲们,无力顾及后面的人些来了没有,走出庙子,眨眼就是一趟,
“通通退到后头去!”在大门里头,一个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把明晃晃的大刀一扬,估儿黑毒②嚷道,“哪个扭,今天弄死他!”
云三嫂牵着狗娃儿和马马儿,刚刚冲拢大门口,恰巧被棒客堵住。大家往后退时,她离棒客最近。她怕伤住两个娃娃,便硬起头皮下话说道:
“大爷,求求你放了我们吧,我们都是出来逃难的。”
“放你们可以,只要付了汤药费!把人搒住③了,想走?没得浪劈脱④!”
“我们没有搒过哪个呀。”周大爷战战兢兢说道,“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没有认错,就是你们!”
“我们?好久看到过你们吧?”吴根根反问说,“咋说是我们搒住你们呢?”
“就是你们先目头搒住人了。”
“先目头?先目头我们还在半路上。”云三嫂说,“隔八帽子远⑤,咋可能呢?”
“看哇,他脑壳上的血,还烧疾流⑥。”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唰声牵出一个人来,说,“搒住没有吧?”
云三嫂鼓起眼睛一看,那人脑壳上,当真流着红那那的鲜血。不过,究竟是猪血还是鸡血,那就很难说了。
“大家注意到。”良补锅匠在后头轻声说道,“棒客花样儿多,我们要见机行事,千万不能各顾各。”
“不兴冤枉好人嚯。”黄篾匠也看出棒客们死搅蛮缠。“我们是过路的,背得吵嘴的,请你们把把细细把人认清楚。”
“没得拐。”一个满脸横肉的棒客说,“就是你们!”
“就是我们?”王铁匠把腰杆一挺,说,“弄块,哪个看到哇?”
“我看到。”对方嗖儿声站出另外一个人来,一口咬定,“就是你们。”
对方吃过佮式⑦,王铁匠反应不过来,闭了门⑧。
就在大家与高个子棒客对话的时候,其他棒客跳来跳去,做起硬是弄不好的样样,把侧边乡亲们筋都吓来缩到。大脑壳儿、周三三、幺疙瘩儿、水娃子、张幺妹儿几个小家伙,躬⑨起背背儿,一猫儿钻到了一边去。
“再问一声。”满脸横肉的棒客把大棒往地上一杵,“究竟敷不敷汤药?”
“不说浪多。”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厉声吼道,“把他们通通吆到后面屋头去。”
当然,一百多个乡亲,谁也不肯轻易就范。于是,对方一窝蜂抨上前去,按到前面的竹哑巴、吴根根、宋老二、张大嘴巴,婆起来一阵猛打。他们想恨到老二吃老三。
竹哑巴没有见过这等场面,“轰”声跍起下去,蒙到脑壳,缩住一坨⑩。竹大娘心痛儿子,跪在地上,直见告饶。
离竹哑巴不远的郭大汉儿,心头虚火,正要开溜,忽叫一个眼尖的中年棒客看出他是个泡材,纯粹耳夯?,便轰声?上去,随手就给他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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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滑脱:溜脱,跑脱。②估儿黑毒:横不讲理。③搒住:打伤。④浪劈脱:那么简单。⑤八帽子远:很远。⑥烧疾冒:不停地流。⑦吃过佮式:串通好的,早有预谋。⑧躬:读jiong。⑨贵兮闭了门:闭了嘴巴。⑩缩住一坨:缩读谷,即缩成一团。?耳夯:差劲,没本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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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大汉儿挨了一个,脚杆打着闪闪。
后头邱茶壶见棒客打他老表,心想一把把郭大汉儿刨开算了。哪晓得中年棒客丢了郭大汉儿,又反过来打邱茶壶。
“你们太过分了!”邱茶壶挨了对方一棒,说,“欺我们一根丝的惨爸儿②,没得意思!”
中年棒客见邱茶壶挨了家伙,还嘴硬,就提起棒棒不认黄③。
说时迟,那时快。邱茶壶左躲右闪,前翻后仰,尽管每回都差分分儿,可他手脚活灵④,还是始终没有挨起。
侧边人都替邱茶壶捏把冷汗,只有郭大汉儿耍得精灵,添饭堆尖尖,打捶梭边边。枉自老表翻天,跑到一边看笑词儿,把邱茶壶升来吊在中间不照闲。
其实邱茶壶也很清楚:他这个老表是门角老头的弯刀嘴,耍门槛汉儿可以,来真的就不行。遇到软人,他偏偏要绷劲仗,甚至呼得呼不住,比哪个都还恶扎⑤。可关键时候,他就一点不过朋,尽打缩脚锤。
“且有此理?”陈秀才看得清楚,低声嚷道,“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邱茶壶是一个非常顾朋的人,尽管对方连连出手,而且棒棒当头,但他为了不给大伙增添麻烦,一直很有子午。
“幺爸儿,你看你的脑壳,顶顶上头发都没得一根,块块都说你飞家精灵⑥。”陈歪嘴儿看见棒客些又歪又恶,蒲起来乱打,便宝筛筛地对李茂盛说道,“今天我试手考你一盘哇,是棒客凶?还是军兵凶?”
“你说哪个凶就哪个凶。”李茂盛轰声谷下身子,他一来害怕陈歪嘴儿奓起嘴巴要瞎说,二来害怕说话董声了会引起棒客们注意,把家伙敲到他身上来。所以他黑起一双眼睛,用蒙蒙子声气⑦应了一句。
“宝器,夹不到你那四个牙是不?”陈歪嘴儿姐姐李陈氏蒙到半边嘴壳子骂道,“都啥时候了,还说傻话,看我跩你几耳矢嚯。”
棒客们死心乱整,到处叽呜叫唤。很多大人都吓倒了,只有后边良补锅匠和陈纸匠“轰”声放下曹兴发,“劈昂”声把身上东西一甩,捏紧拳头,与则边几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一字横排,怒目而视。
良补锅匠他们的举动,很快就被对面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察觉了。他也害怕把人箍爆了,大家一窝蜂冒起命来恶干,进而无法收场,于是高声吼道:
“这里头哪个敢来扎芽,我叫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当然,哪个的身体都不是铁倒(浇铸)的,真家伙砍进去鲜血照流不误。于是,场面很快就被镇住了。其他棒客虽然顺势收手,但架势依然摆在那里。
云三嫂知道,在几个拥得起水的年轻人中间,头数杨郎中,不仅性格温和,而且很会说话。她把站在后边的杨郎中看了几眼,想借希望于杨郎中。
可杨郎中长起脑壳,迟迟不愿吭声。
不过,云三嫂却不知道,尽管杨郎中性格梭疲⑧,此刻又不肯说话,但他并非怕事之人。他早已察觉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跟正县西门外前的一股们⑨非常挂像⑩。尽管搽着花脸,背影还是有些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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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耳夯:差劲,没本事的人。②惨爸儿:可怜的人。③不认黄:乱来。④活灵:活读夫,灵活。⑤恶扎:脾气大。⑥飞家精灵:很聪明。⑦蒙蒙子声气:细微声音。⑧梭疲:性子慢。⑨一股们:一个某人。⑩挂像: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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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郎中一直在颁识着对方。他想:
既然这会儿云三嫂站在前里,她脑筋活套,就让她来找个台阶下是对的。女人毕竟比男人善事,不可能硬碰硬。如果过早把对方身份抬现,其他棒客还在兴头上,整不好要整来卡起。等时机一到,再以郎中身份打个假叉①,或许可以解扣儿。
云三嫂不知道杨郎中的想法,她以为他害怕了。当然,小伙子巴沙②都害怕了,弱女子就更不用说。
“棒客这么吓人,我得往后头钻。”
云三嫂想退,可后面的人些把她挡得帮紧。
怎么办呢?怎么办嘛?
就在云三嫂心焦毛躁的时候,干筋筋的高个子棒客,气势汹汹地朝她面前走来。云三嫂身子不禁一抖,两只耳朵“呜儿”声就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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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打个假叉:求得宽容。②小伙子巴沙: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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