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三嫂来到谭木匠他们面前,放下茶杯,说:
“这是郭夫人给你们泡的热茶,都来喝点吧。”
谭木匠和冯水生说:“要得。”
云三嫂很想和谭木匠他们这些出过远门的人,多摆一合儿龙门阵,听听外前是咋个儿长起的,便主动打开话题说道:“还是你们巴适,跑得及时。”
“巴适?恐怕说来你也不相信。”谭木匠说,“这半年,我们到处讨口要饭,受的罪,不比你们少呀。因为不光溪河两岸打打杀杀,其他地方也一样,兵荒马乱,甚至还有瘟疫。”
“瘟疫?”
“你不晓得啵?”冯水生一口接过去说道,“吓得死你。”
“在外前,如果生疮害病,就看个人的命。命大,遭点孽,死不到。要是命簿,就只有活啦啦拖(活生生折磨)死。你看吧,跑出去浪多人,才回来好多点嘛?不到一半子。”谭木匠盯着云三嫂说,“不瞒你说,我硬是整得死一头去来,争点子就拢不到屋了。”
“你们这么那样的人,出门都喊遭不住。”云三嫂说,“像我们这些拖儿带母的,肯定把啥子尸型都要整出来。”
“是噻,战乱嘛,就是这样。”谭木匠说,“没有经历过,你不知道,不可想象呀。”
“现在回过头来把细一想,”冯水生说,“没有整到九分九厘九,还是不走为好。”
“屋头虽然受罪,毕竟有个窝窝。”谭木匠说,“外前呢,哪里去住吧?日晒雨淋不为出气,还要拿给棒客强人撵来撵去。真正的,连野落子①都当不得,连猪狗都不如。”
“听你们说起来,”云三嫂说,“硬比在夹缝头②生活还恼火③。”
“肯定吧,”冯水生说,“社会一乱,弄得死你。”
“回来这么多天,往天都不觉得,今天心头嫑咋躯毛躯燥的。”大家摆着龙门阵,谭木匠突头突脑冒了一句,“该不会是军兵些要来哦?”
“你……嫑吓我嚯……”云三嫂留守村子几个月,简直整怕了,听谭木匠怀疑军兵要来,心头骤然跳了起来,“还是先说一句无影话④吧,二天万一要跑,麻烦你们喊一声哟。”
云三嫂正在给谭木匠和冯水生说,要跑,喊她一声,郭夫人从棚子那头走了过来。
“云三嫂,”郭夫人老远呐喊说,“时间不早了,你走吧。”
云三嫂想到婆婆儿有病在家,几句客套话后,便喊起狗娃儿走了。可她没走几步,背后头“嘭”地响了一声,她回头一看,是谭木匠把斫猫儿⑤甩抹,砸烂了茶杯。
“妈哟的……”谭木匠秋着脸说,“鬼找到啦嗻……”
“没得事,”冯水生说,“捡来镶起不就对了吧。”
“镶起?”谭木匠说,“镶得起求大关哦……”
“咋喃?”冯水生见是杯子打烂了,“你硬是。”
谁都知道,斫猫儿系系虽然没有斗满⑥,但在匠人手头,肯定是甩不抹的。冯水生是个船工,清早八晨遇到这事,心头极不了然:还经常款嘴⑦,结果呢?连黄合儿⑧都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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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连野落子:私生子②夹缝:夹通狭,夹缝即狭缝。③恼火:难受。④无影话:事前无意间说准的话。⑤斫猫儿:斧子。⑥系系:柄。斗满:完全穿斗。⑦款嘴:自己夸自己有钱财、权力、地位、能力等。⑧黄合儿: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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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三嫂立在不远处,她见两人心头都不舒服,不知该说什么,顿了①片刻,离开了渡口。
郭夫人涵养好,她见茶杯打烂了,二话没说,重新拿了个土碗来将就用,然后回到棚子里头,独自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做起婴儿鞋子来。
郭公子推车返回渡口,把桥板和木桩卸下来后,上了船去。三个男子汉,一个划竹子,剃靠节(竹节),一个编棚,勒缝②,一个打强③。
忽地,谭木匠抬起头来,莫名其妙东张西望。冯水生问:
“看啥子?”
“有人喊我。”
“喊你……”
谭木匠东看看西看看,河坝头根本没人,他又躬下身子,继续打强。过了一会儿,他又神经兮兮四处张望。冯水生看了他一眼,说:
“又咋了?过场多。”
“硬是有人喊我。”
“喊你?我怎么没有听见?”冯水生问,“郭公子,你听见了吗?”
“好像是在呐喊。”郭公子说着,伸起腰杆,听了一番,但同样没有发现什么。
“你听,你听。”谭木匠偏起脑壳,把手一指,“听到没有吧?”
冯水生抬起头来,把前后左右看了看,说:“哪个喊你哦?鬼都没得一块。”
“嗨,你不相信,真的……”谭木匠说,“有人呐喊……”
“不可能。”冯水生说,“多半是听邪了。”
“听邪了?”谭木匠用手指在耳朵头轻轻挖了几下,心里道:河风是呼呼呼的,咋听得邪呢?我耳朵又没得问题。
不知谭木匠是因为打烂杯子影响了心情,还是真的有人在远处呐喊,总之,冯水生怕他东疑儿西疑儿,便过意清④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
“谭木匠,这么多天了,咋没有看到你们外侄陈纸匠出过门喃?”
当然,冯水生之所以这样问谭木匠,是因为谭木匠一直单身(三十来岁才学做木匠手艺,而且还是个野仙⑤),后来遇上战乱,搬到了相隔只有两里路远的姐姐家中。不过,说是姐姐家中,其实姐姐、姐夫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姐姐命下,只有一子,就是陈纸匠。陈纸匠常年在外,妻子也于三年前病故。谭木匠搬到姐姐家中,平时就只有他和他侄孙地瓜儿二人。
“你们没有一路回来啵?”
“他老丈屋头的人些死完了,去烧点纸钱。”
“怪不得,一直没有看到过他。”
“说到陈纸匠,我特别欠⑥他呢。”郭公子说,“以前,他帮了我那多忙。”
“郭公子说这些,你看我们一家人,说将⑦就将,说借就借,早拢早拿,迟拢迟拿。”谭木匠说,“就像把我们打住一样。”
“没得那么严重,”冯水生说,“邻居嘛,相互方圆⑧,正常的。”
“对。”郭公子说,“冯水生这句,的确是真心话。”
三人摆了一阵,郭公子又问起谭木匠的家务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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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顿:音信,迟疑。②勒缝:填堵缝隙。③打强:支撑篾棚的强硬篾片。④清:寻,找。⑤野仙:没有拜过师傅,自学成才的手艺人。⑥欠:想念。⑦将:音qiāng,将钱,即借贷(一种比较有把握的借钱行为)。⑧方圆: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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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陈纸匠,还要好久回来呢?”
“快了,大概就这几天吧。”
“他妻子去世那么久了,看到人①没有?”
“看到啥子人哦,你都成老外②了嚯?一块二簸簸③,到假不假的。拖个娃娃,一直没有整伸抖④过。不瞒郭公子说,到今天,跟我一样,还是独棒子一个。”
“你整拐了,现在是男的少,女的多。”冯水生说,“他负责想接个巴适的,不然,早就啷到⑤了。”
“哪里哦?我们侄儿子,不择嘴⑥。”
“那就是姻缘没有到。”郭公子说,“陈纸匠不仅人聪明,心肠好,手艺还不蹩⑦。敢说,好多青头儿姑嬢⑧都想跟他耍恋系。”
郭公子他们一边修船,一边摆着白龙门阵⑨。
“船老板儿!”
忽地,有三个逃荒模样的人,从村子方向走了过来。郭公子他们随即抬头,都把几个逃荒模样的人紧紧盯到。
“你们的船修好了么?”
冯水生回答说:“还没有。”
郭公子心里道:这个人真是好眼力喃,那么远就看见我们在修船。
三人慢慢走了过来。其中矮的那个是拜子,虽然声音奶气,但面容老给给的,刚才喊话的就是他。瘦的那个是瞎子,脚杆长,身身短,拄根棍棍,三十岁左右,腾几一张马脸,走在后头。另外一个土板儿板儿样样的中年汉子,挑着轻飘飘的箩筐,走在中间。
“几位客官。”谭木匠招呼道,“你们是不是要过河去?”
“咋不过河咹?走都走拢这儿高了。”拜子扯扯呜呜⑩说,“还要等好久吧?”
“唉,担嘛?,”冯水生把剩下的活路看了看,说,“要块把时辰哦。”
“几位客观,”郭公子客气地说,“你们等得不?”
几个逃荒模样的“客官”,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故意装怪,反正没有回答郭公子的问话。他们走到离船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窸窸窣窣就把身上的东西摔在了地上。
“要不,算了,先把他们送过河去。”郭公子对冯水生说,“不然,把人家等安逸。”
“对吧。”冯水生拿起篙竿说,“过来哇,几位客观。我们的船暂行修不煞搁?,先把你们送过去算了。”
听见冯水生呐喊,土板儿板儿样样的中年汉子把冯水生打量一番:“撑得来不?”
“唓,河坝头的人,还有撑不来的?给你说吧,我在这河上,都快十年了。”
“那再等一气吧。一来我们累了,需要歇歇;二来老老少少走得疲?,尽都还在后头。等我们把人掉齐?了,一起过河去。”中年汉子说话还算客气,“免得船老板儿来回跑几趟,把你麻烦安逸。”
三个逃荒模样的“客官”呆在不远处,既不讨茶喝,也不搭野白?。只有拜子显得很急跳,一个儿脚不停手不住,东跩西跩,嫑得他究竟要搞什么名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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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看到人:找女朋友。②老外:外行。③二簸簸:两可之间。④伸抖,伸朝:伸音称,轻松。⑤啷到:得到,取得。⑥择嘴:选择好的。⑦蹩:bié,方言音pié,本领差。⑧青头儿姑娘:未婚年轻女子。⑨白龙门阵:无关紧要的。⑩扯扯呜呜:言辞傲慢。?担嘛;担怕:恐怕。?煞搁:完工。?疲:慢。?掉齐:放慢速度,等待后面的。?搭野白:与不相识的人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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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渡几个月没有出现过军兵了,加上郭公子他们忙着修船,一点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忽然,对岸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郭公子他们抬头一看,只见一两百个军兵想过河来。
“怪求不得,好端端的塔子昨瓦兮①倒了,才将个儿②又把斫猫儿甩抹了③。”谭木匠说,“原来都是劫兆嚯。”
“搞快点!”郭公子“嘣”声跳下船来,并提醒几个逃荒模样的人说,“几位客观,搞点跑吧!军兵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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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昨瓦兮:昨晚上。②才将个儿:刚才。③抹:音mǎ,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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