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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死亡谷 The valley of death

他渴望走在深幽的乡野之中,那里从未有人踏出道路。

他想要走的路线,是赶着家畜的人走过的路,

是家畜和贫穷者走过的路,是奴隶逃跑时会选择的小路。

骑在黑炭马背上的感觉很美妙。旅程头几天他们持续前进,罗比发现山谷中原来长满了青草与青莲草,红土路宽广而质地结实,干燥的路边有土堤围着。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沉默地经过原野、沼泽、牧场及果园,驰骋越过湿地,那里虽然水不深,但用木头铺成的栈道却筑得又高又稳。他们穿过好几英亩刚翻耕不久的农地,土壤被犁得笔直又松软,播撒的小麦、黑麦与燕麦种子已开始发芽,冒出了地表,织出绿色的花样。他们遇上浓密的松树林,树木形成一道道厚实的高墙,他们只得花上好几天绕路,寻找通道。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一块空地,那里的树正好被风吹倒。死去的枝干横倒在断掉的树桩上,扭曲盘旋,被太阳晒得惨白。

罗比急着赶路,因此睡眠是他最不愿做的事。有段时间他想尽方法不合眼,但最后终于让步,学会坐在黑炭马的背上睡觉;从它一直保持的行进方向看来,它的想法似乎跟他一致。自那时起,他疲劳时就拉条毯子盖住头,将脸靠在摇摆的坐骑上倒头就睡。马也会跟着睡,在休眠中还会继续走,每小时可前进四英里。有时路上尘土飞扬、热气蒸腾,落在黑暗中的闪电模糊了视线,让人看不见行进中的马蹄。有时夜晚的天空里满是电光,几近燃烧,暗无星辰的天空下,强烈的闪光为他们指引方向。

时间日日夜夜流逝,他已数不清过了几天。他从不知道山谷之外还有这么广大的土地,地表平坦至极,可有时又如波浪般起伏,河床在万丈深渊下流动,野玫瑰竟能生长得那么茂盛,山峰可以骤然成为几近垂直的高墙。虽然以往他也曾用自己的双眼遥望重重山峦之外的景象,然而在他的生命中,他从未如此深入观察过这片土地,从未见过那么青翠的草地,长了那么多绿油油牧草的牧场,以及盖得那么宏伟的屋子。

有时他会想,自己应该看看海洋,看看父亲提到的繁华大城市。应该要跨过闪亮的铁轨,走走通往政府和商业大广场的狭长林荫大道。父亲曾告诉他世界有多么广大无垠,树木会生长得多么紧密,整齐的绿色森林不停延伸,没有尽头,蜿蜒的岩石山路可以陡峭而曲折,骤然爬升与下降。父亲曾对他说,在大西部,大自然的工作尚未完成。河流仍在寻找落脚的河床,寻找的过程中,它们会无限膨胀,仿佛巨大的内陆海洋一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高耸的山脉有时会倒塌,然后再次上升到肉眼看不见的高度。还有沙漠和峡谷,以及树干粗到根本不可能砍断的树,有些地方却荒凉到目光所及之处一棵树都没有。恶劣的寒流扫过密西西比河域,猛烈又愤怒,往往会持续数周之久。冷的时候极冷,温暖的季节又太热,有时天降暴雨,有时却连一滴水也没有。自然赤裸裸地暴露出最原始的面貌:沙粒闪烁,风刻蚀着岩石,矿物四处附着,风在垂挂与绽裂的岩石间猛烈旋回。满是湿气的大地渴望干燥,风要找到最高的树来击倒,闪电索求最平坦的土地。大西部是矿藏地,是采石场,是摇篮,是创造者的锻冶场。起初他还尽可能收集食物和武器,四处挑拣找到了很多。但后来就停止囤积了,只带着一条毯子和防水布,一把上满子弹的枪,一把刀以及水壶,就这样赶路,只有饿到受不了的时候,才努力找点烤干的玉米或酸奶、姜味饼干,或是菜豆来止饥。除此之外,在军队遗留下的铅色马车中,常能找到一些奇怪的食物,像是沙丁鱼、盐腌龙虾、罐装桃子及咖啡。他原本以为自己宁愿饿死也不会偷窃,但那是在他真正面对饥饿之前的想法。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开始注意炸培根的味道,还会悄悄循着母牛走过的道路前进,那上面洒满了新鲜牛粪。必要的时候,他会从牲畜粮槽中偷点玉米、捕捉迷路的鸡,看到有人把烤好的饼放在一旁冷却,或是把火腿挂在熏制屋外,他也会顺手拿走。要是这些食物都找不到,他就吃野莓、葱,或是野生大蒜。有时他也吃水田芥菜,用橡树子煮茶来喝。

他往东走出山谷,然后再度穿越山顶,那里刮着可怕的大风,山峦一层一层往上堆叠,高耸入云的山巅仿佛在呼唤着他。他心想,有一天他还要回到这里,穿过如高处碉堡的云雾,站上最高峰。

在这些搜寻的日子里,也有美丽到仿佛遗世独立的时刻。他曾跟踪鹿群足迹,进入它们深藏于山中的栖息地,那里有大约三十到五十只鹿,像牛群一般埋头吃草。他看见好几处水塘,里面的鱼好多,因为空间太狭窄,它们只得攀附在彼此背上,鱼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舔舐孵化的卵。他经过的乡间小路尽头有座庄园,灯光明亮,像在抵挡着黑暗的夜,这是战火未及的地区,在此地不会听到任何关于战争的消息。他看见山间峡谷中的小村落,还有美丽的农场和房舍,仿佛自太古以来就未曾改变,他丝毫看不出这里曾历经过哪些事情,才能达到如此的纯净。

一天傍晚,夜幕尚未降临,世界笼罩在微光中,他听见树林间传出风琴演奏的声音,还闻到了松树花粉所发出的浓烈香味。有人聚集在附近做礼拜,黑暗中传来赞美歌的合唱声。他母亲对信仰非常虔诚,父亲则抱持自由思想,老说如果受洗时顺便加点肥皂,那么浸礼也不算坏事。他猜想自己的信仰介于母亲和父亲之间。他好奇音乐是从哪里传来的,便牵着马儿改变方向,希望找到声音的来源,但那声音却逐渐变小,接着谜一样地消失了,正如出现时一样神秘。他不禁怀疑那到底是什么。

他继续前进,路经一个陡峭的岩石坡,在那里发现一匹死马,只剩一副白骨还站在那里,肋骨上长出青苔,腿骨支撑着缠绕的藤蔓,头骨上则长了一圈开着白色花朵的爬藤植物。这匹马当初一定是跳下岩坡时伤了自己,被困在这里,无法逃脱。如今,每当风吹过这些骨头时,那声音听起来像是音乐。

他的脸不时被强风刮伤,受烈日烧灼,四肢有时会因冰冷而僵麻,炙热的天气也让他倦怠乏力。他一直往下坡走,最后找到了一座巨大、翠绿的东北走向的山谷,山谷两边有着隆起的蓝色山脉,那里的气流在震动,因为承载空气受热后的重量而颤抖。母亲曾说过要一直爬上山谷,但其他消息都证明,去东边才能找到军队。

如今他已和马儿合而为一。他的大腿和小腿都浸在它的汗沫中,衣服因它的汗水而湿透,连双手也是,他就用那双手揉搓自己的脸,梳理自己的头发。他无法想像与这种贴近的经验分离,这匹马占有他全部的心思,无论是清醒还是在睡梦中。他梦见这匹马,在梦中马儿变得越来越多,以至于他根本数不清到底有多少。这些黑炭马是最原始的马,也是唯一真正存在过的马。它们并不是马,反而更像其他生物,像是会吃人的动物——狮子、狼或熊,也像是人类。只是它们更真实,出身更高贵,身负更独特的使命与意图。当它们奔跑时,全身笼罩着一圈光辉灿烂的白色,使脚下的土地与它们肋骨间的空气都消失不见了。男孩和马儿都没有脚,他自膝盖以下一片空白,看起来就像骑着光;光像浪花一般,男孩乘在它的前端,和脚下的马一同被向前推送,那是匹有翅膀的马,浑然天成的马,血统纯正的马,它拖曳着白昼之光奔越天际。

他曾经想把梦中经历的事告诉这匹马,但是却做不到,因为那些梦境让他变得软弱,让他饱受情思折磨。每次他试图开口,都觉得自己像是要崩溃一样,会坠落在地上。他心想,如果把这些事情说出口,他就会失去一切,尽管此刻拥有的已是那么少。他相信马儿早已知道自己的心事,而一旦把他心里话说出口,就会永远为这匹马而迷失。

正是在这个时刻,他下定决心要把马儿留下来。他会想尽办法付钱给莫佛,向他买这匹马,并找到马儿死去的前任主人的家人,再付钱给他遗留的子嗣后代。

他骑马穿越浓密的森林,森林下的地势平缓但布满弹坑,崎岖难行。他经过不知为何烧毁的残破地带,地表被凿出许多坑坑洞洞。有一天,他遇见了死亡。

在抵达炸毁的破房子之前,甚至在他还未发现那个地方之前,就早已被吸引到那个方向。也许是因为他在树林后方所感受到的怪诞的寂静,也许是因为他在空气中感觉到的虚无。他感觉身体里一沉,脑中有股思绪告诉他,他正进入一块死寂之地。随后一群秃鹫猛然惊飞,从阴影遮蔽的地面窜到光亮处。一群野狗鬼鬼祟祟地经过,身上带着浓烈的腐臭味儿,死寂的感觉就在它们的下颚和胸口里,深深渗入它们羞愧的面容。

许多人在这里被杀死,原因不明。他们的灵魂陷入迷途,身体像腐烂的树枝一样被堆叠在沟渠里。这些男子的尸骨上覆着破烂的皮肉和衣服,他们被堆在一起,很难看清确切的人数。没人引导他穿越这曾发生恐怖事件的阴森地带;他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此刻他有种特殊的感觉,仿佛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也死在这里,曝尸荒野。他们的气味就像一种新鲜毒药,占据着风,变成了风。虽然他从未闻过死亡的味道,却认得这种气味,仿佛是天生就知道了。

或许是为了表示敬意,他下了马,和马一起步行穿越战场,进入战场外缘的阴暗的树林内。当他想要转身上马时,脚却陷入了土里,脚踝卡在一个死人的肋骨之间,那是个被独自埋在浅浅的墓穴里的男子。男子的骨头已泛白、萎缩而破碎,一只手像要敬礼似的举到灰色头颅的旁边,手指的骨头紧握成拳,看来死前非常痛苦。他必定死得比其他人早。这片空地是否曾发生过战争?战争是否在此定居,就像某种蛰伏等待着什么的动物?

他不晓得这些问题的答案,也不想更深入地思考。他只知道,这么多人死在这里,表示目的地一定近了。他心想,有这么多人战死沙场,那么真正的胜利者一定是战争本身。

夜里,大部分的人都入睡了,但总会有些人还醒着。在道路上,不时会听到马蹄奔踏的声音,还有成群结队骑马赶路的武装男子。这些人很容易避开,但那些在黑暗中悄悄潜行的独行骑者就很难应付。他曾在路上遇过这种骑者,他们体内仿佛有随时可以爆发的暴力因子,骑马时一只手松松地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握着卡宾枪或双管霰弹枪,枪身竖直,枪托抵在大腿上。

有时,和他们正面遭遇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事,于是他会慢下来,半举起一只手臂,那是一种向对方示意的姿势,独行骑者在小路上相遇时常这么做。那些人大多和他一样小心翼翼,尽可能避免和对方打交道。他们有秘密的恐惧,基于某些原因,必须避免被人看见在大路上行动。他们正在执行自己的私密任务。然而,当他们见到黑炭马从阴影中现身,渐渐靠近,模样越来越清晰时,他们也会在马鞍上转身,好瞧个清楚。他可以感觉到他们的视线落在他背上。

某天深夜,他骑下一条被树荫遮盖的小路,那条路深邃狭长,两旁有蛇型篱笆。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流动得慢些,窒闷到连周围声音都听不太见。一名骑者的阴暗轮廓忽然显现在路前方,显然才从一段连续弯路中脱身。骑者停下来打量他们,然后继续前进。他的身影一步步接近,逐渐变大,他们在狭长小路上擦身而过时,骑者突然拉住缰绳叫唤他,但喊出来的并不是罗比的名字。罗比被这种假装认错人的伎俩所骗,停下来准备转身回头,然而黑炭马不愿停下脚步。直到那骑者用拇指拉开手中的霰弹枪,拉柄传出一声闷响时,罗比才迅速会意。他脚跟用力一夹,但其实根本毋须如此,黑炭马早已开始狂奔。它快速冲刺,全力奔向前方弯弯曲曲的小路;罗比使尽全力抓紧,因为马正以他前所未见的速度在奔驰。

他弯身贴着马的脖子,用力抓住缰绳以免掉下马背,但是当前面出现一个大转弯时,他还是感到希望渺茫,害怕自己会摔到地上。因为他知道,当马在转弯时会猛然往右甩动,他是一定抓不住的。然而,这匹马并未垂下肩膀准备转弯,而是继续大步往前跑,直到最后一刻,再宛如飞翔般跃起,往道路外侧跳出一段极高极远的距离,越过高高的蛇型篱笆,落入篱笆另一边的浓密野蔷薇中。他的身体在马鞍上剧烈震动,但他仍用尽每一丝力气紧抓不放。就在那一瞬间,霰弹枪发射了,立刻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地点惊起一群鹌鹑。野蔷薇刮得他们遍体鳞伤,他们挣扎了好一段距离,才终于脱身而出,来到毛茸茸的草地上,接着他们跨越一条凹陷的窄路,消失在另一边的树林中。

然而,在罗比心头萦绕不去的,并不是这场危险遭遇。反倒是这匹马表现出来的镇定沉着,它对人类敏锐的了解,让他惊叹不已。类似的事件往后一定还会发生,但还没等他听见拉柄的声音,早在喷射而出的铅弹射进肩膀之前,黑炭马就已经带着他躲进了下一个弯道。这样的事情会不断重演,他用脚跟一踢马腹,于是它抬头咬住马嚼子,迈开大步飘然前进,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间小路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感觉到母亲命令中的那股急迫,正压在他的身上,占据了他整个心灵。自己曾对她许下承诺,他能感觉到肩负的责任。他要找到父亲,把他带回家。他也记得,她说他不能在路上耽搁,必须以最快速度找到父亲,而且要在七月之前。但为什么是七月?七月根本还没到,她怎么会知道那时候的事?还是七月已经到了?他猜想现在到底是几月了?一定还不是七月。

“明天。”他又说了一次。也许明天就是他找到父亲的日子。但明天来了又走了,他不觉得自己比昨天更接近传闻中军队所在的那条河。土地是这么广大,上面的道路交错纵横,他以前根本想像不到。

如今他走进了一个又湿又热的地方,还饱受蚊虫折磨。他不时希望自己能逃走,进入另一个国度,那里的鸟儿动作敏捷,可以一直翱翔至天际,用翅膀划破云层,带来新鲜空气。他希望黑炭马能长出他梦中的翅膀,载着他飞越天空。在这片山谷东方的平原上,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没有固定的方向。他想家了,很疲惫,这里的一切都和想像中不同,他感到幻灭,长途跋涉几乎用尽了他所有力气,双手双脚好像是跟百岁老翁借来的。

黑暗中,他离开道路,循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进入树林,接着离开那条小路。森林中没有前人留下的路径,他催促马儿找到可走的路线,继续前行,他渴望远离人烟喧嚣,找一个遥远而不受打扰的地方,好让他整理心情躺下来睡一场好觉,不必担忧会滑下马背摔落在地。单薄的身体疼痛不已,他需要躺在土地上休息,让低落的精神重新振作。

他从黑炭马身上解下马鞍,让它的背部在点缀着月光的阴影中凉快一下。他用手摸过它的腿,举起每只脚,检查马蹄上是否有裂痕,拣出缠在高耸马尾中的刺果。他心想:这匹马怎能毫不在意痛苦,居然从未显出脆弱。马儿比他优越太多了,他早已了解也接受这个事实,他完全不介意,对马儿心怀感激。

“你顽强得像只老公牛。”他说话的时候,看到马儿斜睨了他一眼。

他抖开沾满汗渍的马鞍毯子,马的前方有层蕨类植物铺成的床,于是他就地躺下,土地上蜷曲的嫩芽正在舒展绽放。他把牵马的缰绳松松地绑在手腕上。

他抬头看着马儿的脸,请它耐心一点,他只是个男孩,想躺在地上稍微睡一下再继续前进。他不想滑落马背,在尘土中摔断脖子。

“我累了。”从他说话的语气听来,疲劳仿佛是他很渴望的事。马儿用鼻子顶他的胸口作为回应,轻轻朝着他的脸喷气。

“我脏得跟猪一样。”他同意地说。马儿抬起一只脚,再用力放下。它咕噜地哼了几声,转头在身旁找到几丛青草,用嘴唇包住再连根拔起。它一面咀嚼一面扬起头,打量后方。

你吃点吧,他心想。只要让我睡一会儿,然后我们就上路。但是他的睡眠充满不安,那天在路上见到的某件事占了据他的全部心思。他努力不去在意那些是活人或死人,也不再想他们支离破碎、遭受蹂躏后吓人的身体。后来他的思绪终于放空了,他闭上眼睛,开始平稳地呼吸。他听着马儿再度开始啃食,咀嚼它找到的食物。它的双眼、耳朵、鼻子都准备好要展翅高飞。

他醒来时,感到焕然一新。他坐起身,拍掉停在他脸上和头发里的五月虫。他站在日光下,才发现自己睡着的小空地和四周的树木外面环绕着一条平坦的河流,还有燕子在气流中轻盈飞舞。阳光清亮而强烈,虽然看不见水面,他仍能见到河水灿烂的闪光。他领着马儿前进,直到发现另一片草地,他将马绑在那里,让它大嚼新鲜的青草。

他继续朝河岸前近,费力地穿过浓密的蕨类植物和茂盛的灌木丛。激流反射出非常刺眼的阳光,他只得举起一只手遮住双眼。他往前踏出一步,然后坐下,背靠着河岸往下滑,双脚垂挂在断崖边缘,俯瞰宽阔河流的转弯处。父亲告诉过他,河流是难缠的对手,河水会创造出蜿蜒的迷宫,曲折的水流渴望吞噬生命,因此迷宫经常吞没一队队的大军,把他们全数吸入,然后封闭。

断崖上四处散落着软掉的松针,河水在阳光照耀下显出焦糖的色泽。他想把脚放下来浸入水中,但水位低于断崖边缘太多。他父亲说,河流会阻断视线,妨碍侧面视野。许多事情都可能在河里发生,也可能在此结束。

他在凉荫下一块铺着松针的软地上休息了很久。他知道自己得上路了,必须赶紧骑上黑炭马,跟着太阳往东走。他听见马儿在他后方,正从鼻子喷气,还一边扯着青草吃。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除了要快点上路,还得补充食物。最近,小路上满是难民,赶驴人连声咒骂,还有人用憔悴的马儿拖货,货车上高高堆叠着大衣箱、家用杂物和家具,看起来摇摇欲坠。有些女人穿着生兽皮缝制的鞋子,驱赶着母牛和猪,还有打赤脚的男孩女孩朝空中挥舞着软枝条,追着跋扈的鹅群和脚步蹒跚的鸭子,这些动物像是被宠坏的孩子,叽叽呱呱满腹牢骚。他看见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独自行走,肩上扛着一只小羊,还有个小男孩抓住兔子的双耳拎着走。他们有的推着独轮车,有的拖着手拉车,上面载了毛毡袋、搅乳器,和各式各样的小工具。路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们都很穷,在他们前面是一群正往西南方前进的肉牛、猪和产乳的母牛,比起这些被养得肥肥胖胖的食物来源来,他们的身子明显瘦弱单薄。

除此之外还有孤独的驾车人,车上载着伤残者与死人。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自己在十二里溪上方遥望时看到的人。老人带着粗陋的货车和受伤的马,用力拖着在战争中伤亡的人返回家乡,然后再回头载送另一批残破的身体。有时尸体是用箱子装着,有时只是用布把尸体紧紧包起。路上的某些人会对他招手,其他人则瞪着他,仿佛他是外来的闯入者,意外进入了另一个国度,在那里所有人都失去了四肢。或许这种驾车人并不多,他们被指派任务,必须把伤者从分崩离析的世界中运送回来,这就是他们的使命。两天前,他曾看过一辆侧面嵌着玻璃的黑色四轮马车,当时是由一对外型相称的马儿拉着,不过这并不重要,因为他还是认出了车上的老人,他站在踏脚板上,手握缰绳和鞭子;玻璃板内的箱子也和先前看过的一样。

在大路和小路上,还有其他的旅行者。当他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并不了解这群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女的身份。有件事一直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他却始终不清楚那是什么。看到黑人穿着自己缝制的格子布衣服走在白人骑的马后面,他并不觉得奇怪,黑人自己在骑马,他也觉得很平常。但他从未见过黑人的脖子被绕上一圈皮制绳索,一路由锁链拖着走。他马上断定此人是名罪犯,但他不久后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大道上,直到昨天为止。马儿发现有不寻常的事物从北方接近,它停下脚步,抬起头,把耳朵向前倾。他不知道是什么事让马觉得不对劲,便用左大腿一压,喉咙发出咯的一声,黑炭马会意地带他离开了道路,躲进树影中等待。之前在道路上遇见陌生的篷车时,他总是努力避免正面遭遇,但这一次不同了,因为四周没有马具发出的金属撞击,也没有马勒摩擦的声音,没听见有人在咳嗽,更没有脚踏地面或马蹄重击的闷声朝他接近;没有急促却听不清楚的说话声,没有嘎吱作响的轮轴。他已学会提高警觉侦测四周悄悄接近的独行骑者,但这一次,他连一个影子也看不见,周遭完全没有他能形容的声音或感觉,只有一种阴森的气氛,非常诡异,仿佛有不存在于大自然的事物正要诞生。那阴森的气氛沿着道路行进,像是从地狱里逃脱的队伍,步步进逼,让四周全笼罩在寂静中,队伍看似毫无动静,却带着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热度。

先锋队伍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从没见过如此粗暴的人。他们什么马都骑,使用的马具更是五花八门。有些马骨瘦如柴,尾巴被用来钳马鼻的金属马勒缠住,和一旁的其他马匹绑在一起,旁边的马戴着眼罩,嘴里的马嚼被四条缰绳拉着。还有些野性未驯的马,它们瘦骨嶙峋,被绑在一起的马蹄打滑了,就在地面上拼命地抓,那姿态不像是马,倒像是昆虫在走路。其中有些人没穿上衣,没垫毯子,也没用马鞍就直接骑在马上。他们在脸上涂了颜色,长发用皮革绑住,垂下的帽绳系着羽毛装饰,脖子上裹着红色围巾,上面的图样十分华丽;有人把贝壳做的绳子当项链戴,还有人头上抹着蓝色和朱砂色,他不懂这些人为何要这些浮华的装饰。当中还有一名头戴海狸皮帽的黑人,脸上有刺青,他骑在这群人中间,带了把枪管锯短的滑膛短枪,镶银的枪托在他的大腿上弹动。

在他们后面是一群逃跑的奴隶,他们被围捕后,会被人用铁链铐在一起,驱赶回南方。要是铁链不够用,他们的脖子就会被粗糙的叉状树枝套住,那是从树上砍下的枝条,像牛轭一样束缚着这些奴隶。他们是沉默而满身尘土的队伍,外表奇异荒诞,衣服大部分是用法兰绒补丁拼凑而成的,也有破烂的棉布或帆布,罩衫和裤子是用剪下的毛毯缝的,垂晃在他们的腰间。还有人套着中间破洞的床单,头部从洞中穿出,再绑上一条皮带固定;小孩身上套着过大的衣服,里面没穿内衣。很多人都穿着捡来的破烂衣服,但其中也有人穿得比那些骑者还好,有一名被铁链绑住的男子,他身穿讲究的黑色西装,头戴一顶低礼帽。

殿后的是另一群猎捕奴隶的人,还有一辆两轮载狗车。在驾车人高高的座椅下,许多狗被关在笼子里,它们淌着口水,双眼憔悴充血地望着驾车人,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些猎捕狗训练有素,会不顾一切追捕目标物,它们的猎物正走在前方路上,身上锁着铁链,脖子紧紧被木轭扣住。

这次遭遇过后,他只想远离人类和他们走过的道路。他渴望走在深幽的乡野之中,那里从未有人踏出道路,只有远古时代的大型动物曾经走过。他想要走的路线,是赶着家畜的人走过的路,是家畜和贫穷者走过的路,是奴隶逃跑时会选择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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