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狐陉，一个青衣小和尚龋龋独行。
突然他耳根一动，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凄厉叫声。
他快步奔走，似乎要将那嚎叫之声甩在身后。
在他身后，静夜中忽然响起雷鸣般的马蹄声，越传越近。
不等片刻，红马十一骑，如飓风一般，奔腾而至。
披上黑袍的汪直依旧一马当先，晃动的视野中，他猛然看到青衣小和尚青灰的背影。
静夜，一径孤直，一个小和尚出现在这里，无疑是诡异的。
那小和尚并不回头，仍旧龋龋独行。
事有反常必为妖。
汪直不待多言，抽出长缨枪，出枪如电。
青影一闪，霎时间不见踪影。
身后的孙博惊叫一声。
汪直陡然觉得枪杆一沉，心下不妙，急忙停马。
那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马蹄蹬蹬砸在地上。
汪直的枪杆沉重如山，他定神看去，那小和尚此刻居然轻巧的踮脚站在枪头上，在这急停急转间，仿佛黏在枪头上的稻草人，一任起跃而不动。
希律律，一众红马骑士陡然勒马急停下来，纷纷亮出朴刀，一抖缰绳策马环行，将汪直与那小和尚围在中央。
汪直目光冷峻的看着这个青衣小和尚，秋月清澈，小和尚清秀明净的面庞泛着清寂的光彩。
“汪……汪大人！别……杀我！我是……姬小和尚！”小和尚很是紧张的说道。
“姬小和尚！怎的是你？！”汪直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疑。“你居然出宫来了？！你来做什么？！”
“我……！我隔了……隔了一里地就听出来是您！本来打……打算装作不认识的！”小和尚一脸无辜结结巴巴道。
孙博奇怪的看着这个肩头瑟瑟发抖的小和尚，忽然觉得诡异而可笑，不回头就是装作不认识么？难道他以为汪直是瞎子么？这小和尚武功如此高强，但看起来似乎心地又十分单纯。照汪直所说，这小和尚难道是皇宫中人吗？皇宫之人怎么到这儿来了？孙博想至此，不由心中一惊。
“你先下来再说！”汪直一抖长枪，暗劲陡发，那血缨如雄狮的鬃毛一般竖立。
“我不敢……不敢下来！我怕您将我送回宫中！娘……娘娘会打死我的！”小和尚略一踉跄，阴魂不散的仍粘在枪头上。
汪直无语，冷声道：“难道我就这么一直举着你？！”
小和尚可怜兮兮道：“汪……汪大人！我……我出宫来，才知道这天下间真是……真是没有立足之地！从京师到这里，一……一路上……打……打打杀杀！我……我总不明白为何那些牛鼻子老道都要追我……！站……站在汪……汪大人您这杆大……大枪上……”
孙博此时才听出来，这个姬小和尚不是吓出来的假结巴，倒是个真结巴。
汪直一脸生无可恋道：“小和尚！你再啰嗦！我也想杀了你！”
小和尚顿时不语，满是委屈的看着汪直，眼眶里泪水打转。
场中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
孙博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问道：“督主！这位小和尚是什么身份？”
汪直沉吟一会儿，道：“这小和尚便是紫禁城中的活宝贝！当朝圣上亲封的大国师！”
孙博又是一惊，不过成化皇帝向来崇道信佛，封的国师真人难记其数，但是汪直说这姬小和尚是宫中的宝贝，那身份自然也就不同。可是小和尚年纪小小，居然位列国师，看他武艺非凡，自然有过人之处。只是养在深宫人未识，若不是碰到汪直，旁人却也难以相信他的身份。
“汪……汪大人！我不……不是大……大国师，是小国师！”姬小和尚忍不住抢话辩白道。
汪直终于也忍不住微微一笑，道：“小国师！我不会将你送入宫中！你且下来，有话好好说！”
姬小和尚得理不饶人道：“汪……汪大人！骗人是小……小狗！”
汪直苦笑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姬小和尚听了这话，终于心满意足的跳下长枪来。
孙博怕失了礼数，也跳下马来，拱手道：“下官孙博拜见国师大人！”
姬小和尚打量了孙博一番，点点头，道：“孙……孙大人！你倒是个好人！不……不过好人不长命！你……你是早夭之相！”
孙博张大嘴巴，满眼疑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汪直啪的一下，抚掌拍在姬小和尚头顶，骂道：“你这个活宝国师，不说话没人当你是结巴！”
说着，一手拉起姬小和尚上马来，拢在怀中，向孙博道：“孙博！你别当真，姬小国师向来是乌鸦嘴……十卦九不灵！”
孙博愣愣的点了点头，道：“督主所言甚是！”说罢上马来。但听到“乌鸦嘴”三个字，心中细细一琢磨，想到这小和尚岂不是说好的不灵说坏的灵，一时间又七上八下起来。
忽然，天空中一声炸雷响起，众人纷纷侧头看向后方。
姬小和尚大惊失色，吓得浑身发抖，紧张道：“汪……汪大人！大……大事不……不好了！那……那些牛鼻子道士追……追过来了！”
汪直竖眉道：“有我在此！怕什么！”
红马众人应声抽出朴刀。
孙博迟疑道：“督主！今夜咱们还需赶路！”
汪直冷哼一声，道：“不妨！紧赶慢赶，赶几只苍蝇的功夫还是有的！”
姬小和尚忐忑不安道：“汪……汪大人！那些牛鼻子道行不浅！你……你要小心！”
汪直见他害怕神色，探问道：“小国师！你且告诉我！你为何出宫到这里来？如若不说，这会儿我就将你扔在马下，让那群杂毛老道欺负去！”
姬小和尚撇撇嘴巴，显然不满意汪直如此要挟，但寄人篱下，硬气不得，只好嚅嗫道：“我……我是出来寻太子殿下的！”
汪直眉头微蹙，道：“太子出宫了？！”
孙博仿佛耳边一个炸雷响起，太子出宫了？！
姬小和尚小鸡啄米一般点头道：“汪……汪大人！法……法不传六耳！你……你可不许告……告诉旁人！旁……旁人知道是要杀……杀头的！”
孙博心下咯噔一声，心道汪直果真没说错，这小国师真是个活宝，连忙勒马远离。
汪直沉声道：“太子到此地来了？！”
姬小和尚轻声道：“太子……太子无心……听了御马监大……大太监梁芳的话，出……出来是为皇上寻药来了！说……说是去恒山寺！”
汪直肃容道：“我们正要去恒山寺！”忽而心下一沉，道：“皇上龙体……”话说了一半，但警觉到自己身为大臣，不好明问，何况姬小和尚这样管不住嘴巴的活宝，日后说一句汪直询问皇上身体情况，又在西厂裁撤的档口，被有心人知道，难免不参奏一个打探圣安居心叵测意图谋反的死罪。
姬小和尚心直口快道：“入秋又犯……犯病了！娘娘急……急得不行！太……太医都杖毙……毙了三个！那……那些野鸡真人杀……杀了五个！可是大……大伙儿都没……没办法啊！武……武当山的道……道士来了！用……用了金顶大……大法，保……保一年无……无恙！”说到这儿，姬小和尚结巴得噎着自己直眨巴眼睛，看来他对道士天生恐惧到骨子里。
汪直见怪不怪，他心知这姬小和尚天生怪胎，聪慧如妖，深得万贵妃喜爱，在宫中地位显赫，敢拉着皇上的胡子荡秋千，生平只有“两大怕”，怕娘娘，怕道士。
这时，汪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小和尚！你路经羊肠一箭，可曾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姬小和尚愣了愣，道：“你……你怎么知道我看……看到奇怪的人，有一个挎……挎大刀的……白……白衣大哥！人很……很是不错！打……打我不过！给……给了我一块……块烧饼！让……让我搬……搬了两车木……木头，堵……堵住路！说……说是要烧……烧死混……混世魔王那……那个王……王八蛋！他……他放完火就……就走了，我……我将烧……烧饼烤热，是……是以吃完烧……烧饼，到这个……这个时候碰……碰上您！”
汪直虎脸道：“一块烧饼就收买了你？若是那人要烧死我怎么办？”
姬小和尚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事，弱弱辩解道：“可……可是那大……大哥人真好！打……打架不赖皮！烧……烧饼也很……很好吃！”突然，姬小和尚想明白了，又道：“汪……汪大人！难……难不成你……你就是那……那个大……大哥说的混……混世魔王……王……王八蛋？”
汪直语塞，心道你才是王八蛋，冷脸道：“后面那三个字谁说谁就是那三个字！”
汪直凝神想一想，姬小和尚口中所说要杀他的白衣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或者是受何人指使？印象中似乎也没有遇见过这样一号人物。
姬小和尚掰着指头，想了一想，讨好道：“汪……汪大人！您……您别生气！您……做混……混世魔王！我……我就做……做混世佛王！都……都是一个……一个意思！”
汪直不与姬小和尚再计较了，因为那马蹄声离得越来越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