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的月光下,影影瞳瞳一群人马纷沓而至。
来人六鞍六马,一色清的蓝袍道士,头戴逍遥巾,背负青锋剑,青绢道衣,黄丝绦带,云履净袜。见到汪直红马十一骑的阵仗,忙的勒马而停。
为首的是一名须发花白的老道士,怒目看着姬小和尚,道:“好妖孽!找得咱们好苦!”
姬小和尚可怜巴巴望着汪直,汪直却望着孙博,孙博会意,拱手道:“诸位道长!还未请教!”
花白老道中气十足道:“你等是何人?为何庇护这妖孽?!”
孙博嘴巴张了张,又看向汪直。
汪直策马上前,那红马九骑自然在其身后左右展开,舒如雁翅。
汪直道:“我等乃是大明九边军伍!请问道长有何贵干?”
花白老道听见是大明边军,眼中迟疑,道:“贫道乃是北茅山江上清!这几位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五大镇山山主!东镇沂山陈贵先,西镇吴山蔡子良,南镇会稽山张子贵,北镇巫医闾山林敬忠,中镇霍山姚碧松!”
江上清每说一人,那一人便拱手点头。东镇沂山山主陈贵先是个胖道士,西镇吴山蔡子良是个瘦道士,南镇会稽山张子贵是个矮道士,北镇巫医闾山林敬忠是个高道士,中镇霍山山主姚碧松是个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年轻道士。
“军爷!你们切莫受这小和尚蛊惑!他貌似纯良,实为妖孽,乃是千年狐狸,修炼成精!我等五镇会盟,好心收留他在旁观礼,不料这妖孽狂性大发,原形毕露,伤了我许多弟子以及江湖同道!妖魔鬼怪!人人得而诛之!还请军爷深明大义!让我等斩妖除魔!”江上清朗声道。
汪直抱拳道:“诸位大名久仰!不过这是江道长一面之词,小和尚,你说说,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其实这北茅山与五镇之名,他倒是有所耳闻,不知详细。不过按江湖规矩,总要久仰一番。
五镇山主见他客气,一个个面有得色,牛气哄哄的抱拳回礼。
姬小和尚悄悄道:“汪……汪大人!这些牛鼻子会……会五雷……雷咒法,我害怕得紧!”
汪直轻声道:“你捅了天大一个篓子,这时候害怕还有什么用?不如说出来,让咱们评评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我在此,不怕他们的!”
姬小和尚顿时底气十足,抬起头来道:“牛……牛鼻子!你……你才是狐狸精,你全……全家都……都是狐狸精!”
孙博听了他这开场白,差点一口气笑岔过去,难怪这五镇会盟如此穷追不舍,这小和尚这般修心不修口,在江湖中是犯了大忌的。
“这……这位汪……汪大人是混……混世魔王,你……你斩妖除魔,好大……大的口气,你打……打得过汪……汪大人么?”
汪直看着这个煽风点火的活宝小国师,啪的一下打在姬小和尚头顶,道:“别扯闲篇,说正事!”
姬小和尚吐吐舌头,道:“你……你那个劳什子……五镇会盟,我……我本是不……不稀罕的!你……你们都是……大……大骗子!不是说……说参加五镇会盟江湖同道食……食宿自便么?我……我饿极了,道……道士都不怕,不过吃了顿饭。怎……怎的,吃……吃了饭,又……又要讨……讨礼钱!你……你们无非是……是看上了我……我的七宝手串!讨……讨不到,便……便要抢……抢夺!我……我气……气不过,才……才露……露了一手炼……炼气化神的功夫!一……一般人,我……我才不……不给他看呢!你……你们又……又说我……我是妖……妖孽!”
汪直总算听明白了这个活宝的所作所为,一个铜板难倒英雄好汉,这姬小和尚身无分文,正是饿极了,碰上五镇会盟,连生平最害怕的道士都不避讳,去蹭吃蹭喝。只是他不懂这江湖俗事,参加会盟是礼随人到的,饮宴之后被人讨礼钱。他身无长物,倒有一串佛家七宝手串,被这五镇会盟识货之人看上了,他自然不愿给,逼急了展露炼气化神的功夫,被五镇会盟认为是妖孽,于是追杀至此。
“炼气化神?你好大的口气!江湖中只有传闻,万里无一,小小年纪怎可能炼气化神?!谁能证明你是炼气化神?!”胖道士东镇沂山陈贵先音色瓮瓮说道。
“你这小和尚无非会一些妖术,就想蒙骗我等?!我倒看你还是个假和尚,上了桌跟狗抢食一般,肉丸子,猪肘子,肥鸭屁股都不要命的往嘴里塞!见过和尚吃肉的,但没见过你这般不要命吃肉的和尚!”瘦道士西镇吴山蔡子良声色尖细道。
姬小和尚脸皮一红,碎声道:“我……我是修心不……不修口的!”汪直啪的又打了他头顶一下,姬小和尚噤声不语。
“如此说来,你那串七宝佛珠,必定也是来路不正!翻遍全身,连个铜板都没有,这世上哪有穷和尚身怀重宝的?!”矮道士南镇会稽山张子贵笃定的说道。
“废话啥?这小和尚一见我等五雷正法便发疯咬人,逃之夭夭,不是妖孽是什么?说好了!那七宝佛珠我不稀罕,这小妖孽归我拿去炼丹!”高道士北镇巫医闾山林敬忠道。
“诸位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这小和尚虽然得了失心疯,自称国师,还说日后要找回场子,将我五镇封山拆庙。万一……”中镇霍山姚碧松道。
“万一什么?”北茅山江上清听了这话显然不快,打断道。“军爷!我等并非胡搅蛮缠,这小和尚搅乱我五镇会盟,让我等在江湖之中从今而后如何立足?!请你将他交给我们,是妖,自然杀了!是人,我等也不会草菅人命,必定要找来他师长,给大伙儿一个交待不是?”
“交待?!”汪直嗤笑一声,道。“你们见短识浅,井底之蛙,自鸣得意!”
“你……!”江上清怒道。
“炼气化神很了不起吗?”汪直幽幽道。
说着,他周身衣袂一震,无风自起,三花聚顶,一团雾气在头顶凝聚,赫然幻化做一只白虎,凛凛视人。
受他气机激发,姬小和尚头顶腾气而起,一只似狐似人的白影化出。
身后红马九骑各自练气出体,一片云蒸雾绕。
江上清与五镇山主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炼气化神他们看不懂,但红马九骑炼精化气的功夫还是瞧得明明白白。北茅山与五镇都是道家符箓派,于这道家内丹派的内功修行上见解不多,但眼睁睁看着这群炼精化气的红马骑士,都心知这股势力绝非一般江湖门派可敌。看这阵仗,莫非这小和尚当真是炼气化神的高手?
“汪……汪大人!你……你真威……威武!”姬小和尚赞赏道。
“姬小国师!您出宫一趟,江湖的套路倒是学会不少!都知道拍马屁啦!若你回到紫禁城中,好好儿拿这套功夫哄哄万岁爷和娘娘,必定少挨几顿板子!”汪直笑道。
姬小和尚若有所思,认真的点了点头。
江上清诸人眼前一阵发晕,汪直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岂听不懂。敢情这小和尚遇上大明边军中的旧相识了,居然真是堂堂大明国师?可是他们从一开始看这小和尚傻不愣登,说话结巴又不通世故,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国师会是这幅德行。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结巴和尚,又怎会持有堪称天下奇珍的七宝佛珠?小小年纪还会装神弄鬼的炼气化神?正是这些匪夷所思之处,放到国师的尊号下,一切又水到渠成解释得通。
江上清翻来覆去想通这个关节,背脊上被猫抓了一般,登时冷汗涔涔。那五镇山主都跟吃了死耗子一般,脸色铁青。一群老江湖都明白这回踢到铁板上了。
突然呛啷一声,只见北镇巫医闾山林敬忠猛然抽出背上宝剑,直指汪直道:“这位军爷!正所谓不知者不罪!你等也莫要怪罪咱们这些粗人!江湖恩怨江湖了,敢情你下马来与我单打独斗!咱们都是有身份的,点到即止,谁输了谁磕头认错!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识,今后在江湖中也是一段佳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有用得上北茅山和五镇的地方,但请你开个口,咱们兄弟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汪直玩味的看着林敬忠,心想这个东北老兔子方才还胡吹大气要拿小和尚炼丹,这会儿场面话转得比十五的月亮还要圆。先一句“不知者不罪”和“江湖恩怨江湖了”,轻轻巧巧将欺负姬小和尚的过节绕过。再一句“点到即止”,给自己贴上一张保命符。最后一句“磕头认错”和“在所不辞”,就连台阶都给找好了。
“汪……汪大人!您……您说得不错,江湖套……套路深!”姬小和尚嘻嘻笑着。
汪直点了点头。
林敬忠见汪直点头,心中大喜,抢着跳下马来自报家门,道:“在下北镇巫医闾山林敬忠!请教好汉高姓大名!”他心想待会儿多少撑个百余招,走走过场,磕头认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最重要的是大伙儿皆大欢喜。
“在下西缉事厂厂督汪直!”
哐当一声,林敬忠的宝剑掉在了地上。
呛啷一声齐响,江上清诸人霍然抽出宝剑。
西厂汪直?!犹如平地一声雷。江上清诸人即刻反应便是撞见鬼,不由自主握剑保护自己。剑拿在手上,一时又面面相觑,生怕汪直会错意。
呛啷又一声齐响,江上清诸人整齐一致又还剑入鞘。只有年轻道士姚碧松仍然举着剑,明晃晃的扎眼。陈贵先努了努嘴,姚碧松恍若未闻,江上清咳嗽一声,那姚碧松才慢慢收了剑。
姬小和尚不解道:“汪……汪大人!他们这……这又是什……什么江湖套路?”
汪直嗤笑一声,道:“诸位道长这是在耍剑!那位林山主更是耍得手中无宝剑,心中有大剑!当真好剑!好剑!”
姬小和尚附和道:“好……剑!汪……汪大人!依……依我看,您的剑肯定是绝……绝世好剑!他们都……都不……不敢与您比……比剑!”
汪直一阵无语,啪的打在姬小和尚的头顶上。
看见众人吓破胆的模样,汪直顿觉无趣,抱拳道:“诸位!我劝各位还是早些赶回山门!因为小国师说要封山拆庙,那就必定是要封山拆庙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了!”
汪直说罢,潇洒的拨转马头,孙博与红马九骑依次跟上,策马扬鞭,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