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源州,沙圪坨镇,莫名客栈。
汪直此刻也犹如崖边跌落,落入星空辽阔。
白虎幻境之中,气势恢宏的白虎雪石城矗立眼前。
秋风起,红叶飘飞,落地无迹亦无踪。
红叶白城,汪直眉头紧锁,暗道,不知何人勾动我白虎灵气,让这白虎圣境自行出现。
心念一动,身化白虎,瞬间便至白石城池之前。
城墙分列七扇梦门,城门之上的白玉石雕熠熠生辉。按白虎七宿排列,分别是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
不过除了昴日鸡、毕月乌,其余五门均已关闭。
汪直略一踟蹰,足下生风,便从毕月乌门而入。
身旁的姬小和尚和孙博惊异于汪直胸腹之间刀声锵鸣,却见汪直闭目锁眉,忽然之间面如金纸,气息全无。
姬小和尚大惊失色,道:“汪……汪大人死……死了!”
院外整体马匹装备的秦岭九熊闻声而至,脚步擂动,闷响如雷。
姬小和尚道:“不……不是我干的!”
秦岭九熊刷的抽出明晃晃的朴刀,侧头看向孙博。
孙博冷汗如浆,这活宝国师说不是他干的,自然让别人认为是他干的,他此刻想死的心都有,慌忙道:“诸位!别乱想!更不是我干的!小国师!别乱说,方才我与你听到督主体内刀声锵鸣,不知何事便成了这样!不过,我探这鼻息还有一缕热气在!莫不是汪大人在龟息运功!”
陡然,汪直周身雾气蒸腾,三花聚顶,炼气化神的白虎应声而出。
孙博心下大安,道:“诸位!且为督主护法!”
一入毕月乌门,汪直便显现原身,他身着银甲,手持一柄花纹奇巧的长刀,身处于汪洋大雨之中。
“何人想要逆渡天河?!”一名佩剑的白衣男子驾着猎车缓缓而来。
白衣男子打量着汪直,看见他手中长刀,笑道:“原来是白虎监兵刀之主!在下桑公孙!入我门中,可知九死无生!不如留下监兵刀,就此道消功散,回到人间,仍可一世逍遥!”
汪直冷漠的看着桑公孙,雨水顺着脸庞流下,沉声道:“战!”
桑公孙一脸怜悯的笑道:“不过是个炼气化神的境界,你太弱了!”
说着,桑公孙拿起一张长梢弓,拉弦,他身前雨水忽然停滞,倏而万千雨丝横转,化为羽箭一般。
“万箭穿心!”桑公孙低喝道,松开弓弦。
咻咻咻!万点雨丝犹如密密麻麻的蝗虫激飞,冲着汪直铺天盖地而来。
那雨丝层次分明,每层百滴雨丝如小小的利箭,呈圆环状分布,一层一层,侧看成柱,横看便是圈套百重。
雨箭飞驰间,倏尔缩小攒射。那一条雨柱便成圆锥,狠厉冰冷。
汪直目光寒冷如秋,万箭穿心百重关,雨箭来势迅疾,已经不容他多想,白虎监兵刀流溢金光。
锵!第一重雨箭撞上刀锋,化为四溅的水滴。
汪直肩头耸动,双臂已然震得生疼。他心下暗道不妙,一重雨箭威力便有这般巨大,如此下去,百重雨箭之力,实在难以抵挡,总要找个卸力的法子。
如此想,刀锋再起,每撞散一重雨箭,他便后退一步,借以卸力。
四十九刀再出,他连退四十九步,双臂震得麻木,只有本能的挥刀之举。
猛然间,脚后跟撞上硬物,这时他才想起身后便是关闭的梦门,已然退无可退。
躲?!躲已然躲不过,更何况,这不是天下执黑者、西厂督主、九边监军汪直的作风。十五岁执掌西厂以来,他汪直便是宁折不弯,所向无前,纵死无悔的性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由来我杀天下人,天下何人可杀我?
汪直手臂青筋暴起,拼命挥动刀锋,猛烈的雨箭撞击,所有的力量无从卸除,只能全部由他身体承受。
他就如同****中饱受凌虐的一株悬崖孤藤,纵然咬定青山,但不知什么时刻便会土崩石垮,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汪直目眦欲裂,他连劈二十八刀,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护臂陡然炸开,化作点点银星,消散在滔滔大雨之中杳无踪迹。
钻心的疼痛让汪直的双手止不住颤抖,他心知臂骨已然裂开。
汪直怒吼一声:“战!”
他凝聚起最后的力量,出刀如搬山,十八刀翩如飞蝶,沉若寒铁,硬生生抵挡下十八重箭雨来。
刹那间,汪直两肩银虎兽头炸裂。锵的一声白虎监兵刀撞飞,顿入身前地上,他双臂垂下,臂骨粉碎,经络寸断,已再无抵抗之力。
锵!锵!锵!三声巨响,三重雨箭撞击在汪直护胸之前,银甲纷飞,分崩离析,露出朱红正色的花衣蟒袍,四爪金龙,狰狞犹如活物。
汪直遭此重锤,五腑六脏震痛难当,胸腹之间犹如被一只大手搅烂抓碎,他再也克制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最后一重雨箭即将到来,箭雨冷风扑面,震得汪直长发飘散,混着雨水、血水的脸恍若幽冥厉鬼。
汪直不甘的怒吼一声,脑中没由来的一闪念,死亡的阴影倏然生起,他记起童年的大藤峡……
成化元年,左佥都御史韩雍平定广西侯大苟率领的瑶民叛乱,攻破天险大藤峡,摧寨三百二十四,斩首三千二百余级,俘虏七百八十人。
瘦小懵懂的汪直作为战俘,看着脸色铁青,残甲凛然的韩雍剑斩悬崖边犹如长虹的大藤,从此大藤峡变作断藤峡。
断藤?!那仿佛黑夜闪电般的利剑刻在汪直幼小的脑海中,此刻纤毫毕现的浮现出来,汪直感觉到宿命般的悲凉,下一刻,他便如同故土悬崖间的长藤,即将被骤然而至的雨箭撕裂。
吼!一声龙吟!汪直胸前金光绽放,四爪金龙腾身而起,最后一重雨箭溃散纷洒。
金龙环绕,盘踞浮空,护卫在汪直身前。
他眼露冥茫之情,盯着那金龙,忽然想明白什么,他情不自禁耸动肩膀,声色哽咽道:“圣上天恩!”
这是成化皇帝御赐蟒袍,金龙之睛,是皇帝扎破手指,以鲜血亲自点染所画。画睛之时,京师风雷剧变,钦天监监正贝无计金銮殿前长跪抗命。
“唔?!”桑公孙眼中闪现惊异之色,随即一丝厉色浮现眉头。“白虎监兵刀之主果然非凡!居然有一分天下龙气在身?!”
说着,桑公孙抛下长弓,足下轻踏,身化一袭银光,直奔汪直而来。
汪直陡然低头,半跪在地,他手臂已然经脉尽断,腑脏重伤,无从抓刀。只见他狠厉的张嘴,咬住刀柄,将那沉重的白虎监兵刀从地上提起,一脸无畏,踉踉跄跄朝那银光奔去。金龙绕身而行,悲壮的吟啸起来。
银光停顿,桑公孙出手如电,一只银掌笼住金龙,另一只手啪的甩手一个耳光,将汪直打得掀翻在地,又迅疾的擒住白虎监兵刀。
金龙与汪直同时发出一声悲鸣,汪直身上的花衣蟒袍爆裂开来。
桑公孙一手抓住不断挣扎的金龙,一手握住颤动不止的白虎监兵刀,畅怀笑道:“得此神兵,得此金龙,当得了我在此身受百年画地为牢之苦了!”
他侧头看了看地上挣扎着起身的汪直,露出不屑的悲悯之色,漠然道:“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早听老夫劝导,何至于此?”
汪直嘴角撕裂,口中血色的涎水淌出,冷声道:“老贼!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拼了最后一口气力,与你致死不休!若身死在此,当为厉鬼,无时无刻生生世世向你寻仇!”
说罢,倏然化身白虎,前足已残,委顿于地,后足发力,纵身而上。
桑公孙大怒道:“你倒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如此戾气深重之辈,我岂留得你祸害人间!”
桑公孙手头不便,拧腰提足,翻身后旋,脚下凌厉,踢向汪直所化白虎颔下。
这脚来得刁钻,咔哒一声,白虎粗大的脖颈犹如飞奔之时撞到横木,硕大身躯后仰翻起,重重栽在地上,溅起水花。
汪直颔骨尽碎,一张脸几乎不成形,还复人身,四肢大张,仰躺于地,血水迅速漾开来。
桑公孙走上前,狞笑道:“你要粉身碎骨!老夫便如你所愿!”
说着,一脚踏在汪直左腿上,一顿足,啪嗒之声绵密炸响,左腿筋骨寸断。汪直骇人的血嘴大张,额头青筋爆现,只从喉头发出残破的呃呃惨叫。
桑公孙心冷如铁,一脚又踏在汪直右腿上,啪嗒声响,如炒豆子般,右腿便软塌塌,浮现青紫之色。
饶是汪直心志坚硬,这时也在这惨绝人寰的痛苦之中生出无尽的绝望悲悔之意。此刻心气一破,万念俱消,汪直只存滔天无穷的恨意,怒望滂沱雨濛、幽深难辨的天穹,瞳孔却渐渐涣散起来。
他想起成化十二年的钦天监妖狐案,同样的大雨滂沱,同样的无可奈何。电闪雷鸣中,一头黑发飘摇,云为霓裳玉为骨的女子倒在血泊之中,他望着那女子,那女子望着他,他指节发白,紧攥着手中的刀,霹雳一声叱响,出刀如电,这一刀之后,便是西厂势不可挡的隆隆崛起。
纵是年少得志,意气风发,权势熏天,不可一世,到此处不过英雄气短,万事皆休。何苦陷身于天下纷纭大局,不如大藤峡中,春风十里,清水潺缓,山花烂漫,做一个与世无争、无忧无虑的少年。也不如紫禁城中,秋叶萧萧,高堂横卧,满座肃然,做一个左右逢源、好官自有我为之、逍遥终老的御马监掌印太监。
森罗清泠的雨滴声中,鲜血肆意流淌,变幻莫测,犹如不知归处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