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下商旅,自明洪武太祖开中制以来,晋商迅速崛起。
所谓开中,便是国朝利用食盐专卖之权,吸引商人纳粟于边,以粮换引,官给盐引,支盐于坐派之场,货卖于限定地方。通过贸易手段,使劳苦深重的军需供应由商人承担,节省国力。
永乐之后,九边军需巨大,便成为商旅“报中”之地,粮、茶、马、豆、麦、帛、铁诸等军需物资不绝于路。山西一地,临近九边,境内又有运城盐池,活脱脱成了一个天下独一无二的聚宝盆。晋商得天独厚,坐地生财,成为天下商旅霸主。
不过俗话说“北晋南徽,钻天洞庭,遍地龙游”,天下格局中,这四大商帮实力犹为雄厚。
晋商之中,亢姓为巨族。龙游商帮之中,安姓为豪门。秦晋商帮副帮主亢无悔与龙游商帮主事安如意的联姻,使南商北进,徽商、龙游商帮得以染指盐业。
由此相得益彰,天下南北商帮渐渐趋为合一,晋商、秦商、徽商、龙游商帮、闽商、洞庭商帮、江右商帮八大商帮交往日密,融合互利。天下商帮,大势初成。
此刻,亢无悔正满头大汗,焦急的闯入北镇医巫闾山落脚小院之中。
他方才按照律宗三大师所请,于后院布局人手。久候不至,突然听见院中轰隆一声,瓦檩冲天,心下大惊,以为动起手来。守着后方虎视眈眈盯了一炷香时间,不见半个人影,终于耐不住性子领着十余名押镖的刀客翻墙冲了进去。
到了后院,踢开两个白瓷花盆,看见十数个黑衣短袄的医巫闾山弟子围着破顶的屋子,没头苍蝇般的闹哄哄乱窜,劈头便要举刀砍翻一个。
那些弟子看见来者不善,唱大戏似的惊叫起来,挺剑相迎,两伙人斗在一起。
这些刀客来得仓促,手上功夫虽然不差,却良莠不齐,又不懂得同进同退,比起医巫闾山的弟子来,终究吃亏在群斗的经验上。亢无悔虽然武艺非凡,但也不过一枝独秀,无关大局。
几番刀来剑往,双方互有轻伤,斗得眼红起来,下手渐渐狠厉,正在胶着之中,那医巫闾山弟子中为首者大叫一声:“扶梨剑阵!”
几名弟子嘿然一声,结成一个剑阵,进退有据。医巫闾山自古盛产玛瑙,那弟子剑镡、剑柄上均镶嵌玛瑙,一时舞起来流光溢彩,声势夺人,倒使得商帮众人落于下风。
亢无悔心内焦急,暗想这医巫闾山弟子便如此难缠,如若时间拖延下去,待五镇其余人马过来,必定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手中使力,扬刀荡开两剑,倏然身形后退,避过缠斗,向身后两名商帮子弟道:“在田!快快去请夫人!无咎!取我宝剑来!”
两名子弟得令,一溜烟儿去了。
亢无悔当下负手而立,底下的商帮子弟也松了劲,步如螳螂,围而不攻。
医巫闾山为首者是个白面浓眉的潇洒青年,被簇拥在剑阵之中,持剑指向亢无悔,怒目朗声道:“亢帮主!在下是医巫闾山大弟子耶律道隐!你翻墙而入,一言不发,举刀便要杀人灭口,当真居心叵测!你是何意?”
亢无悔冷笑道:“你医巫闾山自己干的好事,自己明白!律宗三位大师此刻在哪里?如若伤了大师一根寒毛,我天下商帮定要让你五镇在江湖之中无立足之地!”
耶律道隐暗道,原来亢无悔是为了律宗三位大师而来,方才那三位大师进门也是一阵鸡飞狗跳,到了正厅之中,不片刻连瓦都掀掉了,不过山主严令弟子不得擅闯,咱们也不知端的,不如让这亢无悔去趟趟路。
当下提剑抱拳道:“亢帮主!咱们是友非敌!这其中怕有什么误会!我五镇山主正在与北茅山江上清道长、律宗三位大师商议要事。我堂堂北镇医巫闾山不是江湖宵小之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要进去便进去是了!”说着便做个请君入瓮的手势,医巫闾山诸弟子警惕的让开一条道路来。
亢无悔眸中精光一闪,将信将疑,心道,看这耶律道隐有恃无恐,莫非真是误会,只是江湖险恶,小心为上,心念一动道:“耶律小友!既然亢某唐突而来,还请小友前去通报一声!”
耶律道隐沉声道:“亢帮主还是信不过咱们!也罢!雪海!鱼池!你二人且入厅堂,向山主当面禀报!”
医巫闾山一男一女两名弟子相视一望,甚是犹豫。
耶律道隐不快道:“慕容雪海!完颜鱼池!你等难道抗命不遵么?”
那慕容雪海是个俏丽北方女子,当下脸上一寒,脆声道:“耶律师兄!师尊严令,不得入内……”
耶律道隐眉头一皱,打断道:“慕容雪海!若是山主怪罪责罚,由我一力承担!”
慕容雪海毫不留情面,顶撞道:“慕容只听师尊之令!耶律师兄!你还是管顾好你自己读书堂那几个人罢?”
完颜鱼池是个鼠尾小辫的黄脸男子,是野人女真的打扮。听到慕容雪海如此不敬,不由捏了把汗,拉了拉她袖子,冲着耶律道隐讪笑道:“耶律师兄!慕容师妹不懂事,您大人大量不要生气!您是掌席师兄,掌席弟子之令,等同师命,我一个人去去便回来就是了!”
这慕容雪海是山主林敬忠亲传大弟子,出身于慕容氏辽东堂,家世非凡,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介女流,所以才让那耶律道隐得了便宜,窃据北镇医巫闾山掌席弟子之位。方才听见那厅堂之中动静骇然,不知吉凶,这时见耶律道隐又随口命令于她,让她以身试险,心下甚是不痛快,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便硬气起来,抗命不遵。
耶律道隐已然面色铁青,他虽是掌席弟子,却不是山主嫡传,师从另有其人,是林敬忠的师弟佟望海,非嫡传而坐上掌席弟子的高座,林敬忠朝阳宫中弟子向来隐隐诟病“旁门夺正”。
耶律道隐心知自己出身贫寒,因奋发刻苦、沉稳持重,被北镇众长老所看重,一步一步扶持至今,比不得朝阳宫中非富即贵、出身辽东世家豪族的公子千金们。他早已窥破慕容雪海的小心思,但不料她在外人前面抖搂出来,不禁恼声道:“慕容雪海!我是掌席弟子!山门弟子,皆听我号令!你目无尊长,今日之事且给你记下!”
说罢,一甩袖,转身朝厅堂走去。
亢无悔见他二人争执,反而心下松了一口气。
抬头看见那正堂,四柱相间,三扇门扉紧闭。国朝体例,甚是严格,洪武之初,便勒令平民之屋,不过三间五架。这巫医闾山落脚小院,三间五架的正屋做了一个大通间,旁边再是两间屋子做厢房。
耶律道隐阔步前行,倒是不敢从正门贸贸然闯入,推开右首侧门,抬脚进去,忽然眼前一花,耳畔风声响起,旋即眼前一亮。
却见身前站着一个鼠尾小辫的黄脸汉子,正是完颜鱼池。耶律道隐不由讶异,完颜鱼池本在他身后,如何此刻面对面到了身前。
完颜鱼池更是见了鬼般,往后跳开,手抖抖的指着耶律道隐,惊得说不出话来。完颜鱼池跳开,耶律道隐视线开阔,他也不由大惊失色,冷汗直流,方才自己明明推门进屋,一转眼怎的又走出屋外?
亢无悔与巫医闾山、商帮众人均是面面相觑,他们方才明明看见耶律道隐推门进去,眨眼间耶律道隐又推门而出。
耶律道隐朝身后看去,那门扉却自行关闭。他百思不得其解,道:“完颜鱼池!你推门进去!我在外看着!”
完颜鱼池摆手道:“耶律师兄!我……我只推门,看看门内究竟再说!”
耶律道隐点点头,完颜鱼池哆嗦着手,拿着宝剑,用力抵开门,却见门后混沌一片,花绿相杂,如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着门外人物景色的歪曲混乱、变幻流动的轮廓。
完颜鱼池惊叫一声,情不自禁挺剑斜刺而去,耶律道隐喝道:“不可!”
话音未落,只见门中倏然露出一截剑刃,刺向完颜鱼池。
完颜鱼池去势甚疾,收手不住,那剑刃瞬间刺入胸口,他疼得大吼一声,惊醒之下,将手中之剑抽回。只见完颜鱼池手中之剑鲜血淋淋,他捂着胸口摇摇欲倒,原来他竟是被自己的剑所刺伤。
耶律道隐连忙扶住完颜鱼池,所幸刺入不深,只是皮肉之伤。
亢无悔已然迈步过来,慕容雪海带着巫医闾山弟子也跟着过来。
耶律道隐目光灼灼看着眼前的诡异的门扉。
亢无悔关怀道:“耶律小友!这位弟子伤势如何?”
慕容雪海一脸不忿,道:“耶律道隐!你是何居心?让完颜师弟这般重伤!若是方才我得罪于你,有事便冲我来,不要殃及无辜!”
耶律道隐将完颜鱼池交给巫医闾山弟子,冷声道:“疯婆娘!”
“你……!”慕容雪海提起剑来。“你伤了我朝阳宫弟子一剑,那我便还给你一剑!”
“师姐!”完颜鱼池忍痛上前,急忙拦住,道:“方才是我自己鲁莽!与耶律师兄全无干系!何况只伤皮肉,却无大碍!师姐且放下剑来,咱们自己人,不要伤了和气!”
“你……!”慕容雪海瞪着完颜鱼池,怏怏撤下剑。
耶律道隐不再理会慕容雪海,向亢无悔拱手道:“亢帮主!您也瞧见了!我从此门入,便从此门出,入门即是出门!当真古怪得很!”
亢无悔道:“久闻五镇符箓之术玄妙,林山主是否在此布置下法术?”
耶律道隐沉吟道:“山主如若有所布置,我等弟子应当曾所目见耳闻,我这完颜师弟也不会以剑试探,自己刺伤自己了!”
说着,耶律道隐命令巫医闾山弟子试探堂前屋后其余门扉,不料景象都是一般,众人一列推门而入,一列推门而出。
亢无悔当下朗声道:“林山主!诸位山主!亢无悔前来拜见!”
过了半刻,屋中静如平水,毫无反应。
亢无悔心下焦急,暗道,隔得如此近,屋外闹腾腾得很,屋中若是听见,早就出来一探究竟。看这般情形,屋中之人竟是与外界隔绝了。
耶律道隐若有所思,道:“亢帮主!我想起来,隐约听我师尊说过,当年张三丰仙人曾‘画地为牢’,这怕是地符师‘藏山’大成之境的手段!我等道行浅拙,五位山主与北茅山江上清道长也困在屋中,在此地怕只有北茅山何玉清符箓之术最为高超,或可请她过来,参详一二!”
亢无悔听到何玉清名字,微微失神,道:“玉清!”
“夫君!”一声娇喝传来,只见后院之中走来几人。
安如意一袭红衣,她方才正在昨日遭害的商旅之中走访,安伤抚残,问讯之后,不事声张,悄悄做了一番安排,旋踵而至。
亢无悔心下一惊,道:“夫人!”
商帮与巫医闾山众人抱拳见礼道:“安夫人!”
安如意身为龙游商帮主事,在江湖中成名已早,名望颇高,是以年近三旬下嫁亢无悔之后,人人尊称为“安夫人”,倒不是附为骥尾,跟随夫姓,被当做“亢夫人”。江湖之中到底不刻意于礼教俗规,但也由此可见安如意地位非凡。
安如意瞧着那门中景象,她自见多识广,并不过多惊异,淡淡道:“好一个‘画地为牢’!这是北镇的手段还是五镇的手段?”
耶律道隐道:“夫人误会了!我北镇何德何能,能够施展出这般地符师‘藏山’大成之境‘画地为牢’的手段……”
慕容雪海嗤之以鼻,道:“耶律道隐!你凭什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耶律道隐侧目而视,这慕容雪海一再使他难堪,咄咄逼人,当真阴魂不散。
安如意微微皱眉,见这女子肆意插话,当下不客气打断道:“地符师百万人中难得其一,想来五镇之中也难得其一。”
耶律道隐道:“安夫人言之过早!在下不才,正是地符师小成之境,若给些时间,我也能够想到法子破解一二。”
慕容雪海惊道:“你是地符师?!怎么可能?!你怎么会是地符师……!”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巫医闾山一众弟子轰然讶视,完颜鱼池神色复杂的看向耶律道隐,苍白的脸色愈发苍白。
安如意道:“还未请教高姓大名!你倒是深藏不漏!难道你北镇山门之中都不知道你地符师的身份么?”
耶律道隐道:“在下耶律道隐,是北镇掌席弟子!在下的师父一直让我刻意韬光养晦,免得声名在外,带来诸多麻烦。”
他顿了一顿,苦笑一声,道:“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否则区区在下,出身贫寒,怎么能够坐上巫医闾山掌席弟子的位置?不过今日我倒明白了,我的忍让并不会带来他人的尊重,何不如正大光明,宣之于众。更何况师门有难,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藏拙了!”
安如意拍手道:“如此甚好!耶律掌席!这里是你北镇巫医闾山落脚之地,你们是东道主,俗话说‘客随主便’。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如若没有法子,那我们便不客气,自行出手了!”
耶律道隐拱手道:“夫人所言!莫敢不从!”说着,侧头看向亢无悔,意似征询。
方才一阵子,亢无悔左瞧瞧,右看看,无从插嘴。安如意一出场,谈笑如风,挥洒自如,他便无足轻重了。这时耶律道隐看着他,他暗道这耶律道隐果然不愧是北镇掌席弟子,为人处世甚是老道圆转。不过此刻他再说什么都显得画蛇添足,只好讪笑着拱手道:“耶律小友!有劳你了!”
耶律道隐点点头,不再啰嗦。
巫医闾山弟子递上来朱笔、黄纸,耶律道隐挥手推辞。只见他抽出发髻上的木簪,黑发一泄,四散披肩。
那枝木簪自然弯曲,大巧无工,似乎是山峦起伏之状。
耶律道隐凝神聚气,口中念道:“凌天归海,截岳藏山!”将木簪点向门中,触到镜面那一刻,忽然混杂的景象像水纹一般漾开,留下浊白一片。
那浊白之中,仿佛水墨画一般,缓缓浮现墨色,渐渐变作一只龟蛇相缠的玄武之形。
安如意与亢无悔惊疑一声。
耶律道隐提簪如举千钧之物,气息悠长,慢慢划动,画出符箓之纹。
他自幼居住于巫医闾山的读书堂,那读书堂是蒙古立国元勋、湛然居士耶律楚材读书之处。耶律楚材博才多学,生居宰相,死谥文正,曾撰写《玉钥匙》、《插泥剑》两部奇书,开创玄空飞星风水一派。耶律道隐是耶律楚材后人,虽家族没落,但风霜雨雪,家学传承所在,十年磨一剑寒窗苦读,久藏不露,今日一展身手,自是一鸣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