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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董衣灵异事件

卜莹莹听着闹铃的声响,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勉强起了床,她望了望台钟的时间,六点半,正好。随后卜莹莹换上运动衣衫和球鞋走出了房门,绕着小区布满鹅卵石的小径跑了三圈。回到家后时间还不到七点,她冲了个凉,换上简洁紧凑的职业套装,又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随后袅袅婷婷地出了门。

坐在自己粉红色的奥迪车里,卜莹莹打开了天窗,任由清凉的微风吹拂在自己粉嫩的脸上,由不得心中一阵惬意。她是个金领,瑞恩科技有限公司的中国区总经理,可她也是一个愿意享受生活的乐天派。工作归工作,再繁忙也不亦乐乎,可一旦空下来,她依然走在时尚的前沿,愿意尝试一切时髦的事物。就好像今年圣诞节的公司年会,她依旧要象已往一样一鸣惊人,令所有领导与员工咋舌不已,拍案叫绝。

粉红色的奥迪车悠悠然驶进了公司,卜莹莹一路踩着JIMMY CHOO的高跟鞋走近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边喝着俄罗斯产的气泡矿泉水,一边眺望着窗外。房门被轻轻开启,一个满头黄色卷发、戴着灰色美瞳的女孩子蹑手蹑脚地钻了进来,拿起卜莹莹的矿泉水就喝了一口。“莹莹,莹莹,马上又要公司年会了,这次你打算装扮成什么模样?上次《蝴蝶梦》里的吕贝卡真是仪态万方,你就没注意亚太区总裁看你的眼神,直勾勾的,你可是我们公司的活宝啊!”

“季盼盼,跟你说过几次了,在公司要叫我卜总,别让人知道我们私底下很熟,这样影响不好。”季盼盼吐着舌头出去了,卜莹莹对自己的高中同桌实在没有办法,不过她的言语倒勾起来自己的一点回忆。在去年公司圣诞年会上,自己一改工作中雷厉风行的形象,穿上了乱世佳人时代的蓬纱裙,带上缀饰着珍珠与合欢花的礼帽,罗衣璀璨,珥瑶壁琚,雾霄轻裾,明珠耀躯,俨然成了达芙妮杜穆里埃笔下倾国倾城的吕贝卡。《蝴蝶梦》,达芙妮的旷世巨著,小说的主人公吕贝卡从未出现过,却通过其忠仆、情夫、好友等等人众多的回忆与赞词象阴影一般继续笼罩着曼陀丽庄园。令男主人公心惊胆寒的那幅巨大肖像画,就是象她当时装扮的一样纤腰阔裙,草帽遮掩,不但是男主人公心中不可磨灭的阴影,也经久旷世地活在全世界读者的心中。卜莹莹还记得自己出场时的情景,金莲轻点,薄纱摇曳,舞扇轻拈,在场所有男人的眼光似峰刀攒聚般朝她涌来,又似桃花旖旎,点点染情。她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被所有男人聚焦的感觉,使她有一种热汗淋漓的爽快,她骨子里是个喜欢出风头的女人。

可是再过三天就是圣诞年会了,她到现在还没有决定自己该穿什么衣服,以何种方式示人。公司年会不但是群芳争艳的场所,更是在领导面前显示自己才华与能力的时刻。惊为天人的装扮、风趣优雅的谈吐、游刃有余的社交手腕,都能为自己的仕途加分。所以季盼盼说得一点也没错,一定要找到适合自己的装扮,这套衣服简直就是自己的战衣。

卜莹莹一边思付着,一边拨通了季盼盼的内线电话:“喂喂,今天下班后陪我去选衣服,你有空吗?”

“有有有,老板的吩咐就是命令。”季盼盼在电话一头嬉皮笑脸地答应着。

卜莹莹挂满了电话,开始了忙碌的工作。她就是这样,工作起来象野兽在噬咬,温柔起来象雪狸在偎人。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卜莹莹在约好的地点等季盼盼,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两人私底下有那么深的交情,在公司里个人形象是极端重要的。

等了半个小时,季盼盼磨磨蹭蹭地来了,嘴里咕哝着一大堆迟到的理由,随后嬉皮笑脸地拿出一张清单,说是网上查的古董衣店铺。卜莹莹想起上次那套衣服还是从戏剧学院租借而来,既然如此,到古董衣店里去看看倒也无妨,说不定有石破天惊的收获。

她二人一路闲逛,一路聊天,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家名叫紫钻的古董衣店。卜莹莹前脚刚跨进去,老板娘便一脸热情地迎了上来。“二位小姐,想买点什么?我们店的古董衣是全上海最好最全的,有很多还是名牌呢。”老板娘鸡皮鹤发,丝鬓如银,一张嘴却象八哥鸟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来来来,我带二位参观参观,保准挑到你们喜欢的款式,独一无二,就此一件。”老板娘继续嘴里咕哝着。

店堂很大,衣服确实不少,而且一点老旧的气味都没有。想必历经劫难辗转到店主的手上,经过漂染、干洗,早就洗去了旧衣本身带有的腐旧气味,焕然一新了。衣服的确不少,足足有七八牌挂在金属杆的衣架上,把店堂塞得挨挨挤挤。颜色缤纷多彩,水银的、瑰红色的、赭石的、亮黄的,花朵盛放到荼蘼,珠片璀璨到透明,衣服上的图案更是瑰丽多姿。冷蝶飞翾、白鹿咸集、青鹤引颈、玄豹嫚蜒。服装的款式多到令人咋舌,维多利亚时代的束腰蓬纱裙,七十年代的摇滚亮片装,薄纱曳地、鲛绡裹身的鸡尾酒小礼服,缀满了水晶与流苏的长礼服,还有东罗马时期拜占庭王朝的曳地长礼袍,孔雀金线刺绣得一丝不苟,栩栩如生。季盼盼象孩子进了游乐场一般左顾右盼,一件一件地试穿。一下子成了日本昭和时代穿和服的贵妇,一会儿又成了罗马角斗场边观赏角斗的贵族千金,她那一头淡黄色的卷发摇摆个不停,一头扎进服装堆里出不来了。

卜莹莹也在仔细地遴选择挑,她要选择一件不仅华美而且带有故事感的衣服。她虽是派对的活跃分子,却也是个有涵养有层次的知性女子,她需要一种惊天地泣鬼神地显露。卜莹莹摩挲着一件件衣物,心中细细盘算着,也许她可以是日本文学巨匠夏目漱石笔下凄艳断肠的滕伟小姐,不可遏止地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穿着艳美的紫色和服自尽而死;也许她可以是托尔斯泰笔下黑衣素服却明艳照人的安娜卡列宁娜,勾魂夺魄的风姿令军官沃伦斯基瞬间倾心;她也可以是小仲马笔下手拿茶花,名垂青史的茶花女。这件礼服扮成茶花女正合适。卜莹莹提溜着一件长礼服,曳地的长鲛绡,画满欧洲上流社会淫靡奢华图案的羽扇。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世上荡子魂,总裁也许会喜欢。卜莹莹窃窃思索着,无言匿笑起来。老板娘识时务地凑过身来,手中提溜着一件瑰红色的旗袍,嘴中咕哝起来:“小姐,小姐,这件衣服是刚来的,是海外刚刚过来的,听说是以前上海滩一位名媛穿过的,您瞧这颜色,这款式,您穿真是美爆了。”卜莹莹眼睛瞟了一眼,瞬间怔住了,这玲珑的珠片、花朵的涅槃、星星点点的银色水滴洒在旗袍的下摆上。《胭脂扣》,李碧华的《胭脂扣》,十二少初见女装的如花时,如花穿得那件旗袍,这刺绣、这蕾丝、还有这繁复的图案,简直如出一辙,一模一样。《胭脂扣》是李碧华笔下不朽的名著,石塘咀的名妓如花爱上了富家子弟十二少,开始只是一场风月,到头来却是长生乞巧,永定盟香。十二少反抗家庭的婚姻,毅然出走与如花穷困相守,到头来挨不住贫穷与如花一同寻死。可怜的是如花死了,十二少却忍辱偷生,茫茫然在人世间活了五十三年。金钗钿盒情辜负,白练黄泉恨渺茫。这件旗袍见证了如花的痴迷和幽怨,展现了如花的愤懑与不甘,洒满了如花人鬼殊途的点点情泪。

卜莹莹将旗袍换上身,感觉十分地熨合与贴切,像是为自己量身定制的。随后她面对穿衣镜挽起了长发,拿出口红加深了唇色,镜中的自己活脱脱一个如花再现。如果再低眉揖首,泪珠含眶,仿佛是电影中的如花拿着生鸦片求心爱的男人与自己同死。那牵衣请死愁容貌,回顾吞声惨面庞,着实让泥人也堕泪,铁汉也肠荒。

“哇,好像《胭脂扣》里的如花哎,我说卜总,圣诞夜公司年会领导总裁都来参加,您扮成名妓不太好吧。”季盼盼把满头卷发摇成了拨浪鼓。“再说这是一个爱情悲剧,彻头彻尾的悲剧,太凄婉了,不吉利,别穿了。”

“没有没有,这只是一件旗袍而已嘛。”老板娘开始喋喋不休起来,述说了衣服的种种好处,用尽了自己所知的所有词汇,吹得天花乱坠,“小姐,您放心,这旗袍来源很干净,真的是名媛的家藏。”

卜莹莹在穿衣镜前踌躇了一会儿,她的战服不但要艳惊四座,而且还需要有一个柔美而隽永的故事。这样在年会的人群中来回穿梭,不仅珠辉玉丽,别样生姿,还能给老外上司叙述一个凄婉动人的故事,显示自己的才华与品位,博得他们的欣赏。它不仅仅是一件服装,还是自己征服全场,展示外交手腕的工具。如花呀如花,你在李碧华的笔下衣沾残泪鹃留怨,魂逐飞灰蝶化烟,待自己装扮你一番,在社交场合上一鸣惊人后,定为你写一篇词藻华丽的诔文,好宽慰你的在天之灵,让你早日鸾骖碧汉,鹤返辽阳。卜莹莹无言匿笑起来,她总会有一些奇思异想,想想也很可笑,不过就是一件派对的衣服,在自己的手中怎么好似重如千斤灵鼍。她又在穿衣镜前旋转了一圈,想象着自己软语轻声地向上司诉说这个凄婉动人的故事,展现自己华丽的英语词汇,运用着如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般抑扬顿挫的韵律,而身上的旗袍媚态毕现,那衣料的漪皱縠纹随着身躯的晃动显露出特有的中国式性感,实在太撩人了。

“好,就这件,”卜莹莹拿定了主意,开始和老板娘商榷价格,最终以超乎自己预算的惊人价格买了下来,纵然季盼盼在旁边不停地反对,卜莹莹毅然付了钱,提衣回了家,而季盼盼什么也没买。

到家后,卜莹莹便把旗袍挂在衣架上,自己则躺在床上一边端详一边无端幻想着。要找最好的发型师做一个复古的卷发,化一个复古的妆容,一定要眉黛青颦,眉如线长,再点上红唇,最好再配上一只水晶小手袋和一把骨扇。对了,耳环,必须找一副和电影里如花一模一样的耳环,这才完美。想着这些事,卜莹莹兴奋起来,又用手上上下下摩挲着这件旗袍。旗袍的做工确实精良,这一丝不苟的衬里、这盘扣,还有这奢靡的手工刺绣。哎,不对,这里怎么会有一个暗袋,在大腿的根部,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暗袋。旗袍应该是没有口袋的,这里怎会有一个暗袋。卜莹莹将手伸进暗袋,里面空无一物,有点奇怪,不过有何关系,随它去吧。

第二天,卜莹莹上班都没有兴致,一天都在打电话联络发型师、化妆师,又在网上订购了一把洒满星点的骨扇和一个水晶圆形小手袋。时间不等人,毕竟明天晚上便是公司的圣诞年会了。

到了年会的那天,卜莹莹起了一大早,早早地就在家中薰香沐浴、敷面膜,摸着洗浴后自己的香滑素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在心中蠢蠢欲动着。年会办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里,公司还为象卜莹莹这样的高层订了客房,防止玩到太晚好让她们休憩,也算是一种福利吧。卜莹莹早早便到了客房,换上旗袍,让美容师做好了头发,化好复古的妆容,临到点绛唇时,卜犹豫再三,选了一支克里伯蒂的三一一号正红色。面对镜中绝色的自己,在精油香薰的烟雾缭绕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李碧华笔下的如花魂魄再现。卜莹莹一人对着镜子摆出胭脂扣中的姿态,口中喃喃言道:“今天是三月八日,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十二少,我们一起死。记住这个数字三八一一,到了地府便来找我。”言罢,浑身凛然一颤,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年会到时便准点开始,先是亚太区总裁致辞,冗长而繁琐,随后各部门表演节目,有演小品的、有跳热舞的、有唱歌嘶吼的,晚会的气氛升腾地如火如荼,卜莹莹身着瑰红色的旗袍在恰如其分的时间出现了,在现场引起了不小地轰动,下属们艳羡的目光,上司们赞许的表情,让卜莹莹倍感欣慰,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特别是欧美地区的总裁正好来此出差,第一次被卜莹莹这个美女总经理惊艳到。卜便把《胭脂扣》这个故事用英文翻译给他听,用了莎士比亚原文中优美动人的词句,又几经润饰雕琢,听得老外一愣一愣的,身旁的夫人更是热泪盈眶,大大赞许了一番卜莹莹的才华。

晚会一直闹到半夜两三点,卜莹莹大大出了风头,又灌了一肚子香槟酒,醺然薄醉后便一个人摇摇晃晃进了上面的客房,连旗袍都没脱倒头便睡,一觉便酣睡到次日中午。

待到阳光的金线扫射到卜莹莹的双眼,她才意识到自己睡得太沉了,连旗袍都没脱。刚要起身脱了去沐浴,突然发觉大腿根部有东西咯了一下,手一摸,是那个暗袋里有一沓纸。“怎么可能呢?”卜笑了起来。她将这沓纸展开一看,却是一封信,上面写着莹莹收。卜莹莹心想是谁在恶作剧,便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沓古式朵云轩的信笺,用毛笔字的蝇头小楷竖式书写着,恭恭敬敬,一丝不苟。

“莹,你能接受我吗?不能吗?不行,这让我怎么活。你不能走,不能离开我,如果你真的不愿接受我,那你便不要记着我,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只当是前日里你我看到的残英,颤颤袅袅开在枝头的花骨朵,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两瓣,落地,零落成泥碾作尘,变了泥倒干净,半死不活才是受罪,看着寒碜,累赘,遭人白眼。天啊,你何苦来,何苦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你,那天地间豁然开朗的感觉。你的瑰姿艳逸,你的靓装刻饰,你的每一丝微笑,眼角眉梢处的哀愁,我忘不了,刻在我心里了。你是我的爱,我的恩人,教会我什么是生活。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莹,你想一想,没有你我怎么活,想杀死我吗,盼回复。”末了下面的落款是——凡,民国三十二年,三月五日,深夜,遂园。

卜莹莹一看怒火中烧,“这是谁干的,是哪个下属的恶作剧,居然敢把这么热烈火辣的情书放在老板的身上。”卜莹莹想着昨晚醺然薄醉后怎么进的房间,是有人搀扶着吗,被人送进来的吗?可是自己记得很清楚,是自己一个人进来的呀,房卡别人是没有的呀,难道是派对现场有人偷偷把信放在自己身上?不可能呀,年会的现场虽然觥筹交错,但毕竟也没有东倒西歪呀,再说这暗袋靠近自己的腿根,若有人触碰她一定会警觉的。那么还有谁有房卡,客房服务员,送餐员,昨天自己喝多了,睡沉了,也许有人进来过,把情书放在她身上。不对,也不对,纵然有这样变态的人,也不可能知道她旗袍里有这么隐匿的暗袋。这封信,看这朵云轩的信笺是木版水印的,隐隐约约印着梅花的图案,早就绝版了。“凡”是谁,这是男人的笔迹,这个男人是谁,他的信一字字凤飞龙展,一笔笔鹤翥鸾翔,字里行间奔放恣意,缠绵悱恻,现在的男人还能用如此的蝇头小楷写出这样的情信?落款是民国三十二年深夜,是民国时代所写,地点在遂园。太让人惊奇了,又有点害怕,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那女人的名字叫莹,和自己一样。卜莹莹拿着信辗转反侧地想,总的来说,还是有人在恶作剧,因为她自己是从来不信鬼神的。

她把信折叠好,放入晚宴包里,收拾收拾换上随身带来的便装,便驱车到了家中。进了家门后,便将旗袍小心收纳在衣橱里又换上干练的职业套装,便去了公司。这天一整日都在开会,让人晕头转向的、冗长的、没完没了的会议。卜莹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搞的,和平时犀利干练的作风截然不同,总是若有所思的,心里记挂着那件旗袍。想了一整天,最后得出结论,信是衣服买来时就藏在旗袍里的,既然是上海滩名媛的旗袍,自然有个把男人把持不住乱写情信,那个时代的香艳情事可都是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对,一定是买的时候,自己没有看清楚。

结束了一天的会议,卜莹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她在浴缸里撒上浴盐,再倒进玫瑰精油,惬意松弛地在浴缸中泡澡。水汽蒸腾间她茫茫然似乎睡着了,似睡非睡之间,她似乎感到有个男人走到自己身边蹲下,喃喃言道:“莹,你能接受我吗?我的爱,我的情,乃至整个灵魂。”男子的容颜俊朗如南山遥映霞殇,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衫。卜莹莹瞬间惊醒,匆忙起身在整个房间搜寻,房间里除了自己空无一人。啊,那一定是做梦了,卜莹莹拍着自己的脑袋,大大咧咧地又回到浴室里涂抹化妆乳液,涂着涂着,她又想起了那件旗袍,人如同中了魔障一般又走到衣橱边摸索着旗袍的暗袋,未料想又摸出一沓信。一样的信封,展开后是朵云轩天竺葵的信纸,依然是那男人的笔迹。

卜莹莹吓得跌倒在床上,这不是恶作剧,这古董旗袍有问题,有鬼怪。自己的房间没人进的来,这信怎么又出现了。卜莹莹心里惧怕起来,不敢去碰那封信。可是她私想着,自己毕竟是卜莹莹,干练勇敢的女强人,怎么能被一点灵异小事吓到,好奇心又强烈地驱使着她。她抖抖瑟瑟地展开信读了起来。

“莹,我又一次这样叫你了,你知道吗,我病了。前天晚上我在你的房门口站了一夜,望着你楼层上的雕栏花琐,灯光朦胧,我的两腿仿佛定住了,挪不开步了。想着我的莹儿睡熟了没有,呼吸调匀了没有,就这样想着念着,落叶黄花便飘在我身上,初春的夜晚还有些冻人的,那冷冷的风便侵入我的身体了。莹,我发烧了,烧得好高,写信的手都在抖。可心却是火热的,私想着如果这一刻莹能在我的身边,拽着我滚烫的手,抚触着我的额头,盈盈泪眼望着我,似圆月里的嫦娥,千古的婵娟,这一刻我若是死了也是值得的。”

“莹,我再问你一遍,你能接受我吗。我需要不停地问,不停地渴求你的乞怜,你不要在乎我那婚姻中的桎梏,人世间的牢笼,无用的牵绊,我为了你马上就能抛开的,这样野蛮的捆绑本是我父母旧式思想的杰作,我困在里面本是无法呼吸的,宁愿这样行尸走肉一辈子。可是,莹你来了,没有你,我哪里知道牢笼外天是高,草是青。莹,我好热,我的脸烧得多焦,你摸摸我的心,它跳得多快。莹,我已经一周没有收到你的信,企盼回复。”

工整的蝇头小楷结束了,有两处有泪水洇散的痕迹,落款依然是“凡”,民国三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深夜,病中,遂园。

凡,又是这个凡,这次是更加缠绵悱恻的情书。民国三十二年,拨开岁月的浮华,时光的云雾缭绕,民国时期竟然发生过这样颤人心扉的爱情故事。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呢,初始是怎样,过程又如何,结局是欢喜还是悲怆,这些都无法知晓。知道了又如何,这只是时光荏苒中一个闪烁的瞬间,一个晶亮的碎片,被时空巨大的黑洞所湮没,被时间无情地吞噬。

卜莹莹摇了摇头,被情信所迷惑了。这件古董旗袍确实是出鬼了,还是一个民国痴恋的鬼魂,怎么办,怎么办,不如明天把它退还到古董店里。罢了罢了,若是出门不认账,老板娘不给退,就扔给她算了,钱都不要了,也落得个耳根清净。这样静静地想着,卜莹莹便把第二封情书又攒到了抽屉里,开着灯睡觉了。

夜晚间,圆月凄凉,秋露凝坠,卜莹莹恍惚间滑入了梦境。梦中只见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年轻男子走近自己身边,慢慢地蹲下。“莹,就这般抛弃我了吗,那些情书,都是我点点的血泪,就被你这样撕了烧了吗,莹,你好狠的心。”男子的容颜逐渐清晰起来,郁郁的浓眉秀目,如日绕龙鳞般熠熠灼彩,眼波流动让人柔肠百转。男子从衣袋中取出一瓶药,“莹,我买了砒霜,你没料到我真这么做吗?你轻贱这些信,好比轻贱我的爱,日落了,你看不到我了。”男子一仰脖把整瓶药吞下。

卜莹莹被吓醒了,一看时钟,已经六点了。卜拨通了季盼盼的电话,吩咐起来:“晚上不要加班了,陪我去趟紫钻古董衣店,我想退货。”季盼盼在电话里一阵咕哝显然没有睡醒,卜莹莹吩咐完便果断挂了电话。

下班后,卜莹莹站在紫钻的店门口,踌躇着该不该进去。旁边的季盼盼催着她:“到底退不退啊。”卜莹莹犹豫再三还是一脚跨了进去,说明了退货的缘由。老板娘惊讶地合不拢嘴,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小姐,这件衣服确实是干净的,确实是上海滩一位名媛的家藏,她现在移居海外,可能已经过世了,这是她的女儿拿来寄卖的,您不信,我有她留得地址和E-MAIL联系方式,您大可以问问她嘛。”卜莹莹本想将衣服一扔了事,听老板娘的言语脑海中又生出许多悬念。自己为何老是梦见那个男人,他是不是“凡”,为什么他爱恋中的人和自己的名字一模一样,纵然名字一样,难道男子在梦中还会认错人,这不是巧合,其中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卜莹莹问老板娘要了E-MAIL的联系方式,自顾自抱着旗袍又出来了,茫茫然在街上走着。自己算是被这旗袍勾了魂了,季盼盼不断地跟在后面发牢骚,卜莹莹耳中嗡嗡地也没听见。回到家中便赶忙发E-MAIL,打了许多字后,便随手发了出去,卜莹莹近两日惊魂未定,便稀里糊涂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睡了一会儿,电脑这里却有了提醒,有一封E-MAIL邮件发了过来。卜打开一看,却是寥寥长篇,还附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烫着三十年代流行的卷发,身着这件瑰红色的旗袍,倚靠在一株海棠花边。海棠花娇媚怡人,花姿妖娆,女子巧笑怡人,柔情卓态,媚于语言。再仔细看那女子的容貌,一样青颦的眉黛,一样炯然的大眼,皎若朝霞的容貌,与自己一般无二,卜莹莹吓得从电脑椅前跳了起来。这是三十年代的照片,黑白底片,微微泛黄,难道人真的有前世今生。一样的容颜,不一样的际遇,照片中的女人是谁,她显然是旗袍的主人,她到底有着如何跌宕起伏,殊于常人的命运。卜莹莹好奇心大起,仔仔细细看了这段文字。

“女士您好,感谢您收藏了祖母的旗袍。我的祖母名叫陆莹莹,是上海滩社交界的名媛。她能诗善画,才情洋溢。写的诗不似女子般柔弱婉约,却是放荡不羁,落拓寥落,颇有阮籍之风。画作更是香浮墨华,栩栩如生。她亦能熟练运用英语法语。祖母在世时是上海滩显赫一时的社交达人,旗袍便有二百多件,款式各样,件件皆手工刺绣,精细玲珑,唯这件瑰红色的旗袍是她生前最爱。在战火纷乱的年代,其他旗袍皆已遗失,湮灭无踪,唯有这件遗留下来。她生前被无数男子追求过,有年轻军官、落拓诗人、大学教授、财阀与银行家经常是她的座上客。至于她的事情我也只知晓这些,也只能同你讲这些,并附上祖母当年的照片一帧。多谢。”

卜莹莹看完了文字,身上一阵一阵地出冷汗。陆莹莹与自己,两个不同的人,一个生活在三十年代繁华喧嚣的上海滩,美人贵妇啼花戏蝶,英雄豪杰转日回天;一个生活在二零一七年活力四射的上海滩,隐隐朱城弱柳青槐,高楼林立遮云蔽日。两个人有着一样的容颜与名字,一个是胸藏锦绣,口唾珠玑;一个却是驰骋职场,自信独立。她俩到底是否是两个人,还是同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卜莹莹搞不懂且头疼欲裂。陆莹莹的孙女知晓的只有这些零星的碎片,大概的轮廓,至于陆本人到底交往过何人便不得而知了,接下来做什么呢?也许只有等,等下一封情书,等下一番痛彻心扉的告白。

卜莹莹早早泡了浴,在房中点上熏香,打开了衣橱的门,静静地等待着旗袍的变化。约莫过了两个小时,旗袍的口袋渐渐鼓了起来。卜冲上前去摸索,果真又摸到一封书信,一样的笔迹,一样的天竺葵信笺,这次却又是不一样的内容。

“莹,你接受我了吗?我简直不敢相信,上苍怜我,是上苍怜我,让我这个孤魂野鬼有了天宫一般的居所,有了神仙一般的眷侣。可突然间我心上压得很重,刹那间有千百件事在方寸间起伏。莹,我怕这世上容不了我们,我们这般相爱,若这污浊世俗的尘世容不下我们,我们便走,抛下一切桎梏,清风柳絮一般地走,到国外去,法国、意大利、日本,随你,真的随你。以前说起‘私奔’两个字便觉龌龊可耻,现如今却似得了甘霖仙露一般。我们私奔吧,但是如若你不愿意呢?我想着我的莹那么美,在她喜爱的上海滩有这么多尘世的羁绊,世俗的牵挂,她抛不开怎么办。你会不会放弃我,宁愿在他怀里享受一世的安乐,有法国的香水、口红,有意大利进口的鞋履,最顶尖的裁缝做的旗袍。我还记得你在百乐门跳舞时丢失的那只进口的绣花鞋,就要三百大洋。我的莹,我是一介穷儒,靠写作讲学为生,不知能不能给你这样的生活。我从未惧怕过任何事,可现在却战战兢兢。”

莹,我现在突然有点肚痛,想是昨夜在庭院里徘徊,听着饭店的阳台上,那跳舞场的衣香鬓影太热闹,睡不着,肚子便着了凉。我在想今晚的肚痛是阑尾炎,一阵子涌上来在极短的时间内痛死了我,反正这寥落的空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疏星朗月,野草花香。要是真的灵魂出了窍,我便成了那一缕精魂跟着凉风飘荡,到了跳舞厅里,见到一个妙龄女子,慵懒地倚靠在男子的肩头款款而舞。我仔细看那女子,她不是旁人,不是皇家的公主,外邦的少女,她就是你生前披肝沥胆去恋爱的人。你死了,她还在与他人跳舞,日子照样过,香水照样用,会不会这样?

“莹,我让你私奔是否吓着你了,盼回复。”

又是一封情书,愤懑激昂,缠绵荡漾,写得能让每一个女人柔肠百转,顾望回愁。男子笔下的莹是如此之美,华容婀娜,光润玉颜;她的风神是如此清奇,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可是为何直到这件诡异的旗袍到了自己的手上,这些烫手的情书才一封封如期而至,难道只因为自己与当年的陆莹莹有着一般无二的相貌,这个痴恋的鬼魂才缠缠绵绵地跟着她。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与陆莹莹是两个人。不同的年代,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兴趣爱好。她是卜莹莹,不会松花酿酒,春水煎茶;不懂金杯玉笋,唤醒梅魂;不解浓香旖旎,鹤怨猿愁。自己只是与多年前已仙逝的名媛有着相同的相貌和身段,可是为什么自己那么好奇。好奇这个故事的开端,幻想着故事的结局。故事中有多少金凤钗分,愁生砧杵,怨入琵琶。情节的跌宕中满画着深沉院宇朱扉亚,立苍苔冷透凌波袜。萦绕的画面中有琼簪空画,搵啼痕频湿香罗帕。

卜莹莹拿出一张白纸,开始执笔写回信:“你是谁,是什么年代的人,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为何要跟着我,为何要写情书,你敢出来见我吗?”卜将纸条折叠好,放入旗袍的暗袋中随后点上精油,拉拢窗帘,静静地等待着。

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两个钟头,卜莹莹精疲力竭仿佛睡着了,突然间灯的光线漂浮起来,一个人影在沙发上慢慢坐了下来,随后人影又慢慢站起,朝趴在桌子上欲睡未睡的卜莹莹走近、蹲下,轻声呼唤:“莹”。

卜莹莹被吓得一个冷颤,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却被有力的男性臂膀扶了一下。“你是什么人,你是人还是鬼?”卜莹莹惊魂未定,随后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男子站立在自己身边,傲人的容颜如日绕龙鳞,云移雉尾,风姿优雅如玉树蒹葭。男子看着卜莹莹,眼眸渐渐湿润了:“莹,我又见到你了,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了,我是志凡呀。莹,我的脑子糊涂了,自此那次上了飞机以后,只记得飞机不断地往下坠,往下坠,我的视线模糊了,身体却变轻了,轻得象一缕烟,我明白自己是死了吧。这一缕精魂就跟着风儿飘,象海上的孤鸿,千里的飘蓬,又飘回到你我原先的住所。可我的魂魄需要一个栖身之处,否则见了阳光便会灰飞烟灭,我只看到你打开着的衣橱,我便一头栽进去,钻入这件瑰红色的旗袍里了,可进了里面却出不来,闷闷地关了好久好久,我只觉得有五六天的功夫。现在我能出来了,可这房子、这家具,还有莹,你的装束怎么都变样了。”

“你是怎么出来的呢?”卜莹莹问道。

“我遇见古董衣店里的一个老鬼,他教了我一套现身的办法,但必须在晚上,灯光昏暗的密室里。说这些做什么呢,莹,你曾经说过,若是我死,你便不能独活,我不求你这样,因为你还有娘亲,还好你没这样。可是为什么你是这样的装束,这算哪朝哪代。”

卜莹莹惊魂普定,扶着桌子让自己站稳。她让志凡的鬼魂做得离自己远一点,断断续续把自己所处的年代,经历的事情,买古董衣才将鬼魂一同带回家的事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并告知他,他心爱的陆莹莹早已仙逝了。

志凡的鬼魂站起来,愤懑地拿手握起拳头在墙壁上捶打,墙壁却纹丝不动,随后他又用头部去撞击墙壁,一缕乌红的血从额间流出。“我不信,我的魂魄只在旗袍里寄居了五六天,我记得飞机失事那年是一九三一年,怎么会过了八十六年。”卜莹莹递了一块湿纸巾给他擦拭鲜血,血迹擦在纸巾上却浓稠象墨汁,他额头上的伤口却瞬间弥合了。志凡回过头来痴恋地望着卜莹莹:“莹,你一定是骗我,你的容貌没有变,可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你我人鬼殊途,你是厌恶我,厌弃我。”

卜莹莹叹了一口气,将客厅的窗帘全部打开,对岸浦东的夜晚灯光旖旎,色彩斑驳,楼下车辆繁密,奔驰迅疾,志凡朝外望去,被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所折服,一声长叹瘫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极度的苦痛。“那日飞机出事,我的游魂回家找寻她,却没有找到,只寄居在旗袍之内,不想一别却是八十六年。莹,你的容颜依旧皎若朝霞,灼如芙蕖,你一定是她的转世。”志凡又走了过来,用双手捧起卜莹莹的脸,双手清凉而有力,一滴粗重的泪珠洒落在女孩的脸上,瞬间凝固成水晶滑落在地。

“你清醒点,我不是你的爱人,可能只是容貌相像而已。”

“我一旦显形,只能在人间待三日,在这三日里我一定要找寻到我过去的爱人,找寻到她生活的轨迹。如果上天怜悯我,能再重逢,我宁愿永世不再为人,变飞鸟变蝼蚁,变成一切微不足道的生物。小姐,您要帮助我,我一定要找到陆莹莹,即使她已死,我亦要在墓前吊唁她。”

志凡的面容缓和而哀伤,情绪愤懑激昂,让卜莹莹都为之震撼,不忍心他如此的伤心肺腑煎,魂消形影怜。一颗缱绻女儿之心瞬间为之融化,愿意放下眼前的一切去帮助他,去圆他的梦,遂他的愿。帮助他理清这万千相思线,重新幻出这春风图画面,捏就那名花倾国妍。“那你就把自己的故事都告诉我,愈详细愈好,这样我们才能找到那遗失的另一半故事。”

志凡点了点头,开始喃喃叙述起来:

“我原名叫章栖,留学英国时改名叫志凡,在剑桥大学任特别生,研究西方历史与美学,在剑桥逗留的时候结识了许多诗人学者。好比元神入彀,灵胎再投,为欧美浪漫主义和唯美派诗人的影响,创立了初日诗社,一度引起社会的极大反响。一九二四年,燕京大学聘任我当了客座教授,我便一边教学,一边写作,写的诗歌散文也曾红极一时,就在那年我应邀去上海讲学,认识了我的挚爱陆莹莹。”

我应上海政府之邀去南阳公馆参加夜宴,在那里看到了陆莹莹。我还记得刚见到她的那一幕,她盘着乌发,绿鬓压云,身上便穿着这件瑰红色的旗袍,眼眉晃动间只见青颦的眉黛长及两鬓,一双莹润的大眼,转瞬流睛,顾盼便妍,身躯的转动间体迅如飞凫,飘忽若洛神。常忆起曹植《洛神赋》中所描写的美人,瑰姿艳逸,仪静体闲,真是与她不差分毫。她当时正在与外国大使馆的馆长亲密地交谈,那朱唇未启便气若幽兰的神情让我为之惊叹。见她时而轻盈菀笑,时而皱眉睥睨,时而瞪眼惊诧,时而又无奈哀叹的表情,让我刹那间感到天地之间豁然开朗。之后,她又与馆长款款步入舞池,音韵起伏间,看她柳枝轻摆,素手轻挽,霞裙轻荡间宛如龙起游千伏,翩若鸾回色五章。仿佛瑶台仙境中蓬莱玉妃步虚瑶台上,飞琼引兴狂,弄玉秦台上,吹箫也自忙。我多年在海外,见惯了外邦少女丰腴的肌肤,粗蠢的言行;也看厌了那北地胭脂忸怩作态,鸦黄粉白不堪入目。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她为蛮夷暴行的红颜微怒,为孤苦儿童的眼睫碧聚,泪眼慵抬,每一丝每一分都刻在我心里。你知道当时我还有妻子,是我的富绅父亲硬逼我娶的,丝毫没有感情,所以我多年在海外游荡,不愿回家。当时当刻,友人介绍我与陆莹莹相识,她亦是有夫之妇。可她擅绘画,师从刘海粟、陈半丁、贺天健等名家,也能演话剧、深谙昆曲,能演皮黄,还能写一手好文章,有深厚的古文功底和扎实的文字修饰能力。我不可遏止地爱上了她,瞒着她丈夫频繁给她写情书倾诉衷肠。自此后她慢慢接受了我,这让我欣喜若狂,也许她丈夫也让她过得不快活。我给你看的那些情书便是我当时书写的一小部分。

接下来便是艰难的离婚程序。莹莹与她的丈夫季康本是父母之命,毫无感情可言,有一次莹莹在众人面前受到季康的辱骂,最终在一九二五年离的婚。我父亲却是个老顽固,坚决不同意我与发妻离婚,娶有夫之妇更是有辱门风。后来经过友人的多方调合,父亲最终不得不答应了我们的婚事,一九二六年莹莹终于与我结婚。

结婚初期我们有多幸福,简直难分难舍,可是我慢慢发觉莹莹有一些社交名媛的习惯自始至终都改变不了,开始引起了我们之间的摩擦与矛盾。她每天要睡到晚霞万丈的时分才起床,随后梳洗装扮,邀请朋友到家中玩乐,一顿饭光冷盘热炒就有二十几个,然后一直聊天、聊诗书、聊社会趣闻,直到凌晨八九点方才散了人群去睡觉。我初见她时她便是这样,可当时他丈夫是哈尔滨警察局局长,能供得起她这般玩乐,她又不工作,我一介穷儒实在供应不起。于是努力劝说她改过自己的生活起居,与我一样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慢慢地她也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令我欣喜万分。

可还有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便是她奢侈的消费。莹莹在家中雇有黄包车夫,包月结算。每日她若不作画便上街去,欣赏街景,顺便购买百货公司的进口商品。法国香粉、润肤露、摩丝、啫喱水、英国的睫毛膏、唇膏、唇脂、蔻丹,她的化妆柜台前总是应有尽有。发型也经常翻新:爱司式、横爱司、顶花、卷花、大小菊花、长波浪、短波浪。西洋式美发厅是她每日出入的场所,因为那里有铁盘、旋转座椅、玻璃橱窗、陶瓷面盆和电烫机,一切的一切都吸引着她。她的旗袍都是最新式的海派改良旗袍,模仿影后蝴蝶的衣服式样,开衩都开到了腿根,并根据不同的场合搭配马甲、西装外套、风衣、小帽、胸针项链和狐裘披肩等。于是,我的开销与日俱增,要供应她不停地购买高级化妆品、服装、包具,连一块小小的手绢都是法国进口的,缀满了蕾丝与花边。每月包租的黄包车夫更是耗尽了我大笔的银钱。可是我爱她,依恋她,喜爱她。喜爱她每日穿着玻璃丝袜,登着三寸高的高跟鞋,在家中哼唱昆曲,吟诗作画;喜爱她在鸿翔百货公司的一大堆金钏珠襦里遴选择挑的美好模样;更怜爱她穿着九凤盘绕的旗袍,白色狐裘披肩,款款倚靠在我肩头的那种温存;更莫说她秋千冶荡,汗流香玉,应酬画债时合璧骈珠,才情洋溢;在与我分别时那愁斟碧玉甌,懒爇黄金兽,对花憔瘦的娇态。我愿意为她耗尽心血,花费赚来的每一分血汗钱。由于娶了她以后出现的庞大开销,我开始频繁地四处讲课,不但到大城市,连一些偏远的小城市我也愿意去。每次讲课少则几十大洋,多则一百大洋,勉勉强强能应付莹莹的开销。可飞机票却省不了,我为了省钱,开始乘坐廉价的飞机。心中想着,我这里省一分,她便能多用一分。而就是因为坐了质量较差的廉价飞机,才出现了不可避免的空难,与我的爱人天人永隔。

“现在我与莹莹同不在人世,我的魂魄寄居在旗袍之内,而她可能早已转世投胎。莹,对不起,卜小姐,我实在想知晓我离去后的岁月她是如何过的。”

“你为何想知道她是如何过的?”卜莹莹问道。

“因为热恋的时刻我曾问过她,我若死,她将如何。”

“她说她也去死,后来又说的近情理些,她说她还有娘,但会将心门紧紧关闭,搭上闩,挂上锁,永远不让别的男人进来。我知道我这些要求很无理,但我确实极想知道,所以一直用写情信的方式吸引您的注意。”

“好吧,我试试看。”卜莹莹站了起来,点上一支烟后在房内来回踱步。烟雾缭绕间,男子的容颜苍白无助,莹润的眼睛转侧绮靡,让人无限动容。“你不要再写情信,可以先回到古董旗袍中去,明日傍晚时分你再出来,我们一同到图书馆去查阅以前的报纸。”

志凡站起身向卜莹莹鞠躬致谢,慢慢将步伐朝衣橱逼近,一团迷雾骤起,在卜莹莹的惊讶声中,志凡的魂魄钻入了古董旗袍不再出来。

卜莹莹一人坐在沙发上猛吸着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穿着古董旗袍的时候,那俊俏男子的魂魄包裹住自己的婷婷玉体,缠绕着自己的绰约腰身,抚触着自己的轻盈臂腕,每一分肌肤,每一寸柔骨都被他摩挲过。自己的一把明霞骨,一身沁雪肌被他一窥无二,如今又要帮助他找寻陆莹莹的下落,到底欠了他哪分债。可又舍不得抛下这一切,抛下他这凄艳草、断肠花,让他带着无尽的疑问零落天涯。在抽了很多烟,蓄了半烟灰缸的烟蒂后,卜莹莹上床就枕了,一晚上依然衾裯辗转,难以成眠,乱梦颠倒。

第二天一下班,卜莹莹带上偷偷藏匿好的旗袍往市里最大的图书馆走去。图书馆快要关门了,卜好说歹说进了里面翻阅三四十年代的旧报纸。卜莹莹将旗袍摊放在桌上,随后埋头在一堆旧报纸中翻飞。一张张报纸翻阅过去,泛黄的纸业仿佛记载着历史的烟月,时光的飘渺。突然在一份旧报纸中出现了一块不小的豆腐块字:著名诗人、作家、学者章志凡先生坠机陨难。志凡穿着西服戴礼帽的偌大照片登载在报纸之上。“看来这个魂魄没有骗我。”卜莹莹一边翻阅报纸,一边自言自语道。又翻阅了一会儿,卜莹莹只看到与自己有着相似脸面却穿着旗袍的照片刊登在报纸上,旁边又有大幅的文字累赘地叙述着陆莹莹在章志凡死后极尽哀痛,过后又整理志凡的日记,为文章作序等文字。接着又写到她与按摩霜翁瑞莲频繁接触,每日里罗襦半解,妙手抚触,为了治疗自己的疾病。一九三八年与翁莲瑞同居,并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翁莲瑞有发妻,但自始至终与陆莹莹纠缠在一起。卜莹莹用手机将照片和文字都拍了下来,带回家中。回到家中,她发觉旗袍早已湿透,洇散着水迹。卜莹莹刚把旗袍拿出来挂在衣架上,屋中黑影一晃,原来是志凡已经面壁蜷缩在墙角的一隅小声啜泣。

“你怎么了,受不了打击了?掉的眼泪把旗袍都湿透了。”卜莹莹仰头喝下一口芝华士。

“莹,她是我的莹,怎么可能这样。她以前与我说过,若我死在她前头,她不会寻死,因为有老母在世。但她会把心门紧紧关闭,埋在梨花深院,一人独对那粉墙青天。她怎么可能跟一个按摩师同居了二十多年,简直是在鬼混,而且居然和他一起吸食鸦片,同榻共枕吞云吐雾呢。”志凡痛苦难耐。“我还记得我预备坐飞机去讲学,在与她分别的那一刻,她就站在梳妆台畔,穿着这件瑰红色的旗袍。窗外是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她站在那里,瑰姿艳逸,柔情嫚嫚。最后望我的那一眼,婉转忽溜,滴满了情泪,蓄满了相思,纵然是铁石人儿都能意惹情牵。我本以为我死以后,我的莹,望着天边残照水边霞,枯荷宿鹭,远树栖鸦,独倚在危楼之畔,翠眉锁离愁,玉容憔悴难入画。每日里懒插琼簪,搵啼痕湿透香罗帕。”志凡慢慢直起了身子,走近了卜莹莹,狂放的面目令人心颤。

“你疯了,我是卜莹莹,不是你的陆莹莹。你死了,成了虚无,你让她怎么办,一个人穷困病痛到老吗?据说你死后,陆莹莹长年得病,多亏翁莲瑞的推拿绝技救活了她的命,二十多年无微不至的照料,她能不动心吗?好像吸食鸦片也是为了治疗她的昏厥症,没有翁莲瑞,她可能活不下去。”

“怎么就活不下去了,非要一个按摩师每天在她罗襦半解的肌肤上摩挲,绵如细柳的腰肢上轻按,抚触她荣耀秋菊的面容,纤秾得度的身段,她一定要一个男人每天这样摸她吗?她是我的莹啊,象雪莲样莹润,月华般高洁。容貌好比朝霞映澄堂,风姿赛过朗月射寒江。满腹的才情,摛词琦合,熟读文选,贯通史编,画风清丽怡人,画山水青天碧海,绿石泉流;画人物精细玲珑,丝丝入扣。这样一个人纵然哀痛过度,满身病痛,怎么可能跟一个按摩师厮混在一起。他俩有什么共同语言,一同谈诗论画,吟赏烟霞?更不要说两人同居二十年,和按摩师鸳鸯交颈,朱唇暖融,一起同榻吸食鸦片。”

“她得了病,她没有钱,她要活命,非得要她一同跟着你死吗?”

“没有钱可以作画,可以到大学去授课,作文史研究员,做什么都行,非要吃按摩师省下来的一口饭吗?”志凡用手捶击着墙面,愤懑激昂。

“章志凡,你是不是疯了,在当时的社会里,陆莹莹与你结婚已是有悖常理,遭世人唾弃。你又死于空难,因为你为了省钱坐了较差的飞机,世人舆论的矛头都指向了陆莹莹,说她奢侈无度,挥霍靡乱,间接造成了你的死亡。她一个弱女子,忍受着失去爱人的巨大痛苦,顶着舆论漫天指责唾骂的庞大压力,以至于病痛不离身,一度得了昏厥症,你让她到哪里去找工作,怎么去工作。好歹有个男人能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让她拖着半条命没有寻死。那她拿什么报答他,她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报答,只有自己的身体了。”

志凡用头撞击着墙壁,“无论如何,她背叛了我们的爱,离弃了我们的爱。”

“你一九二九年死于空难,陆莹莹死于一九六五年,晚年曾到画院讲课,在没有出去做事以前,都是翁瑞莲在照顾她,也许她对他只有感激,没有爱情吧。”

“难道照顾就要用身体报答吗?”

“你对陆莹莹一片致诚,不须回报,可翁瑞莲也是如此吗?他也不要回报吗?莹莹是个弱女子,她已经不堪重负了。她从小家财万贯,锦衣玉食,第一任婚姻中亦是奢侈享受,闲暇散漫,她抛却拥有的一切跟了你这个穷书生已是很大的勇气。后来你死了,她最大的希望破灭了,只剩一副行尸走肉的躯壳在人世间晃悠。没有翁莲瑞,也许她早死了,爱在的时候要珍惜,爱失去了,只能面对现实。”卜莹莹软语温存地劝慰着志凡。

“我这个鬼魂既然显形,三天之内必须回冥界投胎,现在已经过了两天,剩下的一天我希望你能帮助我找到她的墓,我想去看看她。”

“她的墓地很可能不在上海,因为她多年前就移居海外,这是她孙女说的。”

“孙女,那她有后代,与翁瑞莲育有子女咯。”

“你不会又认为她下贱吧,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懂的道理你也该懂了。”

“纵然我帮你费尽心机找到她在海外的墓,吊唁必然也在白天,夜晚墓园是谢绝入内的,你是没有机会吊唁她的。”

“那我写一篇文,请您寄给她的孙女,于她的墓前焚烧掉。”

志凡擦干眼泪,在卜莹莹案桌上放的A4白纸上准备书写,卜则翻出家中久藏的笔墨纸砚,在桌上摆好让志凡书写。志凡微闭上眼眸,一行行蝇头小楷翩然纸上。

“莹,我又再一次这样唤你了,我曾对你说过,我的心是一片荒芜的城池,是你给了我生命,教给我什么是天真,什么是爱。那种相思象白茫茫陆地般厚,碧悠悠青天般阔,不经历的人是无从知晓的。我们的结合是冲破了世俗的藩篱、道德的束缚、人情的桎梏。我到如今都不悔,真的莹,我不悔。不悔顶着抛弃妻子的压力,世人的白眼,舆论的千夫所指。一切都是为了爱你,为了你施展丹青时的延颈秀项,皓质呈露;为了你吟赏烟霞时的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为了你在舞池中的铺莲慢踏,比燕轻飏,我永远都不悔爱你,为了你死也是值得的。”

可是莹,我真的死了,那场该死的空难,让我在临终前都来不及喊一声我的莹。只觉得一阵火球轰然而起,我便悠悠然成了魂魄。我的精魂便随着月华铺洒的道路走,闻着野花的清香飘。我茫茫然间又回到了家中的居所,因为急于要找个寄居的物件,否则待第二日阳光铺洒后便会魂飞魄散。我一头扎进了你最爱的这件旗袍,谁知进去容易出去难,我的魂魄茫茫然在旗袍里待了六七日,谁知世上竟然过了八十六年。我一直躲在衣橱中,竟与你天人永隔了八十五年。

莹,当我能够出来追寻我们的爱时,世事一切皆变,我完全不知所措。我是有些怪你的,我死后,你竟然与翁瑞莲同居了二十多年,形影不离如同夫妻。每日里罗襦半解,吞云吐雾。我恨过你,因为我的莹在我心中是圣洁的。柔弱的时候,寒鬓燕钗耀耀闪光,高楼唱月敲动悬珰,紫袖红弦弹破庄周梦,连葱茏的草木也能感受到你的兰风桂露;你勇敢的时候敢入虎豹重关,整顿千尺丝纶,一杆玉钩,钓取紫金鳌头。

莹,我心里象下了雪,攘攘皑皑,红日无光,青山失色。你知道我心里有个完美的世界,而你就在这世界的中央。可当我听到了后来那些消息,心里好比寒江上鱼沉雁杳,空林中虎啸猿哀,陇麦侵伤,庭槐压损,遮蔽了锦重重禁阙宫阶,填塞了绿沉沉的舞榭歌台。

那位与你容貌相似的卜小姐开导我,我听得有理,心里稍微开阔了些。我知你一身病痛,一力扛着世人的白眼与诟病,无力独自一人生活下去。他既照顾得你无微不至,虽不及我精神上予你之爱,好歹也算个伴侣,只是个伴。你的肉体既给了他,灵魂依旧是我的,爱情要经受世事变迁的考验,你一个弱女子,又没有主张,能活着已属不易,我不怪你。

莹,那件旗袍就让卜小姐收藏着。让她穿着它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鸿雁池头、鲤鱼山下、鸬鹚堰底、鹦鹉洲边,让她代替你我看遍这世上万物万景。

一封书意悬悬,万里路恨绵绵。我再讲一遍,莹,我今生爱你不悔。

志凡

志凡的眼泪洇散了墨迹,他写完了文字,递给了卜莹莹,说是麻烦她带到陆莹莹墓前烧毁。说完后又仔细看着卜,爱意盈盈的目光仿佛当年看着陆莹莹。

“明日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我就回去了,现在还有半个小时,卜小姐,我能请你跳个舞吗?”

志凡的眼睛如骊珠清圆,似琳琅琬琰,伸向卜莹莹的手指细长而清冷。卜用音响放了一支老歌,伏在他肩头款款而舞。她活到二十多岁,和无数男人跳过舞,却从未和鬼魂共舞过。

“此时此刻,你是否把我当作了她。”

“你是你,她是她。”

卜莹莹望着志凡的眼睛,他眼中的爱意难以磨灭。

“你撒谎。”

志凡无奈地笑了笑,笑容清幽似深院梨花,绵长隽永如暗夜吹埙,让女子看得柔肠百转。

一缕阳光的金线从窗外照射进来,志凡凑到卜莹莹的耳边说:“爱在的时候要珍惜,爱离开的时候要面对现实。莹,我走了,我爱你不悔。”一阵刺眼的亮光闪过,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卜莹莹一人,还有床上那件瑰红色的旗袍。卜一蹲身坐在床沿上,庞大的失落感填满了心胸,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滴下。随后她慢慢收拾起志凡写的信,她需要完成他的心意,到国外去一趟,将书信在陆的坟墓前烧毁,她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那晚,卜莹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梳着三十年代的爱司头,穿着那件瑰红色的旗袍,拥着一个外国男子在舞池中翩然而舞。

“莹莹,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自己的耳中有声音漫过。

一个英挺的男子走上前来,轻声漫语道:“陆小姐,您的舞姿很美。”

自己则转身朝男子望去,他的风姿如蒹葭玉树,容颜令芙蓉羞惭,是志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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