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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梦境擒凶

许元又梦见杨琳了。杨琳在他飘摇恍惚的梦境中依旧是京剧里青衣的模样,身着华丽的宫装,青色的褶子,宫装外又披着斗篷,斗篷上刺绣这鸾凤与孔雀交织的锦绣纹样。面目上画着秀丽的宫装,珠翠的宫花与流苏的冠冕随着身躯的晃动,风姿如圆月摇金,余霞散绮,一个活脱脱的虞姬便伫立在他的梦境中。接着虞姬手握青刃翩跹而舞,时而络绎飞散,曲折合并;时而绰约闲靡,机讯体轻。灯光闪过,绛唇珠绣的虞姬又化为长生殿前的杨玉环,独对圆月冰轮轻抿玉斝,携觞倾盏过后薄醉微醺。杨琳的玉环还是那么美,眉连娟而细长,目流睇而横波。容颜嫽妙艳丽,姁媮妩媚仿佛能迷惑人的魂魄。转瞬之间,玉环抛杯而舞,小垂手后斜曳裾,霓裳过后续绿腰。时而鶣翲燕居,拉杂鹄惊;时而袅娜千状,令凤翥鸾停。满头的珠翠花簪在急迅的舞姿中颤颤袅袅,随后零落一地。梦境又转化了,嫦娥穿着月白的华练在仰头独泣,华贵的飞裾随着她的慢收舞袖而飘飘坠坠;艳丽的纤罗抚触过玉墀旁的丹桂、白榆,长明至宝。一声惊雷轰响,画面转眼间变为黑天墨云,杨琳凄厉的惨叫荡漾在空旷的梦的荒野中。许元梦醒了。

许元颓唐地坐起,捋了捋冷汗淋漓的头发,换掉了汗湿的睡衣,随后一仰头将一瓶矿泉水灌入腹中。冷冷的矿水蜿蜒地流进他的口腔、食道、胃肠,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妻子杨琳了,自从七年前她离奇地失踪以后,就时常在许元的梦境中出现。她出现的时候总是穿着她演京剧的行头,在梦中为他演绎一出又一出的折子戏。时而是虞姬剑舞一曲浏漓顿挫,随后引剑自刎,一腔幽恨独对重瞳;时而是杨玉环醉酒狂舞,玉杯银觞抛洒一地,一番锦堂风月后却是渔阳鼙鼓滚滚而来;抑或又是孤寂的嫦娥,银台窃药,奔月成仙,结局却是怀抱玉兔独对青天碧海。悲剧,她在自己的梦境中演的每一出折子戏都是悲剧。就好比她的离去,在七年前那个灿然的清晨,她吻别了自己,拎着红色的小挎包跨出房门,回头顾盼时灿然一笑,随后象平时一样匆匆往京剧团赶。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有她的踪影。

这七年的梦魇残酷地折磨着许元,让他每天都不寒而栗,痛不欲生,从内心深处油然而生一种深刻的愧疚感和负罪感。他是江州市的刑警,而且是刑侦支队的支队长,但七年前爱妻的失踪却让他手足无措,毫无头绪。作为一个刑侦支队的队长,在若干年内破获了无数骇人听闻的重大案件,杀人、贩毒、入室抢劫、社团殴斗。他能用自己敏锐的洞察力、超越常人的逻辑判断力,将任何一个罪大恶极的犯罪人员绳之以法。能用一己之力柙虎樊熊,缚住豺狼狡徒。可是这些奖状又有何意义,他的妻子,他的爱妻,在那黄莺呖呖,紫燕关关的早晨,带着那露浥琼英般的笑靥,离开了家,话别了自己,当她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家的那一刻,他未曾料到她再也没有回来。七年了,他做过无数次的寻访和勘探,追寻过江州城中任何一个有前科的嫌疑人,询问过京剧团里任何一个人。上至团长,下至看门的无名小卒,所有的回答都如出一辙,她早上来上的班,念剧本,走台步,彩排剧目,夜晚便不知所踪。许元觉得自己是一个莽夫,一个毫无智慧的傻瓜,居然耗费了整整七年却找不到妻子的踪迹。她到底是出走了,被拐了,被绑架了,抑或是被杀了,无论如何终归有一点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一切都没有,这是许元平生遭遇的最离奇的案件,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可该动用的人力都动用了,该出具的搜查令都出具了,仍然一无所获。徒留下他一个人,对香囊惹恨绵,抱锦袜空泪涟,弄玉笛怀旧怨,拨琵琶忆断弦。无人知晓,象他这样一个雷厉风行、行动果决的大汉,对妻子会怀有这样深沉的感情。杨琳是如此之美,折子戏中的每一个媚眼斜瞟都翩若惊鸿,每一个身躯的律动都似豰纹漪皱,每一次长袖翻滚都如素蜺从风。他离不开她,也忘不了她,可是所有的努力都做过了,七年了,变成了被搁起的陈年旧案,连杨琳的父母都放弃了。徒留下他一人痴痴念念,把娇容心坎携,芳名口上编。在每一个星陨夜沉的夜里,秋雨如膏的黄昏,独自一人听残铃剑阁悬,暗伤心肺腑煎,漫销魂形影怜。

可是,日子总还得过下去,时间到了,该上班了。许元快速地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开着自己那辆单位配给的破旧的小吉普,晃晃悠悠上了路。路上的车辆行人很多。在这许多人里,有多少是罪犯,多少是豺狼,他们正瞪着莹绿色的眼睛,悄悄埋伏在草丛旁,等待着向善良的人们扑将过去,撕咬、啃噬,露出血淋淋的森森白牙。许元的责任就是和这些豺狼作斗争,一直斗争到底。

他进了江州市公安局,径直上了楼梯,尽量刑侦支队的办公室。他扫了一眼办公室所有的侦查员、后勤人员、抓捕案犯的人员都已经到位了,都在各自忙碌着。他们手头上正有一个悬案,一个老汉在自家院落里发现了一件溅满鲜血的迷彩服。刑警们经过在村中各处的寻访,一个收山货的女子,名叫张玉莲提供了线索,说这件迷彩服是帮助她一同进山收山货的男子张若成的,且张已多天未到她家了。许元已派人到张若成家中勘察过了,好端端一个家,没有什物翻动过的痕迹,也无惨烈殴斗的迹象。张若成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又成为一桩无头悬案。

正在许元低头冥思的同时,侦查员小李的一声报告打断了许元的埋头思索,“报告队长,有一名叫张若琳的妇女,自称是失踪男子张若成的姐姐,她说弟弟已经遇害了,她还知道埋尸的地点。”

许元一阵激奋,随后又冷静下来,“把她带进来,我要亲自问她。”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安分随时的中年女子,包着头巾,满脸太阳晒伤的淡黑痕迹,一脸的褶子。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鉴定完毕。许元扫了一眼女子,心中有了一个大概。“你要反映什么情况?”

“我前天梦见我弟弟张若成,他向我托梦,说自己被人杀害了,尸体就埋在铁路附件沿线南侧的灌木丛里。”

“托梦。”许元正在喝茶,当场就被茶水呛了一口,喷洒了一地,旁边做笔录的小徐噗嗤一笑,一支笔没有拿稳掉在了地上。

“这里是刑警支队,不能无理取闹哦。你说自己是张若成的姐姐,你知道你弟弟去哪儿了吗?我们也正在找他,你是什么地方人?什么时候到的江州?来过几次?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和张若成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许元的问话步步紧逼,咄咄不休,那农村妇女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呆了半晌,重又絮絮叨叨起来。“俺们农村人,你不要吓唬俺。俺说的是实话,大实话,俺是吉林省长白山人,昨天夜里梦见俺弟弟张若成哭诉被人害死了,尸首就埋在他家附近的铁路沿线南侧的灌木丛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弟弟联系上了。”言罢,抽抽搭搭哭泣了起来。

许元听了她的话突然冷静下来,托梦本就是一种迷信思想,且古来有之。此妇女不惜万里从吉林长白山赶到此处报警,且言之凿凿绝无谎言。想来她说的也是实话,可到底有没有必要相信她。许元曾经研究过托梦的学说,它其实是一种能量学说,是由主观意识和心力力量共同构成。当主观意识和心力达到一定的阀值,就可以对相关的人造成意识上的接受和认知。这种认知一般人在白天思想活动频繁时不易接受,只有在夜里深度睡眠以后,潜意识比较活跃,往往就可以接受到这种意识上的能量信息。

“也许是你太思念你弟弟了,又担心他遭遇不测,所以才做的梦。”许元一边思考着,一边不经意地对妇女言说。

妇女停止了哭泣,突然跪了下来,言之凿凿是弟弟来托梦,尸体一定就在那里,求政府开恩,为张若成蒙冤昭雪。如若有一句胡说,宁愿自己进大牢。

妇女的吵闹声打乱了许元的思路,梦无论如何终归是一种虚妄的精神世界产物。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世间确有很多科学不能解释之谜,可作为一个刑侦支队的支队长,难道真的要糊涂到根据一个妇女的梦境去乱挖尸体。但是许元转念一想,现在一组人的手头上确实在查张若成的失踪案,那件溅满鲜血的迷彩服还在法医室里躺着,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线索,不知张若成是被人胁持,被人绑架,抑或被杀,又或许是他自己杀了人,犯了案,杀人时鲜血溅上了迷彩服。如果再找不到别的线索,这将成为一桩无头悬案,天长日久被搁置在卷宗里,与其他迷离难解的陈年旧案混杂在一起,永远没有出头的机会。许元将妇女安置到饭堂去吃饭,自己一边猛烈地抽烟,一边窃窃思索着。自从他当上了刑警支队的支队长,曾经发下踌躇满志的豪言壮语,那便是命案必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人的生命,它是如此弥足珍贵,但又是如此脆弱不堪。许元一个人在记录室中来回踱步,既然有线索,终究比毫无头绪的好,不管是真是假,何不放手一搏,试一试呢?

许元想妥当了以后,便命令第一第二小组和副支队长阚韵福,将此妇女带着,一同前往铁路沿线的南侧,在灌木从中寻找尸体,自己则静静地在办公室内等待着消息。副支队长听闻此说颇为不解,组里的刑警有的跃跃欲试,颇为好奇,有的却牢骚满肚,不满队长听信一个妇女托梦的邪说,非要他们一味蛮干。可是命令已经下达了,谁也没有办法,呜呜嚷嚷一堆人携着妇女出了警局。

基本上所有人都走光了,办公室空荡荡地象一座古坟墓,许元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坐了下来,泡上一壶茶,冥思了一会儿了,后来索性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因为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个踏实觉了。可是人凄凉,思乱缠,睡迷离,梦倒颠。梦的女神将白云轻踏,把沧溟跨展,带他来到万仞峰巅,三岛十洲别洞天,又携着他绕过清虚阆苑,到了那玲珑宫殿,宫殿中香雾迷离,银河与霄汉相连。仔细竖耳倾听,宫殿里环佩叮当,仙曲皓乐不绝于耳。一群靓装刻饰的仙女随着仙乐飘然起舞,宛如龙起游千伏,翩若鸾回色五章。舞动间霞裙轻荡,对琼丝袖张,撒团团翠云,堆一溜秋花。而杨琳,他的杨琳,站在仙女们的中央,还是青衣嫦娥的模样,袅婷婷现缑岭笙边鹤氅,艳晶晶会瑶池筵畔虹幢,香馥馥蕊殿群姝散玉芳。许元梦见自己正慢慢走近那宫殿,喊着杨琳的名字,可杨琳是全然没有听见,依然在仙女丛中长袖挥洒,素衣从风,最后愈舞愈快,映红蕊,含风放,逐银汉,流云漾。当许元试图奔上玉墀,拉拽住杨琳的时候,原本孤峤蟠烟,层涛蜕月的海天仙境突然又化为黑天墨云,牛鬼蛇蝎,魑魅魍魉一齐朝许元和杨琳扑将过来,将他们活生生地扯开,随后一团墨云将杨琳团团裹住,朝天际飞去,杨琳朝许元大声喊着:“帮我报仇,不要忘了帮我报仇。”

梦醒了,泪水已在睫毛上凝结,汗水也从额间滴落。梦中痛苦万状,梦醒后更是一片缠绵彷徨。一声清脆的铃声响彻了办公室,许元揉了揉迷离的眼睛,迅速接起了电话。“报告支队长,尸体已经挖到了,根据张若玲的指点,在铁路沿线南侧八十米开外的灌木丛中挖到了张若成的尸体,尸体距离地面两米深,确实是张若成。”

刑警小张的几句言语象一声惊雷轰然响彻了许元的耳朵,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那这样,派法医过去,按程序办,把张若玲看管好,带回来。”放下电话后,许元的心中轰跳了一阵。梦境难道是真的,真的是张若成托梦给他姐姐,连尸体的具体位置都指认得那么准确清晰,且是在铁路沿线人迹罕至的八十米开外。开会,回来必须开会,认真研讨这桩离奇的案子。

等到全体刑警回到了办公室,许元召开了第一次全体会议。烟雾缭绕的会议室,无数刑警一边抽着烟,一边窃窃私语着,整个会议室仿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而这奇妙的案情象是炼丹炉里的仙丹,大家一边不相信着,一边又伸长脖子看着丹炉里到底炼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仙丹来。

“大家各抒己见,不要拘束保留,有什么说什么。”许元先开了腔。

“我觉得首先张若玲是第一犯罪嫌疑人。难道这世间真有托梦吗?真有心灵感应?如若真有,我们刑警队这许多年少说也办过几百件杀人案,怎么也没见一个家属跑来陈述被害者托梦的。难道就是张若成和阎罗王有交情,放他出来托梦?”老刑警老王一脸慷慨陈词,“这完全是迷信,迷信,张若玲能够把尸体的位置这样具体地寻找出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杀人时她在场,她也参与了谋杀,或者凶手和她又瓜葛,她听到具体的细节,特别是埋尸的地点。我觉得应该突审张若玲,从她身上找突破口。”老王一番义正言辞,引得一部分刑警点头称是。

“我觉得还有待商榷,据法医分析,张若成死了不足一个星期。据小吴的报道,他刚从张若玲的家乡吉林长白山回来,依据可靠的证据,张若玲最近一年就没有离开过长白山,证据确凿,人证物证倶有。长白山距离此地路途遥远,所以张若玲参与谋杀的说法应该不成立。”

“那也不表示她并不认识凶手呀。可能凶手杀了人是与她一起合谋的,所以她知道大概的陈尸地点,或者就是她指使的,所以知道尸体地点,然后贼喊捉贼。”

“我觉得世上万物还有我们并不知晓的玄机,我曾经看过一个外国的报道,也是类似的事件,不仅连尸体找到了,最后连凶器藏匿处也寻到了,不是瞎说,是真实的事件,这难道没有雷同之处吗?”小冀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也太玄乎了,我觉得重点还要查张若玲。”

“大家静一静。”许元进行了总结。“我觉得大家不要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张若玲,还有很多线索为什么不去查呢,收山货的张玉莲和张若成到底什么关系。张玉莲有没有丈夫,男朋友,都可以去查一查嘛,村里还是要走访的,不能放过一条线索,不要老纠缠着一个一年都没有走出过吉林长白山的女人。象以前一样,把范围扩大一点,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大家分组行动。”许元吩咐了下去,每个刑警都站离了座位,分头行动去了,当然,张若玲还是暂时羁押在公安局。

过了几天,案情突然有了突破。经过缜密地查找与搜寻,那个报告张若成失踪的收山货女子张玉莲坦言,自己与张若成实际为情人关系。自己的丈夫远在四川,且感情不好,不相往来。与张若成相熟了以后,一来二去便有了感情,每日共同收山货,一同进山。但自己有个前男友李峰,嫉妒心重,脾气暴烈,曾经来找过自己要求复合,被自己拒绝了,此男友知道她与张若成交好后,扬言要给张若成一点厉害。刑警队四处找寻其前男友李峰,不料他已潜逃回原籍。当刑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追踪到他时,他已躲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洞里多日。将其押回警局突审几日后,他终于交代自己因不满张玉莲与张若成交好,杀人埋尸的全过程,证据确凿,无以辩驳。

案件终于破获了,与张若玲没有丝毫关系,唯一有关系的便是张若成夜间托梦给她,致使她前来报案,找到了尸体。如果找不到尸体,这事确实难以立案,现在算是圆满完结。

可是案件的蹊跷之处却一直在警局里传来传去,托梦居然真的存在,这件事让众刑警百思不得其解,也让许元深思迷离,疑窦丛生。托梦既然真有其事,那为何别的受害人家属未曾梦到过任何事情。还有,还有许元自己,他的爱妻杨琳纵然多次在梦境里出现,却从未透露过任何端倪,哪怕一点蛛丝马迹。

夜深人静,许元沏了一壶清茶,坐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窃窃思索着。杨琳,他的杨琳,有着瑰逸美姿的容颜,旷世秀群的仪态。她的每一个秒眼斜瞟都是倾城艳色,每一种舞台上的仪态,都似鸣玉比洁,如幽兰争芳。每当她在舞台上亮相,那一句句字正腔圆的唱词,如彩云飞绕虹樑,抑扬顿挫,如骊珠散迸;每一次的素蜺翻卷,罗衣从风都是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这样的女子有着古美人一样清幽的笑靥,有着唐代画风中翠鬟斜堕的风姿。这样有着古典风韵的女子,应该用锦瑟弹奏出轻柔的音乐,纤指优美,变化多姿;应该挽起皓袖,从风挥动,美目顾盼。这样的女子天生是属于舞台的,只有在舞台绚烂的灯光下,她才能幻变出缤纷的色彩,每一个转身都令海棠侧目,每一声清唱都如缑岭上鹤唳高寒。

是他许元有福,无权无势却能娶到这样丰妍的美人,可是他却没有能力保护她。在七年前一个淡然的清晨,她就这样带着浅淡的笑靥出了家门,却再也没有回来。也许她是上天的神仙,王母身边飘然转旋的萼绿飞琼,与自己有了五年的缘分,却终究要回到天庭。当然,当然,这是安慰自己的鬼话,只有在浓醉酩酊时胡诌来的鬼话。他就是一个没有能力,没有智慧的蠢警察,花了七年的时间,却找不到自己的爱妻。也许她被拐卖到哪一个贫困寥落的山沟里,正一边数着自己的长发,一边等着丈夫来解救自己;也许她被人砍去了手脚,毒哑了喉咙,放在国外马戏团的铁笼里,面对着嬉笑尖叫的观众,发出哀鸣与悲吼。也许更惨,她早已死了,死在那青磷荒草垛,残风晓月处,冷烟处有鸟鸣啾啾,魂灵儿御风似梦游。而他自己呢,依然每天在上班,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许元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王八蛋,连自己的妻子都寻不到,还指手画脚做什么刑警队长。是的,他是每天在上班,可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工作着的行尸走肉,心内是悲苦的。好比长风吹断鸢,晴曦散晓烟,莽桃园寻不出花一片,冷巫山找不着云半边,幻不出春风图画面,捏不就名花倾国妍。

不行不行,自己不能就这样颓唐下去,让杨琳的案卷和所有没有着落的陈年旧案一样,搁置在档案室的每一个角落里,让蛛网密结,蟑螂爬遍,老鼠踩踏,书虫窜走。这是他的杨琳,他是她唯一的希望。

也许梦境真能擒到凶手,可是为何从警多年,只有张若玲一个人梦见了,别的被害人都魂飞烟散,没有给家人任何讯息。这是什么原因,当中有何区别,张若玲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到底采取了什么方法,与被害人在梦里一点灵犀融与共,太让人费解了。必须重新找到张若玲,一定要重新找到她,可她已经回长白山了。难不成要追到长白山,追就追,问出个所以然来,询问她是用什么方法梦见死者的,让她指点迷津,一定要找到杨琳,他的杨琳。

许元想好了,便赶到了警局,向上级托了一星期的假,把一应杂事都交给副支队长。领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许元,是不是又去追寻你妻子的线索。”许元低着头不敢回答,毕竟这七年里他请过很多次假,甚至还和领导发生过冲突,可都一无所获。“去就去吧,不去你总也不死心。”领导摇着头叹着气。

许元得了假便迅速打点行囊上了火车,一路上驿站古店,山石数目皆披上了茫茫大雪。飘坠的雪片皎洁轻纤,如银龙坠甲,玉凤梳翎,粉蝶缭乱。远处则是鹤迷琪树,鹭隐冰沙,芦雁惊银箭。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长白山的雪真大,整个视野望去仿佛一座水晶宫阙,许元沿着备案记录的住址,赶了很长的一段路,还做了牛车,总算是到了张若玲的住处。一片低矮的小平房,房顶的瓦片参差不齐,仿佛被大雪一压就会坍塌。张若玲诚惶诚恐地把许元让进了屋子,屋里陈设破旧而简陋,只一张大圆桌上供着他弟弟张若成的遗像。一只鼎炉,几丛清香,两支蜡烛,也只有这点陈设了。

许元慢条斯理地向她说明了来意,随后轻声地询问她,在其弟托梦的前后她曾经做过什么事,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造成他弟弟能顺利地,不受任何阻碍地托梦给她。

张若玲用一双粗糙的手搓了搓满是皱纹的脸,“俺们没做过什么事呀,只记得那天雪下得特别大,象鹅毛一样成片成片的,把瓦片都盖满了。俺一直联系不到弟弟,心里着急得很,怕他在外面打工出差错,或者生了病,俺们爹娘死得早,若成是我一手带大的,我急得就哭了,还把他离家前最喜欢穿的一双布鞋抱在被窝里捂了一宿,那双鞋还是我亲手纳的呢。”张若玲说完,又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起来。“没想到,他晚上就来托梦给俺。”

“你是说你把他最心爱的常穿的布鞋抱在被子里捂了一宿?”许元问道。

张若玲一边恸哭一边点着头。

许元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仿佛突然开了窍,他辞别了张若玲,便兴冲冲地赶上了回程的火车。一路上雪愈下愈大,攘攘皑皑的,简直能把乾坤颠倒,把江日荡磨得毫无光彩,把青山威逼得失了颜色。许元待在软卧车厢里,吹着热空调,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冰冷,冻得寒江上鱼沉雁杳,饿得空林中虎啸猿哀,侵伤陇麦,压损庭槐,眩昏柳眼,勒绽梅腮,这些和他许元都没有关系。因为他的心是火热的,仿佛有千百万个小铁锤在熟铁上拼命地敲到,一下,两下,三下,溅得火星四散,砸得融成铁水,融成一团熟熟的钢水。钢水蜿蜒曲折地流淌,流淌成一个女子曼妙的形象,飞舞,升腾,飘扬到空中,变成了杨琳妩媚的身姿,皎洁的脸庞。突然杨琳跌落下来,砸得四散粉碎,重又流淌成了钢水,许元呼叫起来,冷汗涔涔冒出,原来他在卧铺车厢里睡着了。

到了原籍,许元匆忙赶回家中,开始了翻箱倒柜地寻找,搜寻杨琳的每一件遗物。他打开一个樟木箱,里面是杨琳所有的连衫裙,缭绫的,烟罗的,薄纱的,裙上的图案千姿百态,如梦如幻。粉蝶翩翾、海棠芙蓉、玉人吹箫、蒹葭玉树,每一份色彩都似月华金魄,每一种图案都清冷似幽鸟寒蝉。许元又打开了另一个樟木箱,里面全都存放着京剧青衣里的行头。虞姬的流苏珍珠头饰,玉环的金翠冠冕,嫦娥如洗的月华。许元一边搜寻,一边思虑沉沉。这些连衫裙,杨琳曾经穿着它们陪自己在旷野里漫步,海滩边旋舞,瀑布前迎风飘坠,在月华的涤荡下倚靠着自己的身躯,在自己的怀里呢喃。而这些京剧青衣的行头,却是杨琳一身的挚爱。她曾经无数次地穿着这些华美的行头,在舞台上演绎着一出出悲欢离合的故事。她的唱腔玉柱嘹亮,其声轻扬,有时婉转无筋骨,有时顿挫生棱节,急声圆转促不断,轹跞辚辚似珠贯。下声若石沉乍坠,高声如云中飘萧。她穿着这些行头走起的云步,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可如今呢,杨琳,他的杨琳,象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作土,永远再没有见到的可能。

也许这些京剧行头,这些金翠珠钏才是杨琳的挚爱,可是,好像还是有些不对。自己曾经在若干年前开玩笑般地问过杨琳,如果自己负伤残疾了,或者是牺牲了,她还会不会继续唱戏。杨琳眉头轻蹙,说是不再唱了,京剧是她单身时的挚爱,可她有他了,爱浓烈似火,深沉如海,如果有这种情况发生,她便洗净铅华,甘愿伺候他一辈子,或是永生不唱,不再让自己的妩媚娇丽让世人看到。只留在夜深人静之时低唱几句,明月繁星,吟霜思月。在山头江畔低哼几首,猿乌不喘,鱼龙静听。所以,杨琳最珍爱的是他俩之间的爱情,千回百转,万劫不朽。

许元静静思索好,便在首饰盒里搜寻起来,寻到了一条鸡心项链,是结婚五周年时,自己赠给她的礼物,可她并不经常戴,说是唱戏换衣频繁,怕弄坏,怕丢失。许元将吊坠的小小鸡心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她轻轻依偎在自己的怀里,朱唇暖融,鸳鸯交颈,这是杨琳最爱的,这一定是她最爱的什物。许元打定了主意,便将项链藏在口袋中,出去买了几个熟菜,一瓶二锅头,自斟自饮,拼得醺然薄醉,只单等夜晚的到来。

窗外下起了小雨,一声声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渲湖山,漱石窍,漫枯荷,溢池沼,又伴随着几声轻微的电闪,闷闷的雷声。天色渐渐黑了,夜晚终于到了,许元在屋内摇摇晃晃地走路,跌跌撞撞地扶着家具。他把鸡心项链紧紧握在手中,便一头栽在床上睡了过去。

梦神缥缈而至,许元身轻如柳絮,在梦中迎风飘舞。他的身体和灵魂愈飘愈远,仿佛到了麟凤州偏,蓬阆山巅,那里环绕着弱水三千,溟渤风烟。内有蕙圃芝田,白鹿玄猿,琪树翩翩,瑶草芊芊,一座座玲珑宫殿参次而起,碧瓦雕栏,月馆云轩,楼阁蜿蜒,门闼勾连。在这人间仙境里,有一女子穿着月白的华练对月而舞,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周遭还有那磬萧筝笛次第发声,击懨弹吹其声迤逦。许元慢慢朝女子飘近,原来是杨琳穿着嫦娥的华练在对月孤舞。她似乎知道许元就在自己附近,舞姿愈来愈慢,最后翔鸾收翅,鹤唳引声结束了自己的孤寂之舞,一滴滴珍珠般的眼泪从眼眶中滴下,跌落在地砸成水晶。杨琳一边哭泣一边朝许元走进,终于开口言语:“七年了,你还记得我,还在寻找,不枉我杨琳在世时爱你一场。不要再念我了,我早已不在人世,在七年前的那个早晨与你分别后,便是今生今世的诀别。那天我为了排戏练到很晚,就是这出嫦娥银台窃药,奔月成仙的戏。当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我走出了京剧团的大门,一路上漆黑一片,树影婆娑,月色凄迷,就这般走了一会儿,还没到公交车站,只觉得有过黑影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当走过一丛灌木林,我被力道硕大的黑影拖进了灌木丛,我想挣扎,想呼救,却被布条蒙住了嘴。许元,许元,无论我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我被一个力道硕大的男子奸污蹂躏了。最后,他怕我认出她,将我掐死,随后拖进路旁的一部破车里。天知晓,那天为何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这月黑风高,寒蝉鸣叫。他把我带到一处工地里,丢弃在一个废弃的井坑里,最后还丧心病狂地用水泥浇灌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终于和污浊的水泥凝成了一块坚硬的水泥块,躺在那深深的井坑下。”

“那地方在哪里,你告诉我。”许元在梦境中热泪漫撒,哽咽不止。杨琳刚要回答,一瞬间人间仙境般的玲珑宫殿却化为断瓦颓垣,仙云缭绕翻作了惊涛沸涛。杨琳在大水中挣扎,怎样也拉不住许元,大水中间,又涌出了一个猪首龙身,张牙舞爪的怪物,将杨琳衔在口中,狂游而去,许元拼命地扑游,却挣扎无力,隐约只听到杨琳的声音:“为我报仇,为我报仇。”

“杨琳,杨琳,”许元在梦中大叫,梦醒时却说窗外乱雨潇潇。这雨扰得许元无比凄凉,一会儿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儿似玳筵前几簇笙歌闹,又似那绣旗下数面征鼙操。许元握紧了手中的鸡心项链,忍不住放声恸哭,哭得声嘶力竭,缠绵悱恻,哭罢却又陷入了深深地思索中。看来逝去的人托梦确有其事,按照张若玲的方法确能与死者通灵,可是梦又那么短,杨琳只说了遇害的过程,却没有说出埋尸的地点,犯罪人的特点也未阐述。如果单纯是这样,在局里根本就无法立案追查,所有人暗地里都会笑话他许元,笑话他作为刑警队长,居然相信象张若玲这样一个乡野村妇的胡话,把自己弄得神神叨叨,真的以为梦境中能够找到尸源,能够查出凶手,这种糊涂事要是在局里传开,必然背后遭到下属的讥笑与讽刺,而上司必然认为他迂腐而不可理喻,他这个刑警队长到底还当不当,对自己将来的仕途升迁是否弊大于利。

许元是有理智的,毕竟他办了那么多年的案子,可是这许多年来他依旧孤身一人,是忘怀不了杨琳,在心底满怀着愧疚与不安,特别是在夜深人静之时。眼前总浮现着杨琳的倾城菀笑,她的连娟秀态,每一颦每一笑,都象摄影师长镜头所拍摄下来的精美画面,一帧帧隽永地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每当太阳初升,他精神抖擞地上班,忙得忘乎所以,是因为在阳光下他暂时可以忘却杨琳,忘却这种痛苦。可到夜晚了,繁星如织,圆月凄凉,桂影婆娑,夜寒花碎,心底滋长出的每一丝痛楚都顽强地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安寝。他总是茕茕孑立地遥思,精魂在酒精的作用下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躯体。怜惜杨琳蕃华一般盛美的灵魂离己而去,以致于自己的思念长久地幽微、徘徊、徜徉。房间里仿佛依旧飘散堆积着她最爱的郁金香花的味道,床头枕畔散发着她秀发的芬芳。许元曾经在这七年的残酷岁月里,有无数次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濒临奔溃了。因为整个房间都飘荡着杨琳的影子,她绮靡婉约的风姿,蛾眉上扬,榴齿含笑的形象。

可是现在呢,昨晚的一场离奇托梦把所有的希冀都打碎了。如若托梦是真,杨琳不可能再生还了。她已经带着她娇艳的容颜,娉婷的身姿,包裹埋葬在一块水泥块中,粗糙地,龌龊地,丧心病狂地被人杀死了,而这个梦也没有说出具体的地点,犯罪人的形象,哪怕一丁点儿特点。杨琳的魂魄已随风徜徉,象野菊花的清香;她的风姿却好比野蔷薇,辗转在地,零落成泥,变成泥土罅隙间的一丝红晕。她一个人在那荒郊野外,无人知晓,无人怜惜,每一根纤指都跟水泥混在一处,每一缕发丝都与泥石纠缠胶着着,他不能允许她这样,他也不能原谅自己在这冗长的七年时间里让自己的爱妻如此凄惨,受此劫难。他是男人,他要行动起来,哪怕局里每一个人都嘲笑他,每一个人都认为他是神经病,他都要追查到底。

许元想好了,便和单位延长了假期,尽力追查杨琳的旧案。他重新又到了江州市第二京剧团,这个京剧团历史悠久,建国初期便已建立,经历了时代的变迁,各种历史运动的洗礼,依然挺立在那儿,象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却依然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许元是认识看门老头的,这个面容呆滞,身躯佝偻的老人。七年前他在查案时就曾经询问过他,他一如既往的总是那几句回答:“没看到,没见过,杨琳好像是晚上十点多钟出去的,第二天就没来上班。”如今七年过去了,他的肤色更深,脸上布满了横沟般的皱纹,身躯佝偻得更厉害了。老人泡上一杯茶,磕了磕烟斗,慢条斯理地言道:“许队长,那么多年了,找不着就一定是找不着了,过去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我老了。”老人一边说,一边喝着浓茶,“我记得前年前那个晚上,虽然是秋天,可是风很大,杨琳为了排戏走得很晚,大概是晚上十点钟左右,她穿着米色的风衣,灵快地跑了出来,敲了卡,我还提醒她,天那么晚要不要找个男同事送送她。她说不需要,公交车站很近。”老头说完了,再问什么也不再言语了。

许元又奔向了团长办公室,团长也没有换人,也是当年那个闫姓的女团长,看到许元忍不住地叹气,“许队长,你说那么多年了,您朝我们这团了跑了也不下一百趟了,什么收获都没有,周围的树丛都被您翻遍了,还要找,唉,那就找吧,底下的人你随便问吧。”

许元得了允许,便上蹿下跳地在京剧团里又忙活起来,团里好多是新人,根本就不认识杨琳,只有一个打扫大楼的老妇人似曾相识。许元想起来了,这个老妇人便是七年前打扫舞台的,如今又重遇到她,物是人非,令人感怀唏嘘。许元与老妇人唠叨起了家常,妇人也认出了他,感怀杨琳过去的点点滴滴,也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许元也不知怎的,虽然这个老妇人提供不了什么线索情况,但只觉得十分温暖贴心,便将托梦一事悄悄与她说了,老妇人听得十分起劲,也许老年人都这样。过了一会儿,她又悄悄贴近许元耳畔边轻声说,听说将逝去人的头发烧成灰,放在小荷包里,挂在胸前,夜晚便可在梦中与其通灵,可以试一试,听说灵得很。老妇人神神叨叨地说完了,许元却仿佛久病之人得了灵芝仙药,心内一阵狂喜。

他知道自己有一缕杨琳的头发,是他俩在谈恋爱时,拌嘴吵架却又和好后杨琳赠给他的。在那浣花池畔,弱柳轻槐边,杨琳将一缕青丝交到自己的手上,这一幕幕象是岁月的剪影,永远镌刻在自己的心头。许元得了主意,便奔到附件的小寺庙里买了一个荷包,又迅速奔回了家中,翻箱倒柜地取出那一缕发丝,只见发丝用细红绳缠住,静静躺卧在一个锦盒中。许元禁不住眼眶蓄泪,思虑万千。这一缕青丝,曾经陪伴自己枕上并头相偎衬,曾对镜撩云妩媚万分。如今他它的主人却是肌寒肉冷,魂断在鸟道羊肠,伴着那青磷火种,寒月苍烟。许元将头发分成两股,一股依然留着,好长久思恋,日夜悬念,另一股用火柴在玻璃果盘里烧成灰烬,慢慢收拾起来倒进小荷包内,又将小荷包挂上细绳,悬在自己脖颈之上。随后他又喝了一瓶二锅头,也不洗漱便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梦的女神飘然而至,铺莲慢踏,比燕轻飏。梦中的杨琳穿着素黑的薄纱缓缓向自己走进,她用冰冷但纤弱的手指抚触着许元的脸庞,滴滴泪珠如金盘乱撒,颗颗滴落在许元的手臂上,许元被惊醒了,他茫茫然坐起,不知身在现实还是梦境里,但只见杨琳空幻的身影站在自己的床头。

“许元,地点在动物园周边的废弃工地里。凶手的脖颈上,有一朵玫瑰花纹样的刺青。”

许元听得目瞪口呆,匆忙要用手去抓住杨琳,可杨琳却化为一股白烟消散在屋中。

杨琳消失了,彻底消失了,好似长风吹断鸢,晴曦散晓烟。许元看她在自己的面前,活脱脱地从一个真实的人形,流泪的婵娟,最后缓缓变淡,化为濛濛九点飞烟。他曾经一派钟情生死坚,旧盟不弃捐,为了自己的爱妻,在七年的时间里上下里寻花貌,虚无中觅婵娟。可终归心底里残存着一点希望,一点粗蠢的奢望,也许这些托梦都是封建迷信的产物,他的杨琳依然还活在世间,也许在哪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等待着自己去解救她,也许被人弄残了手脚,毒哑了喉咙,戳瞎了双眼,在无人知晓的大街小巷里乞讨。总有一天,自己能找到她,在那偏僻的山村,无人的小巷,叫喊她的名字,将她重新搂住怀中。可是现在,如果这次托梦是真实的话,杨琳真的不可能再生还了。她已经说清了丢弃尸体的地点,凶手的特征,一切都是那么清晰真实。自己在七年的时间里踏穿阆苑,摘遍琼田,渴望着残英再接相思树,落花重放并头莲,到头来却是这样残忍的结果。中国几千年的迷信招魂术也许真有道理,这次是真的得到了线索。那么接下来如何办,该从何查起呢,难道要动用刑侦支队的人力和物力去搜寻侦查。这不可能,自己刚刚办完了一个离奇的梦境擒凶的案件,早已在局里上上下下传得沸沸扬扬,好似刑警蠢笨无能,没有柙虎樊熊的能力,由着豺狼狡徒四下横行,只能靠一个村妇的梦中迷信寻到尸体,最后破解了案件。若是只靠一件血衣,恐怕又要将案件悬挂起来,束之高阁。警察靠人的梦境擒到凶手并不是一件好事,更莫要说自己妻子杨琳的案件了。

她的案件已经惶惶然过去了七年,当年的卷宗若不是自己刻意保留,早已在刑侦科的资料室里鸽翎蝠粪满堂抛,枯枝败叶似封罩。且自己多年来一直频繁动用过人力物力搜寻证据,请假遛弯出差查案。如果要是自己再动用局里的资源,恐怕又遭人耻笑,被领导斥骂。那只有自己查,靠自己的一双手,一双眼,两条腿去找寻她的尸体,根据线索追查到凶手。

许元想好了,便打起精神坐车朝动物园方向开去,车子疾驶了一个半小时,便到了动物园附近。园子的对面是一个大的服装批发市场,人头攒动,挨挨挤挤,左面是一所小学,挨着菜市场和居民区,只有西面是一个废弃的旧工地。工地久已荒废,灰尘泥土覆盖,松针枯叶洒落四处。高高的吊车早已生锈,整修了一半的房屋在朔风的吹拂下仿佛摇摇欲坠。许元停了车辆,在废弃的工地里四处寻找。工地里象是什么都有,废旧的钢筋、水泥、砖块、木板,奔逃窜走的老鼠野狗,飞腾扑棱的乌鸦麻雀。突然间,许元看到了一个井坑里面用水泥密密实实浇筑成一块水泥地,从外表看来没有任何异常。但是,等一等,这露出的红色一角是什么,许元蹲下身子,摩挲这露在水泥体外面的一角绯红色的尼龙布料。这是包,这是杨琳的那只绯红色的尼龙包,她每天出门时轻快地背在身后,将一应什物放在里头,随后惊鸿回眸,翩然转旋,透出一束轻浅的笑靥后踏出家门。是的,是她的尼龙包的一角。因为这只包的边缘曾经破过,他曾经看着杨琳在柔和的灯光下用红色针线密实地补起。是的,没错,一点都没错。豆大的汗珠顺着许元的额头淌流下来,他快速拨通了局里的电话。

过一会儿,乌泱泱来了一大堆人,三五辆车,还开来了一台新的吊车。接下来的事情在许元的记忆力似乎有些模糊了,只觉得哄哄嚷嚷一群人在忙着,吊车似乎吊起了水泥凝块,铁锤在敲击,切割机在切割,慢慢的女人的身体渐渐显露出来,胳膊、小腿、发丝、尼龙包,法医的车子载去了混杂在水泥块中的女人尸体,而自己则茫茫然被几个刑侦队的心腹拉上了车。大家都沉默着,一切都很静谧,空气仿佛凝固了。这种静谧很可怕,因为许元知道杨琳已经找到了,而自己也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七年了,他每天独自一人在屋里遗照图悬,玉墀净扫,紫幄高搴。二更三鼓之前,听那眠狗不吠,宿鸟无喧,叶宁树静,虫息阶沿,感觉着露明新黯,月漏风穿,只为了想念心中的杨琳,盼望她还活在人间。如今她的遗体找到了,躺卧在法医室的解剖台上,正在被一点点剥离掉凝固的水泥,蜕现出赤裸的身体。她一定被人奸污过,蹂躏过,这个残暴的歹徒,用自己龌龊粗野的下体将杨琳凌辱了。他和杨琳此生此世不会再有交集,变成了人间幽恨,地下残缘。他这一生,在杨琳之前也有过别的女人,也许她们也有美的,妩媚的,贤良的,自己都不太记得了。好比梦境里海浪中的幻泡浮沤,是啊,曾经沧海难为水,怎如这一滴杨枝彻九泉。

许元就这样在询问室里惶惶然地坐着,茫茫然地思想着,过了不大一会儿,接替他工作的刑侦副支队长阚韵福和助手小李走了进来,为他做笔录。两人问得很仔细,他妻子是几几年失踪的,他曾经做过哪些调查,找寻过几次,为何会到废弃工地,如何找到井坑的,问得详细而认真。

许元也毫无保留,将自己如何在办案中得到灵感,如何到长白山找寻张若玲,又怎样在京剧团再次调查寻找,如何得了人的指点,随后又是怎样梦见杨琳,之后寻到废弃工地的井坑。

阚韵福和小李面面相觑,不信此类事件会再次发生,他们只把许元作为嫌疑人办了监视居住,等待着法医的报告。许元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住了七天,一直乱梦纠缠,迷梦倒颠,一忽儿梦见杨琳悲切地控诉凶手脖颈上有玫瑰花的刺青,一会儿梦见残暴蒙面的凶手将杨琳极尽凌辱,他觉得自己快被折磨得疯了。

七天后,法医的报告出来了,杨琳确实被凌辱过,但体内的精液并不是许元的,凶手另有其人,许元被释放了。许元自由以后就委派第一小组追查这个案件,而自己则疯狂地在全市找寻刺青纹身的店面,毕竟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根据百度地图的搜寻,全市纹身的店面有几千家,许元也绘制了几十幅玫瑰花图案的刺青纹样,交给了手下的侦查员,自己也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拼命地搜寻。可是纹身的店面有几千家,玫瑰花的图案有几十万枚,这种排查几乎大海捞针。一队二队都找寻了一些有疑点的人,可都一一排除掉了,一个月下来毫无收获。

许元也找了上百家店,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纹身店。店里面都躺卧着各色人等,在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用细针刺上繁复的图案。或青龙过肩、百鸟朝凤,或牡丹盛放、海盗裸女。从许元的眼睛看过去,他们是每一个都有问题,每一个都背负着滔天罪行。可是,没有,没有一个脖颈上有玫瑰花纹样的人,许元几乎绝望了。

在排查了三个月后,所有的侦查员都精疲力竭,只有许元一个人仿似打了鸡血般依然精神奕奕。那天他又依然开着那辆破吉普,到边远地区的一个纹身店聚集点排查。那是一片老旧的社区,开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小店。纹身的,涂鸦的,串珠的,银饰的,卖藏刀的,许元径直走向一家纹身店,掀开帘子进得店面后,随意和老板寒暄了几句。老板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殷勤地介绍店里的花样,纹身师,吹嘘着店里的技术和清洁卫生条件。许元一抬头看到一幅纹身照片,几乎完全遮蔽住了男人的上身,纹刺着一只威武的麒麟。麒麟是古代神话里的神兽,且是瑞兽。龙头、牛尾、虎背、熊腰、蛇鳞,而且还有着鹿角和羊蹄。这面纹身的麒麟,浑身呈现一种蔚蓝色,满头深蓝色的鬃毛,根根纤细玲珑,迎风飘荡。麒麟的头部极象龙首,双目圆睁,炯炯有神,胸前挂着一个蝙蝠纹样的金饰,前腿威武地踏着一只铁球。

“麒麟乃天帝创造世界中仅有的十二灵兽之一,样子似鹿非马,通身银白色。麒麟出生以后会成为蓬山公,幼年时化为兽形在黄海游玩,折服妖魔作为自己的使令。”店主得意地说道。

“这幅纹身是谁做的?”许元问道。

“是我儿子,客人非常满意,我都把它当做店里的金字招牌,镇店之宝呢。”老头傲娇地言道。

“这里的纹身技师有很多吗。”

“有三五个,主要是我儿子。”店主回答道。

“我想见见你儿子,你儿子会纹玫瑰花吗?”

“会,什么花都会纹。牡丹、海棠、玫瑰、玉兰,你看,这些都是他纹的牡丹图案。”老人随时取出一叠照片,上面纹饰的牡丹千姿百状,色彩纷呈,黄金蕊绽,千片赤英,百枝绛点,照地初开。如含羞的少女映叶多情,低娇浅笑,秾姿贵彩,戏蝶双舞。

“确实是好手艺。”许元感叹着。

当许元正在聚精会神地查看着纹饰的图案,进来一个穿深色T恤的男青年,身材魁梧,头发辫成了许多小辫,至头顶扎成一束。

“爸,我回来了。”男子向里屋叫道。老头则从里屋迎了出来。

许元知道是店主的儿子回来了,抬头不经意的一扫,只见男子脖颈处有一花样的纹身,再走近点,再仔细看,是一朵玫瑰花。

当时当刻,屋里极其静谧,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许元缓缓地站起来,锐利如鹰的眼眸紧紧瞪着男子,随后双手抄腰,一副铮亮的手铐显露了出来。男子也注意到了许元,看到了手铐,慢慢地脸色发僵起来,双眼睁大,显出一丝惊恐。瞬间,他掉头就跑,夺门而出,许元也飞快地奔跑起来,跟随他的背影追逐着。在奔跑了半小时后,许元终于追上了气喘吁吁的男子,将其拷回了警局。

通过DNA的鉴定,该男子便是强奸杀害杨琳之人,男子已将全部犯案经过一一做了笔录。

罪案已破,犯人终于伏法,没料到破案如此顺畅,许元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梦境之中,杨琳变作杨玉环倾城倾国的模样。随着仙乐蹁跹而舞,姗姗步蹑高霞唱,泠泠节奏应宫商。

许元想,杨琳在自己的梦中应该不会再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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