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氏却将他脸又扒过来:“我的爷!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呢!目下这年景,不比早些年,咱们年轻那阵子,满眼里的王宫贵胄,都是跟着高祖爷南征北战打出来的!家里无论姑娘小子,也都是乡间村野惯了的,谁也不嫌弃谁……”
睢阳侯听到这里笑了一下,不禁插嘴道:“可不,要不然咱也不会看上你泼皮丫头!当年跟你爹从颖川乡下角落里野出来的……”
他那里话没说完,晁氏便生气地推他一把:“谁泼皮丫头,别瞎说了!人家跟你说正事呢!”
睢阳侯噤住脸上笑:“不说就不说,咱那兰儿到底怎么了?”
“你瞧自打这小王爷和太傅来了之后,这丫头就不一样了!一天价就在这家里呆不住,总往街上走,这还不说,前儿又给你宠着,要去学骑马,咱就再不明白,她一个女儿家,现成家里有的是车,你瞧见谁家的千金小姐骑在马上到处招摇?别人眼里像个什么样子!这且不说,我前儿还听说,她竟然背地里偷着给人做鞋!”
睢阳侯的眼睛睁大了:“做鞋?她给谁做鞋?”
晁氏几分无奈地说:“还能给谁?刚才说的那个人呗!”
睢阳侯忽地又从塌上坐起来,瞪着眼睛说:“这可不行!连我这个当爹的都还没穿过她做的鞋呢!要做鞋,她也得先给我做一双才是!别的人,谁都别想!”
一句话把个晁氏夫人说得倒有些哭笑不得。
芷兰默默地坐在跨院垂花廊下的石墩上,眼睛望着院外的一缕树梢。
芷蕙悄悄地从她身后走过来,发现她一动没动,不禁朝她大声叫道:“李大公子!”
芷兰这才发现芷蕙已来到身边:“死丫头,吓我一跳!”
芷蕙摇摇头:“真是稀罕,咱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姐姐安安稳稳地坐下,一坐就是半天。”说着凑近去瞅她那脸:“姐这是……有心思吧?”
芷兰也只朝她抬了抬眼皮:“瞎说什么?”
芷蕙得意道:“姐不说我也知道,姐心里想的什么?”
“想的什么?”
“想那个贾太傅,对不对?”
芷兰眼里一惊,脸徒然一红,遂转过身去:“瞎说,谁想他,想他做甚?”
芷蕙却不依不饶,又绕到她面前来:“是啊,咱也想不明白,嘴里说不想,可心心念念全是他,今儿给人家做个马鞍绣垫,明儿又要做双鞋……”
芷兰瞪着她:“又瞎说!那鞋我不是说过,是给小王爷做的么?”
芷蕙朝芷兰身边挨得近了些,小声道:“姐,这可就不像是姐的行事了,咱姐姐,那可是名声在外,敢做敢当的李家大公子作派,哪里是个心口不一的小女子!”
芷兰不得不轻叹口气:“好了!你就别瞎猜了——是又怎么样!”
芷蕙怔了一下,没料到她竟能如何坦然,遂正了正脸色,超出她年龄的一本正经道:“姐姐,听妹妹一句:记得妹妹可对你说过——那太傅,人家是有家室的!就算他没有家室,咱这侯门大户人家,婚姻大事可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芷兰瞟她一眼:“死丫头,怎么一开口就说到了家室和婚姻大事上?小女儿家家的也不害臊!”
芷蕙遂又恢复了小女儿常态,道:“哎哟,咱只不过替姐姐把话说出来,要害臊也该是姐姐害臊才是,妹妹害的什么臊啊!”
芷兰却没好气:“你就瞎说吧——人家哪里就想到了家室和婚姻这上头?!”
芷蕙那里却又正经起来:“咱一个女儿家,心思在人家一男子身上,如此若说与婚嫁无关,那还能有它吗?”
芷兰无奈地摇头:“姐反正是跟你说不明白——怎么一个女儿家只要心里多装了几天哪个男子,就要跟他谈婚论嫁了?”
“那要姐说,这种事岂能还有别的?”
“那……就不能成为至交好友吗?”
芷蕙摇摇头:“至交好友?没听说过。”
芷兰不屑地“哧”了一声:“你那点儿见识,能晓得甚?”
芷蕙认输道:“好好好,咱没有姐姐学问大,见识多,这总好了吧?”
这天一大早,睢阳侯由青儿牵着马,刚走出后院,就见芷兰独自幽幽地站在那里,一脸委屈地叫他:“爹。”
侯爷站住,诧异地看着她:“兰儿,今儿这是怎么了?”
芷兰因心里惦记着贾谊,又被母亲拘着不得自由,心情自是郁闷,如今听爹这么一问,泪花立时就闪在眼里:“爹,这两天娘总不让兰儿出门,把兰儿都憋闷死了!”
睢阳侯因想到那一晚夫人对他说过的话,心下虽然未必全信,甚至更感觉欣喜有趣。欣喜是他的这个心爱的女儿终于长大了,有点大女子的意思了,有趣是看到有了心事的女儿跟过去的不同。于是故意拉长的音调引逗他的这个宝贝女儿:“哎呀,外头风吹日头晒的,你出去做什么?依我说,你娘竟是对你好——兰儿就该在家里呆着,学着蕙儿那样,描个花儿绣个朵的,叫人看着也像那么回子事!”
芷兰扭动着身子:“爹!人家打小就跟蕙儿不同嘛!”
侯爷唬起脸来:“啧!都是女孩家,有何不同!你这丫头,也一年大二年小的了,该在家学点规矩,总出去抛头露面的,叫人笑话咱侯府的女眷没调教!”
“爹!兰儿哪里没规矩了!兰儿自小要做哪样不都是爹爹教导的?兰儿辛苦为家里做事倒被爹娘嫌弃了!爹爹这么说兰儿可不要委屈死了!”芷兰说着竟抽抽嗒嗒真地哭起来。
侯爷眼里这个女儿最是刚强泼辣的,哪里见过女儿这副横样,自是心下十分不舍,只得拿话安抚她:“好了好了!别哭了!都怪爹了好不好?你就说,眼下你有什么当紧的事,定要出去做甚呢?”
芷兰噘着嘴:“人家不就学个骑马吗?爹当初要是不想让女儿学,开始就不学才好,如今学到半道上,又不让学了!见天价让女儿闷在家里,这是要急死女儿么?爹!”说着竟几乎放声大哭起来。
到了这会儿,睢阳侯一颗心早已软下来:“好兰儿,不哭了哈……咱可说好了!只学骑马,哪里也不去!好不好?”又叫过青儿来,嘱咐了一句:“好了,今儿你就跟着大小姐去教场那边教她学骑马,别的什么地儿也不准去。”青儿自是答应:“诺。”
芷兰立马破涕为笑:“还是爹爹好哦!”
睢阳侯一边朝大门走去一边摇头道:“真拿她没办法。”
春天的原野,花红柳绿,大片的麦田和油菜花。
城外的阡陌小道上,芷兰一身男装骑在马上稳稳前行。青儿一路为她牵着马,主仆二人一起走过青绿的麦田、黄花油菜地,以及红的桃园,白的梨行,一路来到远远的一处涸河道遛马。
青儿仰着脸望着芷兰,话却对着另一旁的杏儿道:“咱们大小姐学得真快,开始咱还想大小姐不过玩玩,图个新鲜,过几天就厌烦不学了,谁想竟学成了!”
杏儿则几分得意,接口道:“你懂什么,咱大小姐这就叫功夫不负有心人!”
青儿讪笑道:“没错,大小姐是个有心气的女子。”
杏儿撇嘴:“咱大小姐是谁呀?这些年不知比下去多少男子,骑马对咱大小姐来说,还不过雕虫小技?”
青儿一旁附合道:“那是,那是。”
高高骑在马上的芷兰到了这会儿才不得不制止道:“你俩在那里瞎说什么,没的叫人听见了笑话!”
主仆正说着话,就见远远地,怀王和几个大臣的车马停在一片油菜花地头上,一群人下得车来,在那里指指点点。
芷兰骑在马上朝那里望了望,遂也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青儿,说:“去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好像爹也在那儿。”
青儿骑着马走了,芷兰仍手搭凉棚往那里张望。
一会儿,就见青儿回来,滚鞍下马说:“回大小姐——王爷和大臣们在那里巡察。”
芷兰诧异地:“巡察?”
青儿回头指了一下:“说是要把那一片地都栽上树。”
“为什么要栽树?”
“说是要治沙。”
芷兰喃喃自言自语:“治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