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盎五十上下年纪,花白头发,长须髯髯,几分臃肿的身量,倒也气宇轩昂。就见那袁盎分开众人来到近前,看了看那尸体,问道:“人是怎么死的?可曾报官?”问过周围围观的人,俱是摇头。再看那女子,琴与歌声已是息了,却在垂头落泪。袁盎便又问:“死者是你的什么人?”
到了这会儿,小女子才抬起头来,竟是一副俊俏的小模样儿,只可惜那头发被风吹的零乱,脸腮上几处土灰。袁盎见了,心里爱怜,便弯下腰来,对这小女子说:“别怕,你有什么委屈只管说来,老夫会为你作主的。”就听小女子嘤嘤地说:“民女回相国大人,小女子没有委屈,只是命数不济。”袁盎听这小女子虽然说话声音很小,却也说得明白。便又问:“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哭泣,这死者又是你的什么人?”
小女子一听这话又哭了:“回相国,此是民女的祖母,因病无钱医治而亡故,现又不得葬埋,小女子在此卖唱,为的自卖自身,以求我祖母得已入土为安。”
不想那袁盎却斥责那女子:“胡说!我吴国这么富有,大王很体恤民情的,哪里会有人病死饿死在这城门之外。”
女子闻言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便泪如雨下:“大人休怪,是我祖母没有福分,我们打从远远的齐国来在这里,那里遭了灾,全家人都饿死在逃荒的路上,只有我和祖母好不容易来到广陵这富庶之地,可怜祖母又得了重病,连病带饿才死在这里。”
袁盎见这小女子口齿伶俐,话说得明白,便心生怜悯,有心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女贱名婉儿。”
“婉儿,我听你的歌唱得极好的。”
“回相国大人,小女从小跟祖母习学音律,弹琴唱曲。”
袁盎回身对一侍者说:“拿十金来,给这小女子,先把人葬了。”又对这小女子说:“你还有什么人吗?”见婉儿摇头,便朝她道:“葬了你祖母,若再有什么难处,可到城里相府找本相,我会替你安置,快不要再在此哭泣。”
婉儿朝他行礼叩拜:“婉儿谢相国大恩!”
广陵郊外的甘泉山上,晴朗的天气一碧如洗,山上青竹翠柏,溪流淙淙。一条山路通往山涧。几位鲜衣驽马的青年公子在这里游山行猎,众人围着一十五六岁的富家公子一样的人物指指点点。就听一个白衣素服读书人模样的公子对那富家公子道:“世子殿下,说到这好地方,广陵还真的不算什么,别的不说,咱就说这赵国的邯郸,齐国的临淄,河南郡的雒阳,还有巴蜀的锦官城,尤其是帝都长安……”
另一位未等他说完便道:“没错,还得说帝都长安,那是膏壤沃野千里,筰马旄牛畜牧丰绕,真格是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当今是天下最好玩的一个去处了!”
“如此说来,这长安还真值得一去?”富家公子道。
公孙诡也附合进来说:“当然。”
刘贤却又有些沮丧道:“可惜我父王与长安那位皇上不睦,来往甚少,每年的春觐秋请,也只是派几个使臣去敷衍一下。”
公孙诡道:“这有何难!下回秋请,太子爷跟大王回一下,即随使臣一起去就是,只怕长安的皇上陛下巴不得呢!”
一直没说话的枚乘这会赶上来,与刘贤并辔而行,边走边说:“这主意还真不错。”
邹阳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最好咱也能陪着太子爷走一趟,到长安开开眼。”
枚乘点头道:“没错,别人也罢了,听说那司马相如如今在朝廷那儿任武骑侍郎,若到了长安与这位文士一见,也便不虚此行。”
公孙诡叫道:“这又有何难?但只要我们大王愿意,就请他到咱们广陵来也未必不可,相信咱只要出得高价码。”
邹阳闻言不悦道:“你这厮,一股铜臭气熏天!”
公孙诡反唇相讥:“在下熏着你了么?假清高!”
邹阳欲上前理论:“你……你说什么?”
被枚乘拦住:“子兮老弟……”
公孙诡却不依不饶:“怎么,本郎官说得不对么?你若是真清高就不该到广陵来!那穷乡僻壤做学问的人多着!”
刘贤见大家真的吵起来,便拿出太子的款来镇伏道:“好了,都少说一句,怎么诸位一见面就争来争去的?若这样就不再凑一起也罢了,可要不了几天,又聚了来,真搞不懂你们。”
傍晚的袁府庭堂上,袁盎与那公孙诡一起相对饮酒吃茶。袁盎呷着茶水对那公孙诡道:“老夫听说你等前日陪太子去了甘泉山?”
公孙诡沮丧道:“别提了,这个天儿,在城里热死了!陪太子出去避避暑,在山上玩得倒还尽兴,后来说起秋请的时候想去一趟长安,大家倒争了起来。”
袁盎注意地看了公孙诡一眼:“去长安秋请?大王怎么终于想明白,要到长安去觐见陛下,跟朝廷讲和了?倒是件好事。”
公孙诡皮里阳秋地一笑:“那倒也未必,看太子爷那意思,不过就是去玩玩罢了。”
袁盎拿手指着他:“无论如何,这父子能有一个在秋请的时候出现在长安觐见队伍里,也算咱没白拿朝廷奉禄,也算有了一个交待。”
正说着,就听门仆来报:“外面有一个叫婉儿的女子求见。”
袁盎疑惑地:“婉儿?叫她进来吧。”
言毕,就见先前那街头卖唱名叫婉儿的女子一身缟素,脚步轻盈地从外面进来跪倒行礼道:“外乡女婉儿拜见袁相国大人!”
袁盎摆弄着手上的茶碗,对那女子道:“哦,是你,老夫想起来了,你且起来吧!以后到本相这里不必行此大礼。”
婉儿仍然跪着叩头:“婉儿谢相国大人救命之恩!”
袁盎见她只不起来,只得起身走过来,亲手挽扶起了她。
公孙诡从旁看着,起身道:“相国这里有客,公孙告辞。”
袁盎回头道:“无妨,你且坐着,这是我前儿在城门外遇着的一外乡女子。”
公孙诡打量着那女子,道:“就是那个卖身葬祖母的女子?”
袁盎奇怪地看着他:“公孙如何知晓?”
公孙诡鼻子哼了一声:“广陵城都传遍了,说是袁相国救了一个外乡逃荒女,为她施财葬祖母。”
袁盎笑着摇头:“不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也不知哪个好事人竟当个事儿传了去。”说毕望着婉儿清瘦的脸说:“都安置好了?”
婉儿垂首:“是。”
“目下住哪儿?”
“住……”
见她有些窘迫地嗫嚅,袁盎也不便为难,一甩手道:“算了,老夫想你也是无住可去,若无不便,就住在我相府里吧,老夫这里宅子矿大,空房正多,随你住哪一处都可,只别见外就好。”
婉儿摇头:“小女子怎敢再打扰相国大人!”
公孙诡从一旁对那女子笑道:“你这小女子跟他客套什么,没听人说他是有名的大善人吗?他让你住你且住就是。”
婉儿仍是摆手:“不……”
袁盎倒也随和:“这吧,干脆好事做到底,给你个住我这儿的理由——你呢,孤身一人来到这里,也无处可去,我呢,眼看年纪也这么大了,如今膝下也无子女,你就唤我一声干爹,给我做个义女得了,这回,住我相府总成了吧?”
公孙诡拍起手来:“这可太好了!袁相国又积一大善德。”
女子闻言竟是喜极而泣:“谢相国大人不嫌婉儿粗陋浅拙,婉儿高攀了!”说着便朝前一跪:“义父在上,受小女婉儿一拜!”
“我儿请起。”袁盎说着向朝虚扶,又望着她说:“你既认了我这个义父,义父就给你改个名儿吧,你这婉儿也是好的,就在这婉字后面加一个娘字,叫做婉娘如何?”
那婉儿便乖觉地叩头:“婉娘多谢义父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