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知道,古时候商朝的始祖契吗?”
“知道的,帝喾的儿子。”
“那你知道,他的母亲是谁吗?”
“《诗经?商颂》里不是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么?”
贾谊微笑望着他:“说下去……想一想,契的母亲究竟是哪个?”
怀王歪着脑袋思索:“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未必,那位商祖契,他是鸟的孩子吗?这可太有意思了——鸟怎么会生出人的孩子来呢?”
“的确很有意思,但并不是殿下想的那样——契是鸟儿脱变的。”
“那是什么,太傅快讲给本王爷听听。”
“话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商族,传说是大河下游古老的夷人部落,帝喾高辛氏后裔。黄帝氏族的第三代孙,就是上古五帝之一高辛氏帝喾。传说帝喾也像他的始祖黄帝一样,分别从不同的氏族中挑选了美丽娴淑的姑娘为妻,生下了几个有出息的儿子。喾的正妃是有邰氏部落之女,名叫姜嫄,次妃就是楚国的屈大夫在《楚辞》中所赞美的有娀氏美女简狄……”
“这个小王知道——‘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
“是的……殿下记得没错,就是她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契,契就是商王族的始祖。传说简狄成为帝喾最宠爱的妃子之后,两年多都没有怀孕。有一年,帝喾带着她重游有地。做母亲的见她久未有喜,心里焦急,就带她去女娲娘娘庙烧香求子。路过玄丘的时候,简狄有一个顽皮的妹妹叫建疵,这建疵呢就怂恿她姐姐简狄一起下到山丘下的玄池洗浴。两人正在洗浴的时候,忽有一对燕子双双飞来,竟在池中裸露的石头上下了一只鸟蛋。”
怀王惊奇地:“哦,鸟蛋!”
“这鸟蛋当然不是一般的鸟蛋,而是一颗五色彩卵。简狄生性好奇,以手取过,有心收藏,却苦于无处安放,只得将它含在嘴里,谁知一个不小心,那五色燕卵竟被她咽下肚里去了!”
怀王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叫:“啊!天呐,那可怎么办?”
“简狄当时就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头直达腹部,登时浑身酥软,就这样忽然就有了怀孕的感觉。所以后来的《诗经?商颂?玄鸟》就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天命即是天意的意思;玄鸟呢,便是燕子的雅称。”
怀王笑了:“原来如此。”
“正因为简狄为商族人贡献了一位最伟大的儿子,所以她得以在后来的六百年中,被后世所尊奉。传说契和禹是同一时代的人,帝舜命契为司徒,契因帮大禹治水有功,被封在商地,也就是当今梁国睢阳西南不远处。尧舜之际,契不但是当时重要的军事人才,还是最早的刻木记事之人,即把文字刻在木片或树干、木柱之上。商族尊奉契为始兴之祖,到契的第14代孙成汤时,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的商人终于发力,一举推翻夏朝,建立了商朝。商起初定都于亳,也就在睢阳附近。”
“哦,原来睢阳这里,早年还做过商的都城。太傅,那后来呢?”
“后来,从商汤灭夏之后建立国家,至盘庚迁都殷……”
日落黄昏。夕晖下的远方一条长长的大道,两侧山岭起伏……
车子走在去往长安的路上,一路吱吱纽纽声里,贾谊在为怀王轻声哼唱那首《诗经?商颂》:
“天命玄鸟,
降而生商,
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
正域彼四方……”
怀王在贾谊的哼唱中,像个孩子一般靠在贾谊身上睡着了。
贾谊爱怜地将他放倒在自己怀里,像抱孩子一样揽抱着他。睡梦中的怀王咂了咂嘴,从嘴角流出一线涎水。贾谊为怀王擦拭口水。车窗外,闪过一棵棵树木和村舍驿站。贾谊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忽然溢满了泪水。
贾谊这年方32岁,应是正当盛年,可在他看来,自己已经阅尽了人世沧桑。当年经过吴公的推荐,他被当今陛下召入中央朝廷,任命为博士,成了朝廷智囊团一员的人物,那年他才年方21岁。21岁的青春年华,在别人还在求学的年纪,他便已进入了朝廷中枢,生活在他面前似乎迸发出烟花一般的辉煌灿烂,万花筒一样的熣灿迷人……然而这一切来得太快,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这突兀的一切,很快,他便走到了自己人生的颠峰——曾经大汉朝廷的太中大夫,让他尝到了站立在云端的无限风光,紧接着便是一路向下,直线坠落……艰难的三年长沙国太傅,让他尝尽了人生的惨淡。
终于,在长沙国那个闷热潮湿的地方呆足了三年之后,陛下又想起了他……
那天,当宣诏的钦差站在他面前,宣布陛下诏他回京的那一刻,他禁不住热泪长流:“陛下!陛下呀!”他口口声声唤着陛下,竟连谢恩都忘失了。最后还是宣诏的使臣讥讽地提醒他:“贾大人,还不谢恩?难道陛下诏你回京师,你还要抗旨不遵不成?”他这才伏在地上:“贾生……谢陛下天恩!”
他不记得那几天如何打发的那一分分光景,只一门心思要回京,回京!从长沙国到京师长安,他只嫌路长,车子太慢!他恨不得一步跨进长安城未央宫,立刻拜伏在陛下脚下,说一句:“陛下,贾生回来了!你的贾博士……终于回来了!”他在心里把自己当成一个物件一样献给陛下的日子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样进宫见驾,为皇上排忧解难在他已是家常便饭,外人眼里无论再怎么玄妙无解的难题,在他都是伺空寻常。
深夜,皇上急诏,他并不明就里,进殿之后,他一如往常地叩拜在地,一连说了几句:“贾生叩见陛下!”却迟迟没有回应。
陛下那天令人诧异地并不像平时那样,一句“爱卿请起”或者“起来吧”、“免礼”等等素常的话语来打发他,而亲自走下殿前的台阶,一直走到他面前,将那双高贵的手伸向他的头脸,肩膀、胳臂……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他紧张极了,他不知所措地轻声叫道:“陛下……”
他把他的下巴轻轻抬起来,于是他便惶恐地看到了他的一张温柔笑意的脸,和一双亲怩暧昧的眼睛……然后他又将手滑向他的胸前,在那里拉起他一直端在胸前的那只手,轻声说:“随我来。”
他被他拉着,一直来到他平时批阅奏章的几案前,他让他坐在那里,挨得他很近很近,他可以感觉到他微微的喘息,他轻柔的举动,他侧脸望着他,那眼睛是眯着的,却发出迷离沉醉的光芒,他说:“别怕……”
那以后,他感觉自己就是他的人了!这感觉与君臣之分无关,竟像一个小女子对自己至心痴恋的至爱亲人那样,那样执着,那样忘我,不顾一切……
一路风尘仆仆,他终于回到了长安,这个阔别了三年的梦想之地。已是傍晚,他顾不上一路风尘,立刻来到未央三座大殿之一的宣室殿一旁的温室殿前,却不料邓通冷冰冰地拦了他:“陛下宣长沙国太傅贾谊宣室殿觐见!”
“宣室殿?”贾谊的眼里不禁流出一丝惊讶。他记得过去的时候,陛下一般都在温室殿或者清凉殿召见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