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的汗水从发丝里渗出来,在贾谊时断时续地口述过程中,她惟恐漏掉哪怕一个字,吃力而认真地书写着……
贾谊的眼前却是发生在他与文帝之间的一些往事:第一次见到文帝时的情景……他一脸的诚惶诚恐、手足无措的样子,简直懵头转向,甚至张口诘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宣示殿议事,文帝出的问题无人解答,只有他贾谊侃侃而谈,文帝一次次朝他投来的赞许的目光……温室殿里,他与文帝彻夜深谈,文帝多次将自己的蒲垫朝他挪移过来……
奏疏终于写完,芷兰又交与贾谊细细浏览了方慢慢放下。
贾谊示意芷兰近前来,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好姑娘,本太傅谢你!本太傅目下就只有你了!”
青儿见状悄悄退了出去,并将门虚掩了,立足门外。
芷兰眼里含着泪:“太傅……尊师!芷兰可以这么称呼您吗?”
贾谊点点头。
芷兰于是双膝跪了下去,给贾谊叩了一个头:“师长在上,请受末学一拜!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芷兰此生必将以师长为尊,恪尽一生,治学修为,尊师敬父!”
贾谊望着她,直到她缓缓从地上站起,才哽咽说:“好姑娘,我知不如此我便无法给你一个交待,与你为师,贾谊力所不逮,远不能及,因实无能在有生之年为你传道授业,愧为师长。”
芷兰吞咽着自己的眼泪:“不……”
贾谊闭了一下眼:“贾谊此一生,该结的都结,要了的都了了,惟独你,在我眼前心里,无法安置……”看着芷兰在自己的面前摇头,又说:“最庆幸我这一生最后有你,你是我心里最后的一盏灯!永不熄灭……可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
“太傅我师……”芷兰再次屈身下拜。
贾谊目光殷殷地望着她:“我只一句话给你——你不是一般的女子,从古至今,天下有太多对女子的羁绊,你不必太在意,这羁绊有国有家之后就设下了,不只为你。当今之势,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则首先要征服自己,若天下所有的女子都能征服得了自己,那这个天下便是一片祥和宁静……你,这样一个聪慧颖悟不可多得的女子,要时常忘掉你女儿之身,方可济世达人……”
芷兰有点懵懂地望着贾谊:“太傅……芷兰不懂。”
“你目下未必懂,你只须记住这话,不必照做,明白就好。”
“是的,老师,兰儿记住了。”
“就像我,时常会忘记自己是个男儿身一样。”
芷兰吃惊地看着她。贾谊则并不看他,继续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是的,在他面前,贾谊其实就像个小女人,我不由自主,全身心地投入……我百依百顺,为他可以舍去一切,甚至粉身碎骨……可是终究,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就连怨艾也是没有了的。”贾谊说着顿了一下,痴痴地望着窗外。随之,又断断续续地念了几句《离骚》中的诗句: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夕餐秋菊之落英……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贾谊的念诵断断续续,忽儿中断……
芷兰默默地看着他,二人目光对视着,久久不愿挪移。
忽然,贾谊突兀地问:“……我念到哪里了?”
“虽九死其犹未悔。”
“你都替我记着?”
“是的,所有。”
贾谊对芷兰惨然一笑,似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她,幽幽地说:“其实,贾谊这一生……或许可以说是被辜负了的!也或许原本就该如此,谈不上辜负与否,谁辜负谁……或许同样,我也是辜负了别人的,这个别人,其中有他,也有你。”
“不,没有!太傅给的,已经让芷兰此生受用不尽!”
贾谊摇头:“有人说贾谊会看相,其实我哪里会看,我只是……”说到这里,他竟自孩子气地笑了,然后才接着带几分顽皮地对芷兰莞尔一笑:“我只是书读多了,学会了贯通与联想,或者叫做猜测而已,目下,就让我为你看一看吧——”
芷兰听话地将脸仰了起来。
贾谊试图抬手在她那张粉嫩稚气的脸上抚摸一把,可手臂也只吃力地动了动,终究没抬起来,芷兰看出了他的心思,便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任泪水打湿了她自己的脸和他的那只手。
贾谊吃力地看着她:“别怪我说话直率——你从目下,就是开头,我看出来,你此生不会圆满如意了,我只奉劝一句,好姑娘,你把一切都看成是过眼云烟吧!不管如不如意,圆不圆满,总有一天,你和我一样,会走到尽头。到了那一天,你会明白,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功成名就,什么冲天委地……原本……就只是……走一趟而已。”贾谊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睛。
芷兰初以为他睡着了,轻声说:“是的,太傅,你太累了!曷息会儿吧。”
于是,芷兰就那么伏在他身边,两个人,一个躺在那里,一个伏在那里,都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芷兰发现,贾谊一动不动了。她推了推,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
芷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轻声呼唤:“老师!太傅!老师……不!您不能这样就走了,您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老师!太傅啊!”
长安郊外的官路上驶过的一辆双辕马车,车上坐着枚乘、邹阳和公孙诡。
枚乘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脸色凝重地对身边二位说:“在下刚有个想法,这次途经梁国,可否再在睢阳停一下?”
公孙诡道:“何事?”
“听说梁怀王走后,贾太傅病情沉重,在下想去探疾。”
公孙诡轻蔑地一笑:“我看还是算了吧,陛下这回虽嘴上不说,心里可早恨死了他了!”
邹阳不以为然:“公孙这话子兮不爱听——原本就是个意外,怎么能怪贾先生呢?”
公孙诡冷笑:“意外?陛下将怀王交付与他,那该是多大的信用!他若真的尽心尽力,怀王岂能出这等意外!”
枚乘皱了皱眉:“都别争了,据在下揣测,就怀王这件事上,贾太傅目下的心情只怕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更心痛与懊悔,咱就别再火上烧油了。”
公孙诡道:“这怎么能是火上浇油?明明实话实说嘛!”
邹阳瞪起眼睛,朝公孙诡吼道:“你难道不知你的这些话很伤人的么?”
“实话实说而已。”
邹阳还想说什么,被枚乘以目力拦了,只得将头伸向车窗外,招呼车夫:“停车!”
公孙诡惊愕地问:“你要干嘛?”
“请公孙将军到太子爷的车上去坐吧,那里的车与人都尊贵些,顺便告诉太子爷和相国一声,咱与枚兄要在前面睢阳那里小驻,请诸位先走,我等随后赶来就是。”
公孙诡指着邹阳:“你……”想了想,又做出一副不屑计较的样子,嘴里嘟嘟哝哝,气哼哼地一边下车一边说:“这个毛病真多!”
“好吧,算我毛病,走好。”邹阳转身朝着窗外对那车夫:“走吧!一会儿到睢阳的岔路口拐一下,本郎中要与枚先生在那里稍待。”
“诺。”
枚乘看着公孙诡下车,一拱手,说了句:“公孙兄慢行。”
那公孙诡也只哼了一声,并未还礼。
车子再次启动,枚乘遂对邹阳埋怨道:“你这人也真是的,知道他跟你我不是一路人,何必得罪他!”
“得罪他怎么了?在下就是看不惯他那德行!一路上都跟太子鬼鬼崇崇,不知搞的什么名堂!竟把个袁相国也给弄了来,一天价阴阳怪气的,还故意瞒着我等,有道是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他不是想瞒吗?干脆咱就请他走远一些,叫他瞒到底。”
枚乘点头,表示赞同:“这别的也罢了,他背后那样诽谤贾太傅真是不该,贾太傅够倒霉了,梁王怎能出这等事!这岂不害了这位大才子么?”
“谁说不是呢?正经我心里早就为贾先生不平了,这回正好到睢阳同他聊聊,也好好劝劝他,天无绝人之路嘛!无论何事,总有个否极泰来,峰回路转,不要太跟自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