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掌灯时分,侯府后跨院厢房的灯盏下,芷蕙正坐在塌前绣花。窗子前面一张书案,芷兰伏在书案上,案头摊着一副竹简。芷蕙好奇地凑过来:“姐姐读的什么?这么用功,都读了这大半晌了。”芷兰眼睛并没有离开竹简:“还是贾太傅写的那篇赋。”芷蕙在头上抿了抿那针,然后开始理丝线,一边理着丝线一边说话:“那个你不是读过的吗?”
芷兰的眼睛没有离开竹简,嘴里答道:“目下读来不一样的。”芷蕙摇头道:“姐姐总喜欢读这些文字,我可不懂,再说咱女孩子家读这些有什么用?”芷兰皱了皱眉:“瞧你才多大点?怎么说话跟咱家夫人一个口气?难道人活着就只为有用?”
“那还为什么?”
“为……”芷兰那里张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复又俯首在案子上:“算了,跟你也说不清。”
芷蕙笑了:“还说我说话像咱家老夫人,那你呢,怎么我听起来跟爹说话一个调调呢!”
芷兰表情漠然:“或许吧。”
“听爹说起这贾太傅,学问真的很好。”
“那是当然!”
芷蕙不禁好奇起来:“他那上面,都写的什么?”
芷兰将手中的一支竹简举起来:“我给你念念这一句哈——凤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芷兰一边念着,一边禁不住掩卷遐思。
芷蕙则在一旁以手掩口打个大大的哈欠:“哎呀不懂。”哈欠打到半晌,忽然停住,看着芷兰道:“你好像很喜欢他呢!”
芷兰沉浸在自己的遐思中,并没有听到她的话:“唉,顶好的学问,顶好的人品,可惜。”
芷蕙感觉到二人的话的投机,便也不恼,继续垂头在自己手中的针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只听绣花针穿过绢帛的丝丝声响,半晌又说:“听父亲说,他当年在朝里真的很不得意,不光是老臣们排挤他,他好像在朝廷也很不得志呢!”
芷兰将竹简重又摊在案上,眼睛望着灯盏道:“其实皇上还是赏识他的,就因为在朝堂上,总是周勃和老灌婴这几个世伯老头子看不惯他!总想霸着朝廷自己说了算,不给人家说话的份儿!”
芷蕙笑笑:“这话你可不敢说,爹爹听了要生气的。”
芷兰撇撇嘴:“听到怎么样?还不是卖他们那老资格,什么什么……”说着话站起身,将两手背在身后,学着老侯爷的腔调,迈着八字步:“咱当年跟着高祖爷一路打打杀杀,拼了这把老骨头,才为这汉朝打下了天下,咱打的天下不由着咱说了算?满朝堂谁敢不听咱的!”
芷蕙笑起来:“姐,亏你是个女流之辈,要是个男子,这梁国哪里还盛得下你!”
“女的怎么啦?那年上私塾学堂,咱无论读书还是写文,比他们公子哥们差吗?哼,我就不服了!”
“亏你还说自己学问好,不记得那孔圣人怎么说的了?女子无才便是德。”
“快别跟我提那什么孔圣人!难怪当今圣上和太后老祖宗都信黄老而不尊儒学,叫这孔家二先生一说,咱女孩家除了锅台和织机,竟就什么也不能有了!”
“瞧你,一说就锋芒毕露,竟是要跟人吵架似的!难怪娘总说你股错了胎,原本就该是个男儿才是。”
“又说这话。”
芷蕙收敛了笑,忽儿道:“今儿一见,我倒是感觉,那小梁王很让人心疼的。”芷兰瞅了她一眼,不以为意道:“你才比他大几岁,说得跟个小大人儿似的。”
睢阳十字街头。阳光明媚。街头上,各种店铺和酒肆挑着黄的红的长条旗和三角小旗,在街两旁招摇。街道上人,挑担的,摆摊的,背筐的,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芷兰头顶着挂着面纱的斗笠,她的身后跟着同样装扮的杏儿,主仆二人沿着街上的青石板一路走过来。街头的小贩远远地叫起来:“来呀!看看咱睢水河里刚打出来的大鱼……”另一个小贩也喊起来:“苇子席!苇子席来!刚编好的苇子席,又厚又匀的苇子席!”于是条街上参差响起了大小高低不等的叫卖声:
“粽子!卖粽子!香喷喷的热粽子!”
“豆角,倭瓜……”
“麸子酒!新酿的麸子酒!”
芷兰在一家卖针线胭脂粉的小铺前停下。
她们背后,忽儿有王宫衙门里的差役吆喝声传来:“王爷车驾,尔等避让……”
须臾,便传来踢踢嗒嗒的马蹄声……就见两匹马拉的车载着怀王和贾谊从城门的方向走来。车子摇摇晃晃,沿着睢阳城里街道慢悠悠地走。怀王和贾谊并排坐在车里。
怀王挑着帘儿扫视睢阳街头的景像,对贾谊道:“太傅,小王没来梁国之前,听大臣们讲,梁国土地肥沃,商贾云集,养植业和小手工作坊都挺兴盛的,怎么竟没有人提过,这里的风沙和干旱竟也这么厉害!”
“殿下有所不知,梁国同其他几个诸侯国比较起来,的确要算是富庶之地,但也因为梁国比较周围其他诸侯国,算是大国,面积大,旱涝不均,这里不光有平原,还有一些丘陵和山地。东面的芒砀山,北面的良山,还有一些高低不平的丘陵和沼泽地。秦以前春秋时各诸侯国争霸,在这一带划分了许多小的诸侯国,国与国之间挖开了一些沟壑,以水代兵,破坏了这一带许多自然形成的林木植壤,原本好好的良田都弄成了沙地,于农桑十分不利……”
“太傅,小王有一个想法,想在今明两年把梁国所有的地方都走上一遍,看看梁国各处到底是怎么一种情况,然后召集大臣们想一些治理的办法。”
“殿下的想法当然是好的。春秋时期齐国的名相管仲,曾说过一句话:‘夫霸王之所以始也,以人为本’。人乃万物之灵,人是世界的主体。为仁君之道,就应当以人为本,或曰:以民为本。同样,孟子也说过类似的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太傅,这个也是您书上所写的意思吧——国家以人民为生命,君主以人民为生命,官吏以人民为生命……还有……”
“还有,国家、君主、官吏都要以民为功,国家以人民的贫富为兴衰,君主以人民的贫富为强弱……”
怀王频频点头:“太傅说得太好了!小王回去会再多读几遍,一定把这些全都记下来!”
“刚才殿下说到要把梁国走上一遍,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二十多个郡县,有好些还是丘陵沼泽和山路,只能步行,要全部走一遍么?说起来容易,实际是很难的。”
“是啊,如果徒步行走,需要花费的时间太长……太傅,小王在长安的时候,看教习师傅教皇兄他们学骑马,小王也跟着学了几回,只是还没学会就到这里来了,明天起,太傅就教我学骑马好不好?等我学会了骑马,咱们就可以骑着马到各郡县去察看一番了。”
“好是好,可殿下现在年纪还太小,骑马恐不太妥当。”
怀王在车上坐直了腰身,两眼炯炯放出光来:“不怕,小王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说,开始可以骑得慢一些,慢慢就会了。”贾谊望着他,点头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