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陡峭,郁郁葱葱苍天大树,已经没有往上的路,车马不得不停下。
阿疏将车帘掀开,苏洵正靠着石壁合上眼小憩,慢慢睁开眼,睡眼惺忪的下了马车。
“跟着我。”阿疏将剑鞘甩给她,将剑背于身后,“我们只能强硬爬上去,你一定要小心。”
这山路陡峭,都是松软的沙土,杂草败叶铺了半座山,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
苏洵不以为然地接过剑鞘,上下打量了下道:“真精致。”
阿疏无奈地叹了口气,先往上跨了一步查探地形,找到落脚点。
苏洵将剑鞘抵在地面上,抬头张望了一圈,微微笑道:“这儿是…周与山?”
阿疏一愣回眸:“你怎么知道?”
苏洵挑眉笑了笑,指着前面一棵树道:“这可是极为珍稀的红杉树,小枝下垂,书皮灰褐,纵裂粗糙,枝平展,树冠圆锥形。我在古书上看到过一段记载,红杉者,周与山也,详不记。”
阿疏轻笑:“以前只听过你吟诗作赋,还没想到你连这些也知道。”
苏洵面色微微凝滞,阿疏意识到不该再提,便微微抿紧嘴唇,转过身继续往上攀爬。
走到了一半,阿疏将衣摆又往上提了一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
“我知道我和你们都有羁绊,榕楼,那个媚姬,白衣男子…”他顿了顿,又道:“包括——你。”
阿疏脚步一滞,两人就这样停在郁郁葱葱的林荫下,巨大葱绿的树枝绿叶将两人掩盖在昏沉的日光下。
一个敞开心扉地说,一个静默的听。
“我只记得那一日我就站在安西侯府的门口,好多人出来迎接我,可我一直觉得自己忘了很多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模糊记得自己消失了很久,爹爹两年前就去世了,而我…回到府里后心里一直空荡荡的。”
“后来,皇上召见我,我就去了,他对我很热切。我知道他一直在旁敲侧听,后来他要将我的府邸翻新,我为难但又不能拒绝。”
他那样聪慧,心系黎民的人怎么会不顾天下铺张浪费,去给自己的府邸翻新,只是那时,他正是根基不稳的时候,不敢违抗圣命。
“我在婚房里看到换上嫁衣的你,只觉得熟悉,后来你将我带走,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惶恐。”
“包括在榕楼里我一醒来就是一排的刑具一个一个往我身上招呼,我咬牙忍受那样非人的疼痛,但竟然没有死去,那个时候,我便相信了媚姬的话,在我记忆空白的那两年里,我在榕楼成为了一位杀手。”
暮色四合,森林里渐渐暗沉了下来,窸窸窣窣的风声划过苍山。
苏洵抬眼看见阿疏微微露出的半块如月般的面颊,心下一动,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阿疏一愣,微微侧过脸。
“这么凉?”
阿疏心头一颤,任由他将她的整个手掌包裹住,温度从他的手心传递过来。
苏洵往前一步,到了她的身后,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问:“阿疏。”
“阿疏,你是不是喜欢我?”
阿疏睫毛一颤,眼帘垂下,落下一小片阴影。
“或者说,是爱我。”
苏洵用的是肯定句,他那双明亮的眼眸紧紧盯着阿疏的面部,将她的一点点细微的变化都收入眼底。
阿疏拉扯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快走吧,离目的地还有些距离。”
苏洵望着她的背影,垂眸苦涩一笑,跟了上去。
这个姑娘,总是这样,把所有情绪都压在了心底,要一点一点地剖开。
好不容易登上了山顶,清风扑面而来。
“没想到这般陡峭的山顶竟然是一个平面。”苏洵好奇地东张西望。
阿疏面色严肃起来,从背后的行囊里取下一壶酒,又取下一样东西,竟然是一只死掉的小野鸡。
“你要做什么?”
“引君入瓮。”
她挑了下眉头,让苏洵去找些枯枝败叶,很快她就搭建起一个简单的炉灶,然后慢条斯理的处理野鸡。
苏洵撩开衣摆席地而坐,枕着漫天星辰,笑道:“原来你是要模仿黄蓉吸引那七公。”
阿疏将烤得外焦里嫩的烧鸡翻了个身继续烤,香气四溢,她面容被篝火映得通亮,眼眸里也有了光。
“你——”阿疏欲言又止,苏洵听到她迸出的一个音节,右手托着后脑勺微微扬起下颌,询问道:“你要说什么?”
阿疏眼眸沉下,踌躇了片刻,还是将梗在心里许久的问题说了出来。
“你是真的——想娶那位公主?”
安西侯府小侯爷苏洵迎娶昭玉公主是大晋人人皆知的事。
可是——这究竟是真心还是被迫,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苏洵唔了声,又将后脑勺重新贴回手掌中,思索了片刻,低声道:“半分情愿半分被迫吧。”
阿疏握着树枝的手一抖,底下的篝火被搅乱,些许火星次哩啪啦的溅了出来,她急忙用树枝把火势稳定了下来。
一点一滴都被苏洵尽收眼底,他微微敛眉,不知在想着什么。
或许是方才的问题过于突兀,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苏洵偷偷瞥了眼面色认真的阿疏,将双手枕在脑后,懒散的曲起右膝,声音散漫:“阿疏,你能说说我以前是什么样子吗?”
他仰起上半身,戏谑道:“能让你这个冷酷的人倾心。”
阿疏捡起一片败叶朝他掷过去,薄薄一层的败叶擦过他的手背竟然划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苏洵嘶了一声,指腹抹开一串沁出的鲜血,他不怒反笑,桃花眼笑得眯起,眸光流转。
还要开口,阿疏将烧的外焦里嫩的烤鸡串在树枝上挂在木架上,然后走到他上将他硬拽到后面一大片灌木丛里。
“你做什么?”
苏洵瞪着她,又要开口,阿疏伸手紧紧捂住他的嘴巴。
“嘘,他要来了。”她在他耳边轻轻说,另只手扯着他往后挪了一点点,将两人完整的藏在半人高的灌木丛后。
没过多久,只见一个佝偻蓬头垢面的矮个老头悄悄的过来,小心地查看了下四周,伸手快速的将串着烤鸡的木架拿起来,贴近嗅了嗅,随即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
“啊!蛇!蛇!”
耳旁一道划破寂静长空变了声调的惊叫声,阿疏惊叫了一声,面色惊慌的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
“苏洵,快出来!”
她回身见苏洵还站在那儿,那三角蛇晃了下脑袋,游过了一簇野草,黑珠子般的眼睛盯着他的方向昂着头蓄势待发。
她余角里盯着蛇的动静,踮起脚尖往前伸出手用力拽住苏洵的手腕。
苏洵面不变心不慌,忽然被用力一拽,猝不及防往阿疏身上扑过去,两人抱着跌倒在了地上。
三角蛇看准了时机,身形扭动蜿蜒前进,突然挺起了身子,朝他们袭了过来。
阿疏吓得闭上了眼睛,周围一片寂静。
她再睁开眼,那三角蛇正软软的倒在了地上,七寸处还插着把匕首,鲜血汩汩而流。
苏洵单手抱着她,低头眼角含笑的看着她,下颌指了指她的腰际,阿疏低头一看,自己腰间的匕首不见了,只剩下一把刀鞘还挂在腰带上。
阿疏松了口气,苏洵牵着她将她拉了起来,然后走到蛇边上,将匕首拔了出来,动作干净利落,阿疏有些怔住,只见那蛇忽然弹跳了起来,蛇头往前蹦了好几步。
阿疏吓得脸色都白了,连连后退。
一声低低地闷笑,苏洵忍俊不禁地看着她,低头用衣袍的一角将匕首擦拭干净,走到阿疏面前将匕首插进她腰间的刀鞘里。
“你还是杀手,竟连条蛇都怕。”
阿疏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回头一看,木架附近哪还有矮个子老头的身影,她暗叫一声:“不好!”
“怎么了?”
阿疏皱着眉头:“这周老头是江湖上有名的药理大师,我这次来找他是有求于他,想用秘制烧鸡引他出来。可如今,烧鸡没了,人也没了踪影。”
苏洵思量片刻,问:“他是只喜欢烧鸡?”
“并不是,周老头酷爱美食,只要是难得的美味都能吸引他。”
“那我有办法了。”苏洵勾唇露出意味不明的笑,阿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地上躺着的,一分两段的三角蛇。
阿疏打了个激灵,头皮发麻,摇了摇头:“我不做。”
苏洵伸手敲了下她脑袋眼神里在灼灼火光下有几分宠溺:“我可没说让你做,给你看看我的本事。”
他伸手拔出阿疏腰间的匕首,扬了扬道:“清水,食盐,胡椒粉,茴香——”
阿疏打断道:“除了食盐和清水,你说的都没有。”
苏洵无奈地扶额叹了声:“那你方才的烧鸡是怎么做的?”
阿疏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道:“这是一位大厨给我的,都是已经配好的,不需要再带其他的佐料。”
苏洵接过来打开瓶盖,贴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微微弯起嘴角,叹了声:“不错,可以一用。”
他一抬头看到阿疏眼神安静又哀伤的看着他,再对上他的视线时,又默默地转移开。
“你拿去用吧。
阿疏闷声道,转过身走到了木架边上蹲下来继续生火。
苏洵看着她的侧脸,被篝火照映的发红发亮,眼眸熠熠生辉,像是山涧里的溪流,静静流淌。
苏洵敛下眼帘去收拾那条蛇,很快蛇羹便准备好了,浓稠的香味散发开来,阿疏对被煮熟的蛇还是有几分畏惧感,站的远远的。
苏洵回头走到她身边,两人默契的隐藏再后面的灌木丛。
苏洵站在她身后,小心仔细的查看了下周围,抬头见阿疏发间有些灰烬,他俯身轻轻吹了口气,那些灰烬便吹散落了下来,阿疏身形猛地僵住,一动不动,按住腰间佩剑的手指微微攥紧。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会做菜。”她语气里有些紧张。
“是吗,我记得我在侯爷府还亲自做过饭,做的第一道叫西湖醋鱼。”
阿疏面色微微怔住,又听见他在耳边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一进膳房就想着先做这道菜。”
因为那是我常做给你吃的。
阿疏垂下眼眸,在心里默默说道。
苏洵成为她的徒弟后便搬到了她的清风阁,阁里的饭菜一向由阁里的嬷嬷做,翻来覆去也就几个菜式,也说不上好吃。
但阿疏对于这些一向不挑剔,只要能咽得下去饱肚子就行。
直到苏洵来了。
苏洵每餐都吃得很少,动筷子的数也不多,阿疏刚开始以为他性格本就阴郁再加上刚来有些不适应。
后来久了,她才发现嬷嬷做的菜都不合他的口味,生于南方的他偏爱清淡微甜,可阁里的饭菜都偏咸。
她又不好为难白发苍苍的嬷嬷,便跟着榕楼里的一位专门服侍阁主的厨子学了些厨艺。
厨子听到她绕了好几个圈才说明了来意,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了,甚至还不可思议地问她:“右护使,你再说一遍。”
阿疏自然也觉得自己疯了。
幸好她厨艺渐渐提升,做的饭菜照着苏洵的口味来。
时间久了,也就把早该回乡的嬷嬷辞退了。
阿疏正回忆时,苏洵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她看过去,那个矮个子老头又出现了,绕着熬着蛇羹的锅底走了几圈,才蹲下身细细嗅。
刚舀着勺子尝了一口,一声“前辈”从不远处传来。
阿疏掀开灌木丛姿态悠然的走了出来,扬起下颌眼带笑意道:“好久不见,晚生拜见前辈。”
苏洵跟着走了出来。
“怎么是你这个丫头!”
阿疏笑得狡黠道:“谁叫前辈先是尝了我的烤鸡,又忍不住尝了我们熬制的蛇羹。”
那老头放下勺子,眼神却没有半分怒意,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好好,你要什么尽管说来。”
“那…多谢前辈了。”
山下的马车处,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慢慢走了过来。
“那老头都和你说了什么?”
方才那老头和阿疏躲在老远处,叽叽咕咕不知道讲了些什么。
阿疏往前快速地扼住苏洵的下颌,指尖用力,苏洵的嘴巴就张开了,一枚棕色的药丸便被他咽了下去。
“咳咳,这是什么?”
“能保全你性命的东西。”
阿疏将车帘掀起:“快进去,我们要抓紧时间赶到下个驿站歇一晚。”
苏洵捂着喉咙,细细分析道:“下一个驿站离这约莫三十里,如今马疲惫不堪,除非是路上换一匹马,否则今夜我们是很难赶到了。”
阿疏冷然一笑道:“我自然有法子。”
她坐直了身子,回头看车帘已经放下,朝从腰间抽出短小精悍的匕首,朝着马臀用力刺了进去,骏马吃痛,四蹄猛地扬起便发疯的往前驰骋。
马车里传来苏洵惊慌失措的叫声。
“慢点!再慢点!阿疏!”
到了驿站门口,门前的灯笼亮着,照着苏洵青白交加的面容,骏马跑的累趴了下来,阿疏正在给它疗伤。
“真是狠毒。”苏洵喘着气给出了评价,阿疏处理好骏马将它拴好,挑眉道:“你瞧,这不就到了。”
驿站里给他们分好了房间,走到楼上,苏洵见阿疏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今夜睡得很沉。”她忽然开口说道。
苏洵脚步一顿,望着眼前女子孤峭的背影,郑重道:“我不会走。”
阿疏身形猛地一震,转过身朝他喝道:“为什么!你只要不回长安,天涯海角随你去。”
苏洵走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眼神认真:“我一走你的命怎么办?”
阿疏猛地抬起头,落进一双清亮的眼眸里:“你不走,我的命还是留不住。”
苏洵愠怒道:“我不管,是你先来招惹了我,就必须将我完完整整送回去。”
他深深看了阿疏一眼,甩袖离去,大力推开门便走了进去,阿疏望着砰的一声紧闭上的门,面色复杂,垂在腰际的双手慢慢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