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布莱恩大营的东侧，建起了许多新的营帐，夜色中灯火通明，士兵们在进行短暂的歇息。不同以往的是，这些是王国的士兵，那一东一西两面不同的旗帜彼此对立，却又隐隐和谐。这倒是一副从未见过的景象，前所未有。
王国的远征军因为入夜不得不在这里休整，但不会很久，蔷薇并不喜欢寄人篱下的感觉。她能听到隔壁的军营里传来声声军号，到了夜里也不消停。
这分明就是冲着蔷薇来的。
当然，蔷薇也管不到那个风将军头上。
蔷薇在她的账外亲自为她的战马梳洗，这是蛮王教给她的，而经过这些天的行军，她似乎也与这匹黑色毛发的“朋友”产生了感情，战友的感情。
“刷子。”
蔷薇抬起一只手，随后旁边的桑儿递去了毛刷。
“公主，您今天在军前策马迎敌的样子好威风啊！”桑儿看着公主，忍不住说道。她从懂事起就伺候公主的起居，但还从没见过公主打仗的模样。
蔷薇偏过头来。
“你看到了？”
“嗯。那时我以为要打仗了，军士们还让我待在车中不要出来，我只能躲在车里悄悄地往外看。”桑儿说道，加德拉少女特有的水汪汪的眼睛中，既有一些后怕，又有一些难以压抑的崇拜，“公主，那么多兵，好像铺天盖地一样，黑压压的一片，而且全都杀气腾腾的……要换成我，我肯定不敢一个人过去。”
蔷薇怔了怔。
她看了自己的侍女一眼，倏尔，浅浅地笑了起来。
其实谁能知道，那时蔷薇的后背早已被汗打湿？蔷薇虽然出生于战乱，但是她哪里经历过那样的阵仗？她在战争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气息，就是恐惧。
还有死亡。
不过，蔷薇也算是切身感受了一回。
正说着，蛮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蛮王如今只担任公主的参谋，倒是颇为清闲，平时也不巡查营帐，此时看样子就像是一路闲逛逛到这里的。
“蛮王。”
看到蛮王，桑儿迅速卑微地低下头，不见了之前的少女模样。
实际上，军中就没有不怕蛮王的。
“桑儿，你先去吧，记得看好多尼，让他不要乱跑。”蔷薇对桑儿说了一句，然后才正视着蛮王。自从那次与蛮王在军营外的山岗上简单聊过一回，蔷薇倒觉得这位长得就很可怕的蛮族王者并不是真的那么可怕。相反，他很亲切。
对，很亲切。
“是。”桑儿迅速退走。
“你今天是挺威风的啊。”蛮王远远地看着蔷薇说，看样子，他已经听到了刚才这里的谈话。蛮王笑吟吟地看着蔷薇，“……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因为我知道他们即便不同意我们通过，也不敢贸然开战。”蔷薇也对蛮王笑道，只是在蛮王面前就没必要隐瞒自己真实的感受了，“开始我是有一点怕，可是当我感觉到身后有那么多坚实的后盾，我突然不怕了。”
蛮王没有说话。
他走到马厩前，很随意地在一处围栏上坐下。
蔷薇说的没错。人人都会恐惧战争、恐惧死亡，但身为王，就应该战胜恐惧并站在他的人民面前，而他的人民，就会将恐惧变为必胜的信念。
蔷薇明白了这些，让蛮王颇为满意。
“知道军中最威风的是什么人吗？”蛮王忽然又问。
“？”蔷薇不太清楚。
“先锋官。”
蛮王主动回答了她。“每一次交战，先锋官都会冲在最前面，无数人追随着他，冲锋陷阵，是军中最锋利的尖刀，也是全军士气的关键。我麾下曾经一共有过二十五名先锋官，他们的威风、以及在军中的威望，甚至于超过了我。”
蔷薇想了想。
“您是教诲我要像先锋官那样？”
但蛮王说，同时还流露出一些悲切：“我的这二十五名先锋中，战死了十八人，五人残废，还有一人因为失去一只眼睛，在阿古斯担任我的参谋。”
蔷薇沉默。
“……现在，你还想向他们学习吗？”蛮王注视着蔷薇。
蔷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将毛刷放到了盆中，直起身来，轻轻抚摸着那匹战马乌黑亮丽的毛发，很久。蛮王的一句话，让蔷薇明白了更多。
天上的月亮，很明。
“他们都是英雄。”蔷薇说。
“我只是在告诉你战争的残酷。”蛮王看出了蔷薇已经有所思悟，随即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蔷薇教诲说，“而今天，还不算真正的战争。”
“我明白。”
蔷薇点头。
她明白的是，她将要走的路，还很长。
很长。
“公主，联盟已经向我们提供了军舰，明天清晨就协助我军分批渡河，对方的联络官说，到了拉奇尔也会有人接待我们。”没多久，多伦一身正式的着装，穿过军营外的层层守卫向蔷薇走来。他刚刚代表蔷薇去与联盟交涉。
蔷薇贵为公主，这是必要的。
多伦过来后又看到蛮王，急忙行了一个军礼。
“好。”
蔷薇收回刚才的情绪，向多伦给出了答复。
不过多伦左右看了看，似乎在避讳什么，然后又走近蔷薇，尽量压低声音，用蛮王也未必听得清楚的音量说道：“公主，周围有人监视我们。”
“我早就发现了。这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当然要盯好我们。”蔷薇倒并不很在意。刚才多伦的话蛮王多半也听到了，蔷薇见蛮王正朝着她看，于是索性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全部说出来：“联盟在这里驻扎了接近四万人的军力，而我们仅仅一万，他们倒也没必要这么紧张。依我看，那个风将军应该是担心我们夜里发动突袭，与我们在布莱恩北面的军队里应外合，趁机攻下他们的大营。”
听完，蛮王不再看向这边。
看来蔷薇看得很明白。
“那，传令第六军团，让他们撤走？”多伦询问道。
“不用。”
意外的是，蔷薇爽快地回绝了。
“……就让那风将军，度过一个难眠、并且难忘的夜晚吧。”蔷薇笑道。
多伦怔了怔，很快也一脸狡黠地笑了出来。
“是。”
……
拉奇尔。
在阳族最古老的语言中，这座城市意为“胜利”。
遥远的狩猎时代，阳炎部落的一些氏族迁徙到这片河滩上，建立了他们新的家园。而后，北方勇于冒险的忒瑞斯人渡过冰河第一次来到这里，开启了南北之间的贸易，也为当时相对落后的南流域带来先进的科技与文化。
忒瑞斯人也许不会想到，很多年后的一个阳族人，学习并吸收他们带来的知识，最后将阳炎族所信奉的太阳神的神庙建立在了整个冰河流域上。
那就是太阳王的黄金时代。
后来联盟政治核心迁回阿姆科多，但拉奇尔仍是流域上最重要的城市。
这里聚集着几乎所有的民族，无论南方人与北方人，都把他们特产的货物带到这里与其他民族进行交换，而联盟从中抽取着丰厚的税收。它是冰河流域最大的贸易城市，并且对于联盟掌权的阳族人而言，这里是他们的第二个家。
公子丹就很喜欢来拉奇尔。
他作为联盟的第一继承人，无法去到太过遥远的地方，所以只能在拉奇尔感受让他陶醉的异域风情。萨拉的巫术文化、奥多隆的游牧文明、还有曾经陷落过但不可否认依旧辉煌的忒瑞斯科技，这些，在高高的阿姆科多上都看不到。
阿姆科多只有一座座庄严得太过古板的神殿与庙堂。
当然，这一次，公子丹是为了正事来的。
他站在城头上，眺望着远方。
拉奇尔北面是冰河最为平缓的一段河域，据说在航行技术落后的狩猎时代，只有冬季的某一段时间才能淌过它，并且由于地理原因，迄今为止也只能从拉奇尔的这段河域渡船过河。此时，平静的河面上，映着初升的朝阳晨曦，但仍然弥漫着一些清晨的薄雾，无法看清河的对面，甚至连雾里也看不清。
公子丹显然有点迫不及待了。
“老师，蔷薇不会出什么事吧？”他问旁边的那名教务长。
“从布莱恩传来的消息看，应该是快到了，不然我们也不会在这里等候不是？”教务长倒是很悠闲，怀抱着他的双手，甚至还开起了玩笑，“我联盟自太阳王开始，在这段河域上来来回回运了上百次、逾百万的士兵，现如今，她蔷薇公主的区区一万远征军，总不至于就能把我们的船给弄沉了吧？”
公子丹没有说话。
他侧过脸来，心中知道自己的这位老师并不喜欢蔷薇。
“我原本以为，您会提议父王从阿姆科多调军团过来。”公子丹说。
“没有那个必要，过了冰河到我联盟的领土上，就没有人敢乱来了。”教务长有些意味深长，作为师长，还是不免借着机会教诲这个特别的学生。“请问公子殿下，等王国的远征军来了，您打算怎么安排他们？”他问公子丹。
“让他们……让他们在城外驻扎？”
“嗯。这是必要的，除了蔷薇公主和她的近侍，不能让任何外来者进城，尤其，是手握武器的外来士兵。”教务长肯定了公子丹的想法。
“我明白。”
公子丹点头。他喜欢蔷薇，但不代表他是个被迷晕头脑的蠢蛋。
“看见了！船过来了！”
突然，一名士兵的呼喊，让公子丹微微一怔，尚有稚嫩的面容一下又变回了那个满怀期待与心仪的女孩见面的大男孩。他几乎都顾不得身边的老师，往遥远的河面上看了一眼，果然看见迷雾中的桅杆后，迅速就跑下了城头。
“唉。”
这让教务长有些忧虑地叹了口气。
……
蔷薇在索图的搀扶下，终于踏回了陆地。
她首先看到的，是眼前一座雄伟壮观的城市，用最坚固的白色岩石筑成，数十丈高的城墙，围成一个正方形，宛若这片南大平原上的另一个阿姆科多。而在东、西两个方向，几条大路通往流域上的各个地方，路上车马如流，甚至还能听到各个民族的语言，很多人都在注目，远远看着蔷薇的这支远征军。
不得不说，这座并不算古老的城市，有它独特的吸引力。
“久违的拉奇尔！”
蔷薇叹了一声。她的身边，士兵们有序下船，并来来往往地卸着船上装载的军械物资，蛮王和几名军官随同蔷薇，至于多伦，倒是早早下船去了。
“公主来过这里？”索图问道。
“我八岁时父王派人把我从阿姆科多接回底比斯，路过这里。”蔷薇一边说着，顺带也想起了一些往事，“父王曾告诉我，这里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太阳王之父为了他的远大梦想，在那次出征前就为它改了名，叫‘拉奇尔’。拉奇尔取自阳炎族的祭祀用语，翻译成萨拉语的话，就是‘胜利’的意思。”
“胜利？”
听着，包括索图在内的一些军官都笑了。
讥讽的笑。
谁都知道，与太阳王的英名不同，其父发起的第一次流域战争，历来被传为流域史上的笑谈。仅仅十三天，那场荒诞的侵略战争就以失败告终了。
下了船，很快一名传令兵跑过来。
“公主，联盟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休整的营地，多伦大人正在与对方的联络官交涉。”传令兵说，“大人让我向您请示，全军是否进行扎营？”
“在哪儿？”蔷薇问。
“就在东面那片开阔地，离港口不远。”
蔷薇略微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索图听了，也并不能发表什么意见，毕竟这里已经是联盟的领地。“我们此次远征没有后援支持，无法携带大量的军粮，只能在沿途进行补充购买，拉奇尔是重要的一站，这是外务府已经与联盟协商过的。”索图报告说，“公主，这些事办下来恐怕需要不少时间，看样子我们不得不在拉奇尔停留一至两天。”
蔷薇点头。
这原本就是在计划之内的。
“告诉多伦，按对方联络官说的办。”蔷薇向传令兵下了指令，随后往不远的城门看了一眼，“而且，恐怕联盟也不会轻易让我们继续向南。”
众人一齐看去。
此时一个身穿联盟官服的男人领着几个侍从往港口这边赶来。
“参见北翡翠王国之蔷薇公主殿下。我是拉奇尔执政官，奉烈焰之王令，特在此恭候，对贵国之远征军全军将士表示欢迎，并预祝凯旋而归。”
男人走过来后，一连发出数句外交辞令。
蔷薇正色起来。
“我代表远征军，向烈焰之王及阁下表示感谢。”说完，蔷薇连同身后的军官一起，向对方回礼。就算心中不愿，来到这里，他们也只能圆滑一些了。
正如王国一些鹰派的政客所说，远征军远离国土来到联盟的土地上，那么联盟想要吃掉这支毫无后援的军团，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看起来那位烈焰之王还是相当有诚意的，拉奇尔执政官此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敌意。
说完这些后，他又对蔷薇鞠了一躬。
“公主，我们公子想请您到拉奇尔做客。”执政官说。
“丹？”
这让蔷薇不禁一凝，并没有预料到。
……丹也来了拉奇尔么？
“公子丹已在拉奇尔等候多日，现恭迎公主殿下、还有蛮族之王阁下、以及少将多伦子爵入城，公子设下宴席，特为诸位贵宾接风洗尘。”
执政官毕恭毕敬地说。
然而，这听到一些参政的军官耳中却显得有些微妙。
联盟所宴请的，仅仅只是此次远征军中带有勋爵的人，这说明他们并不是在犒劳王国的军队，而是作为外交礼节，以东道主的身份宴请王国贵族。
他们对远征军，还是有敌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