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闷不乐直到夕阳西沉，易沉一本正经地迈入殿内，环视一圈才找到她的身影，这才遣退宫人，关上殿门，宛如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垮下身形，瘫倒在楠木椅上。
“可累死我了，没想到这个吴中令这么能说，要不是我实在熬不住了，估计今天晚膳都不用吃了。”
说完话，他等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四纪走过来搭话，不由挑眉问道“你怎么了？又生我气啊？”
四纪甩甩尾巴权当回应，继续闷头假寐。
易沉觉得奇怪，一边掀了帘子走进内殿，一边摘下头上的玉冠，“怎么了嘛，有宫人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我一只老虎，有谁会惹我。”
“那就是我又哪里做的不好？”
“……不是。”她嫌易沉啰嗦，终于抬头看向他，“你做的很好，很勤奋，也越来越有君王的气概了。只是我今天听到宫人议论你，说你变了很多。所以为了防止他人起疑，你还是得收着点性子才好。”
易沉没明白，换下广袖的袍子，挑了件轻巧的便装披上，“还要收着点？收哪里？”
四纪正要回答，有宫人禀声进来点灯，又问了是否传膳。易沉很自然地点头应下，看到宫女走过来还主动给她让了道。
没想到陛下竟然如此不拘，那宫女受宠若惊，一不小心打翻了身旁已经燃好的烛台，有两滴烛蜡溅到了易沉的衣角上。
办事不力冒犯圣上可是大罪，那宫女刚刚还泛着红晕的脸蛋霎时就变得惨白，双腿仿佛被抽了骨头一般，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奴婢该死，陛下恕罪！”
哪舍得看到小姐姐跪在自己面前，易沉好声好气地让她起来，刚想说话又想起四纪刚刚说的，只好忍住关怀，硬着绷着一张脸，“无妨，你先退下吧。”
那宫女千恩万谢，弯着腰便退出了寝殿，连同其他传膳的宫人也胆战心惊，低着头生怕被迁怒。
见他们各个谨小慎微的模样，易沉心里就不舒服。
他坐在膳桌旁，待宫人们摆好所有菜色，胡正便举起筷子准备给他布菜。
但易沉却说不用，自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你们都辛苦了，早些下去休息吧。”
胡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在反应够快，立马点头哈腰地谢过陛下体恤，便领了宫人出去。
四纪晃悠悠走了过来，闻了闻盘子里的烤肉却不想吃。易沉看在眼里，也猜出了她的心思，“你让我收点性子，指的是这好说话的脾气吧。”
“嗯，还不算笨。虽然你所说人会变的确是有道理，但变得太过突然就不对了。宫人们都能看出你的不同，那些官员，尤其是元老狐狸也能看得出来。你要时刻提防着他们，可千万别被看出端倪。”
这次，易沉没有反驳，他把一盘笋丝虾仁递到她嘴边，“天天大荤想必是吃腻了吧，明天我让他们弄些清淡的东西给你。”
四纪暗自感谢他的细心，如果不是他提出来，自己就是腻死也不会说出口，毕竟她要顾虑宫人们的猜忌，生怕自己的不同寻常被人抓把柄。
忙碌了三天。官员考核的事情终于彻底敲定，又正逢月底的早朝，不知不觉他来到这里已经两个月了啊。
四纪看着他熟练地振袖迈步，暗想自己今日应该不用开口说太多话了，而百官们也习惯了她的存在，恭恭敬敬地拜见陛下，山呼万岁。
上午照例先说政事，吴中令禀报北边的旱灾已经大为缓解了，如果陛下信得过，可派他去东边帮忙治理洪涝。
元宰相也聪明，自知陛下裁官的心意已定，便先发制人，弹劾多位官员贪赃徇私，闹得朝堂人仰马翻。
对于那些咒骂元宰相的贪官们，易沉也懒得多费口舌，全部革职查办，再顺着这话题正好把官员考核的事情说了。
上次算是给个通知，这次就是正式发试卷了，也许是官员们早有了准备，这一次倒没怎么反抗，偶尔几个顾虑自家势力的想要谏言几句，都被巧舌如簧的吴中令挡了回去。
四纪从始至终都很安静，她看着底下官员没算不上太过悲愤的表情，看着吴中令谈定自若的代传圣言，又看着易沉不慌不忙的应变，走神想起了自己在信国朝堂上的最后一天。
那一天，陈尚书被自己的乌纱帽砸中脑门，又被他拖回府邸闭门思过，伴随着老尚书的慷慨激昂，其他的臣子们也各怀心事，明明话都到了嘴边，愣是一个敢说的也没有。
然而她看着霸道，心里却不轻松。她最终还是要顾及老臣们的，既要装腔作势，又不能真的伤及社稷。
她掌权的时候，有过易沉这样的表情么，好似底下低低的吵闹声跟他无关，有似乎透着那么点得意。
易沉被底下臣子吵烦了，百无聊赖地扭头看向四纪，好似在求救想要早些解脱。
她坐直了身子，也提醒他不要失仪，好在有吴中令镇压，臣子们并没有骚动太久。
午膳时分，易沉特地召了吴中令一同用膳，“辛苦爱卿了，往后你还有的忙呢。”
吴中令表了一番衷心，又暗示自己如今“生活美满”很是惬意，除了北方那位大才子还没有追求到，基本可以说是活出人生新高度了。
易沉自然是高兴的，又跟他多说了几句，吴中令不知是今天在朝堂上露了脸风光一把还是怎么，突然就说起了自己的那些同僚们。
“臣之前害怕这样的考核制度会让大家愤懑难平，可他们私下的态度却让臣大为意外。”
安静的四纪甩了甩尾巴，仰头看向吴中令时，把依然对老虎有所忌惮的吴中令吓了一跳，喉头噎地死死地愣是不敢说话。
易沉放下筷子，随性地摸了摸四纪的脑袋，“无妨，她通灵性只是好奇你的话而已，你接着说。”
吴中令偷偷深吸了口气，这才继续回禀道：“虽然还有些官员怕自己往日的怠惰耽误仕途，但大部分的还是十分支持陛下的圣举，尤其臣认识几个为人正直清廉的好官，更是赞扬陛下明德出众，堪比太祖呢。”
没想到这得罪人的考核竟然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易沉更加自信满满了，抿着笑低头看向四纪。
看吧，我还是有点做皇帝的天赋嘛。
可四纪却没有回应他，甚至连抬头都没有，让他不由泄了气，就连下午的议事也没了之前的热情。
而且不管他回答什么，是否妥当，四纪都没有吭声。只是卧在他的脚边，睡着了一般。
臣子们本就因为神兽咆哮而烦恼不已，这下安静下来自然舒坦不少，可易沉却越发觉得不对劲，这才刚议了一个多时辰就借口身子不适，带着四纪退朝离开。
绕过闲人耳目，他陪着四纪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低头看看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天太热了不舒服？”
“没有。”
“我在午膳时太过得意忘形了？”
“不是。”
易沉挠挠头，既然都不是，她干嘛要生气呢。
以前听说别人的女朋友会莫名其妙生气，这个时候就得好好哄着才行。虽然四纪不是他女朋友，但也好歹也是个女孩子吧，该怎么哄才好呢？
胡正远远跟在陛下身后，虽然听不清陛下的话，但也看得出陛下和那只“四纪”神兽的情绪都不大高，便悄悄凑了上去。
“陛下。”
被胡正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易沉生怕自己失态，扭头瞪了他一眼，“何事？”
自知失礼吓到皇帝的胡正先告了罪，才瞥向闷闷不乐的四纪。
“陛下，这神兽也是兽，天性好动爱玩。可如今却天天跟在您身边，即便是再通人性，也像……像小孩子那样盼着能松快会儿。再加上如今暑气正盛，闷热地连人都难受何况一身毛的兽呢。”
易沉习惯性地回头看向四纪，“是这样么？”
四纪觉得好笑，晃晃脑袋又走快了些，“你觉得本宫是想玩儿的人么？”
因为有胡正在，易沉也不敢接话，又觉得胡正的话有点道理，毕竟四纪不想玩，他自己想玩啊，“那你什么意思？”
胡正的腰又弯下了一点，看着让易沉十分憋屈，天天这个样子不怕腰椎间盘突出么。
“回陛下，老奴想着要不要给那神兽建个水池，灌入碎冰，旁边再搭个高塔。说句冒犯的话，老虎不都爱玩水登高么？这些东西虽然兽园里也有，但毕竟神兽与众不同……”
给四纪建个带瞭望塔的游泳池么？这主意很新颖啊。
易沉觉得可行，而且一个池子而已也不算多大的事，便让胡正却操办了，自己则加快步伐跟上四纪，“诶你等等啊。”
回到寝殿，四纪毫不犹豫就钻进了内殿，又觉得身后跟着的易沉很烦人，扭头就吼了他一通，“你很闲是不是，奏折批了么！”
被嫌弃的易沉一脸莫名，“……这才刚下朝，奏折不是还没送来么？”
他看着四纪那微微炸毛的尾巴，又上前凑了过去，“干嘛呢这是？谁惹你不高兴了你倒是直说啊。”
四纪猛地抬头，张开大口似要呵斥，就在易沉缩着脖子准备逃跑时，却泄气地低下了头，“我自己心里不痛快，不是谁的错……”
她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颓然，竟然连朝堂之事都能懈怠。
易沉知道她一定是有了很大的情绪，所以冒着生命危险坐在她的身边，“乖，有什么不高兴，跟我说说吧，就算我可能帮不了你，但说出来也能让你好受一些啊。是不是又想薄颜了？”
四纪摇摇头，又点点头，“的确与他有关，但不是想他……”
易沉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下文，可四纪却实在不想说出来。
不得不承认易沉很努力，两个月下来已经能够应付普通的朝事，不再需要她耳提面命了。
但他如今的行事风格也好，为人处事也好，又和薄颜大相径庭。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好事，唯独四纪，但凡听到别人称赞易沉，都会为薄颜感到心酸。
在这融国的天下，还有多少人，能够怀缅曾经的那位帝王。
他们真正的帝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