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
康有为诸人,图谋变法,已经久矣。只是,长久以来,一直没有能与光绪皇帝正面交谈的时机,他不过是个举人,唯有层层上书,总被压制,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光绪皇帝召见诸人,畅谈之下,竟然甚为投机,为国为民的举措,双方一拍即合。
当年公车上书的杨深秀这次却带了个十七岁的男孩子一同前往御花园觐见光绪皇帝,这个男孩子是杨深秀的远方堂亲,叫做杨致非,据说他这一支杨家血脉,乃是当年“东林党”杨涟的后人。
杨致非虽然年纪轻轻,却才学不凡,不但饱读经书,还在杨深秀的影响下,思想的甚远,每每参加这些大人们的集会,平时不言不语只在一旁详听,忽然发出一言,都是惊人之语,纵然是康有为、梁启超这些大家,也常常刮目相看,私底下都说,这位姓杨小兄弟,真是有当年杨公之遗风啊!将来必定是为国之栋梁,因此这次特意带他觐见皇帝。
此时正值春天,御花园里鸟语花香,光绪皇帝与一行人在花园庭阁中,正谈得如痴如醉,谈到高兴处,光绪皇帝忽然一拍大腿,大声道:“若朕再不变法图强,朕便要成为千古罪人,日后得见列祖列宗,朕恐怕掩面亦不足以遮羞啊!”
众人还未感慨,杨致非忽然淡淡道:“皇上此言差矣,将来掩面不足以遮羞的只怕是另有其人,而皇上,不过是有心无力而已!”
光绪皇帝脸色一变,杨深秀忙伸手推了把杨致非,光绪皇帝定定瞧了他半晌,叹了口气道:“唉!你并没有说错啊!”
康有为早就想乘机定下变法事宜,杨致非毕竟是小孩子,虽然才学不错,但是为人处世经验尚浅,思前想后,还是不要把他拉入这场漩涡之中的好,他开口道:“皇上,致非久居乡壤,从未得见皇上御花园,近日可否容他一观?”
光绪满口答应,还派了个小太监带路。
杨致非自知这些人不愿自己参与其事,想来也是一番好意,便也不拒绝,向光绪皇帝行礼之后,便随着小太监四处闲逛。
御花园的景致果然不是一般林园可比,不过比起自然山川的险峻隽秀,自然是颇有逊色,杨致非本就没什么诗情画意,心里还有些不快,听着身旁小太监细声细气地介绍,越听越觉得讨厌,他忽然撇下小太监,独自一人往一段九曲桥上走去。
那小太监急忙道:“杨公子,那边不能去……”
杨致非毫不理会,独自大步向那边走去,那是一段九曲桥,四周环水,桥尽头是一个小亭子,中有石凳3只,石桌1只,凭水临风,甚是舒爽。
杨致非刚走到一半,便看见石桌旁坐着一个锦衣少女,低眉抚琴,身旁站着一个紫衣小鬟,看见他走过来,厉声道:“站住!你是谁?可知道汉人不可随便进来?”
杨致非一怔,随即冷笑道:“笑话!我是皇上之客,为何不可四处走走?”
紫衣小鬟冷冷道:“哼!我瞧你年纪不过十七八,竟敢自称皇上之客?你可知道我家小姐是谁?”
此时那小太监已经跟了上来,不冷不热道:“哟!我当是谁哪!原来是珍主子那边儿的小姐啊!他他那拉小姐,奴才看走眼了。”
杨致非听那小太监的语气,心想原来是珍妃的亲戚,素知珍妃与太后关系不容,因此珍妃的亲戚看来也颇不受待见。
那锦衣少女停止抚琴,缓缓抬头,杨致非只觉得艳光四射,容色逼人,忍不住低下头去,那少女道:“这位小公公,莫非是李公公的手下?琥珀颇受李公公照顾,想来小公公也出了不少力,璘儿,把刚刚珍姐姐送我的玉指环拿出来。”
小鬟璘儿略一踌躇,还是伸手入怀,取出一只金色盒子,递给那少女。
锦衣少女嫣然笑道:“小公公,你贵姓?”
那小太监一愣,“奴才姓杨。”
杨致非骤起眉头,想到这个不男不女、半人半鬼的小太监竟然和自己同姓,顿觉反感。
那少女缓缓起身,将手中锦盒递给小太监,微笑道:“琥珀年幼无知,很不懂事,还请杨公公今后多多指点。杨公公跟着李公公,那是后福无穷的。”
小太监掂了掂手中的锦盒,喜不自禁,连连作楫道:“他他那拉小姐又美丽又聪明,老佛爷也喜欢得紧,奴才哪有资格指点小姐。奴才不扰小姐清静,奴才告退。”他半躬着身子,对杨致非道:“杨公子,这里是宫中贵族停留之地。请勿多作停留,随我去吧!”
杨致非冷冷道:“贵族?哼!既然贵族如此重要,便由他们去打洋人好了,何必还要与我堂叔等人商议?肉食者鄙,岂能远谋!”
锦衣少女道:“没有关系,杨公公你先回吧!一会儿我让璘儿送这位公子回去。”
毕竟是送了东西,小太监顿时谦恭无比,低头哈腰的应了,悄悄离去。
杨致非也不向那少女道谢,自顾自望着远方,双手扶栏,神情淡漠。
锦衣少女也不和他搭话,继续抚琴,弹出“铮铮”之声,随后唱道:“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弟。有酒唯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在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她声音清脆,如黄鹂初啼,莺莺鹂语,唱起来更有一种淡淡愁意,杨致非忍不住凝神细听,听她一曲唱完,冷笑道:“纳兰性德还有什么哀愁?要是他还谈什么拭尽英雄泪,那别人真是不要活了。”
那少女琥珀抬眼道:“各人有各人的苦恼,纳兰公子看似荣耀无限,其实爱妻早逝,自己一身文才武功无所用处,那也是他的哀愁啊!”
杨致非“哼”了声,琥珀起身走到他身边,“汉人也好,满人也好,终究不过是大清帝国的一分子,即便是皇上,也是为大清国而生,远非大清国为皇上而存。即便你我不在,大清国也能千秋万代,长久下去。”
杨致非淡淡道:“是吗?就凭现在这样?满目租界,遍地洋人?哀呼塞耳,血腥冲鼻?”
琥珀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望着他,“不,如今皇上,不是正与几位先生商议变法之事吗?变法图强,大清国万世基业,才能恒古不移。”
杨致非转头望着这个明媚的少女,只觉得这个少女似乎并非自己刚才所想般趋炎附势,“原来小姐也知道他们。”
琥珀垂头道:“我堂姐是皇上最最喜爱的珍妃娘娘,偏偏珍妃娘娘极不受老佛爷待见。他他那拉族说是贵族,其实早已式微。我无父无母,依靠着珍妃娘娘,若不机灵些,早就被赶走啦!”
杨致非目不转睛的望着这位琥珀小姐,只觉得有种异乎寻常的熟悉感,一见如故,想来也就是如此。
变法之日将近,康有为等愈发忙碌起来,杨深秀也没有时间去理睬这个脾气怪怪的小堂侄,杨致非忽然变得不爱参加他们的集会了,总是看不见人影,常常瞒着杨深秀外出,去哪里也不说,一大早出门,晚上回来,整天笑意盈盈。
杨深秀终于有一天按耐不住,抓住一直跟着杨致非的书童,“你可知致非这段日子为何总是行色匆匆?认识了什么朋友么?”
书童点头,“听公子说,似乎是位小姐。”
“小姐?什么样的小姐?”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好像是位贵族小姐。”
杨深秀骤起眉头,“叫什么?他几时认得的?”
书童道:“这个公子没说过啊!不过听公子说,他还写了幅字给那位小姐呢!”
“什么字?”
“好像是‘变法图强,刻不容缓’。”
杨深秀忽然有种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因何而来,他却不得而知,“那位小姐姓什么?”
“听公子说是他他那拉氏。”
“是珍妃娘娘家的?”
“嗯。”
杨深秀听说是珍妃家的女孩,略感放心,变法之日已近,他终日有些忐忑不安,毕竟这要与朝中最大势力者为敌,实在是“四两拨千斤”。
1898年6月11日,光绪皇帝颁布《定国是诏》,正式变法。
光绪帝发布了一系列除旧布新变法诏令,罢黜一批顽固大臣,擢拔了一批维新分子,一时“欢声雷动”,维新运动达到高潮。只是这些知识分子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场旷古烁今的变法运动,只持续了短短103天。
9月21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重新“训政”,光绪皇帝被软禁,谭嗣同等6人被捕,下放天劳,即将问斩。
杨致非年纪尚小,虽然与堂叔一同觐见过光绪帝,但是光绪皇帝自然不会主动将他例入“六君子”之内,就连承办此案的官员,也不将他放在眼里。
只是慈禧太后,却知道了他的大名,指名要处斩,原因是——“鉴于变法积极分子,不杀不可,斩草除根。”
他竟然是“变法积极分子?”哪里来的证据?
押上刑场的那天,他依稀看见人群中璘儿的身影,那个美如天仙的少女呢?她现在在何处?耳边听见杨深秀的声音,“致非啊,你真是交友不慎!你知道什么叫做‘证据确凿’吗?是你送给他他那拉的那幅字啊!他他那拉琥珀原本是珍妃娘娘的堂妹,始终想成为皇上的后妃而不成,如今她投靠了太后,就凭着出卖你而得宠啊!”
杨致非心中一片茫然,眼睛所着之处,竟然都是琥珀的身影,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时辰到!”
监斩官手中令符抛下,“斩!”
他此刻真的看见了,看见了那个少女,她一身白衣似穿孝服,半跪在人群中,嘴唇一开一合,喃喃自语,他的头颅飞出去的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她的声音:“……欠你……若有来世,我们一定结为夫妻!”
程亦风一声大叫,双目猛地睁开,汗水涔涔而下。周绍南似笑非笑,坐在办公椅上,探究似的看着他。
“程先生,你觉得你知道你是谁了么?”他微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