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北京城里东单、西四、鼓楼前,前门、王府井、大栅栏,外加天桥、菜市口、花儿市,更有那一条条的旧货街、皮货街、绣花街、木器街、干鲜果子街、玉器街、灯笼街、图书文化街……那么多鳞次栉比的老字号,能排列出一部堪比《东京梦华录》的北京版来。沿着街捋,挨着家逛,吃吧,买吧,玩吧,可着劲儿地造吧……一辈子也说不尽哪!
一
想起过去的那些老字号,多少有些心酸。
字号是有生命的,而要它们命的是历史,要活命得先抵住社会变迁。美国人多少代都喝可口可乐,可乐能多少年不走样,美国本土又不打仗,这字号如同铁打的。可中国不行,站在北京前门大街四下里望,以前的字号一家挤着一家,义和团一把火点了老德记洋货铺,火烧连营,那些字号全成灰了。
若论中国的老字号,足有上千家,然而盈利的不过十之二三。就如同被义和团一把火点了一样,老字号如风般地退场。现在,只有个别厌恶快餐并怀抱旧式光阴的人,才想着今天是什么场合,要到哪个馆子点哪个菜;想着逢年过节,给亲戚提拉一份稻香村的点心匣子。但在穿衣上,也绝少再有去瑞蚨祥、谦祥益买布现做的,也不在家穿千层底,冬天也没人穿毛窝(棉鞋);不舒服了去医院,而不是去同仁堂找坐堂大夫;能用资生堂,就不用蛤蜊油、雪花膏……西洋字号逐渐代替了中华字号,这不禁让人想起常四爷的话:“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意儿啊!老刘,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鞋大衫,洋布裤褂……”
我对老字号是留恋的,不论是逛老街还是看老照片,我喜欢看那些字号,看字号上的幌子和广告语。
每种行业都有个幌子,幌子也叫招幌。《清明上河图》里就有幌子。民国时期有个洋摄影家叫甘博,他狠狠地拍了一通前门大街,能从中看到许多老式幌子。最近见到街面上保存的老式幌子是在安阳老城区,一家过去的药铺,现在已成民居。
现有的幌子基本照旧,理发馆是用圆筒的三色转灯,东来顺还是用火锅,而茶叶铺吴裕泰立了个抹茶冰激凌道具当幌子。
过去,每种行业都有广告语。那种用词不上书本,只相当于民间俗语,典雅,内敛,模拟对联或四六句,化自古人的思维方式。现代人能模拟文言,但难模仿过去字号的习惯用语。那些广告语连带字号名都是用书法字体雕刻在砖石上的,其中不乏民国时期书法家的手笔。旧京有位书法家叫张伯英,前门外的字号,大半出自他手。而天津的字号,则多出自华世奎之手。
各行广告语和字号,都有自己的写法。
比如一家药铺,在一间门面的上部有女儿墙,从右往左分别是:
自办各省,地道药材,照×批发
下一排,右起是“泉香桥井”,左起是“春满杏林”,中间是字号:“同×堂。”(中间的字看不清)。
又有一家杂货店,上下联分别为:
各种槟榔加工改造适口精良
奇品名烟批发各省与众不同
横批:“槟榔×批发。”
有一家叫福兴居的饭馆,来得干净利落:
福兴居饭庄包办南北酒席内设旅馆
其中“饭”字写的是“飰”,用了个很少见的异体字。兴华园浴池的对联为:
难比趵突敢比趵突
不是华清胜是华清
中间横批:“洁净盆塘。”
如今,很多字号和广告词都被铲掉或抹平了。当一个字号手艺不是原来的、经营不是原来的、氛围更不是原来的时,那也无从谈承传了。
二
自家称呼自家的字号,习惯叫“柜上”。我想起很多柜上的故事,也有些其他字号的故事。
一年夏天我去过一趟福建,确切说去的是闽西,那里有个地方叫永定,特色建筑是土楼。从土楼群中钻出来,我们来到一个小村,村里的文物叫虎豹别墅,是胡文虎、胡文豹家族的产业。
胡文虎这个人,是与陈嘉庚并称的大慈善家,听名字就很江湖气。他出身江湖郎中家庭,文化水平不高,却混迹江湖,仗义疏财。他有个残疾兄弟叫胡文豹,兄弟感情颇深,他一直照顾兄弟,一向是虎豹并称。他开创的品牌是万金油、八卦丹等,在民国时期畅销一时,什么都治。“万金油”成了一个词,现在还在使用。他们1920年就进军新闻业,在南洋一带有四十家报纸,缅甸的《仰光日报》、香港的《星岛日报》等,都是胡家的产业。
论规模,当时北京没几个字号能与之匹敌。但多少年后,胡家的产业传到女儿胡仙手里,破产了。
胡家在1949年后没留在大陆,而是下了南洋。大陆的万金油渐渐被清凉油代替,新产品开发得不够好,卖万金油还能衍生出什么东西呢?顶多是跌打损伤膏。报业经营得不顺,倒也还上了市。倒霉的是,80年代胡家搞了房地产,1997年又经历了亚洲金融危机,这是个很惨的故事。
同样是医药,还有个相对小成、一时爆款的东西:北京长春堂的避瘟散。
民国时期日本的袪暑药仁丹一时流行。仁丹的包装上是个留着日本胡子的男人(有个词叫“仁丹胡”)。那正是人们在心里抵制日货但表面上不得不用的阶段。北京长春堂的老板孙崇善(人称“孙老道”)抓住时机,顶着仁丹发明了避瘟散。避瘟散的包装上画的是个打坐的年长道士,孙老道本身也是火居道士【6】。避瘟散本着能治闹过一时的虎烈拉(霍乱),也本着民族情绪,这产品在民国时期风行一时,后来便完成使命,退出舞台了。
发家的字号各有各的不同,但败家的字号大多相似,多是因为家庭内部纷争,出了败家子,也有遭遇战乱、供应链的断绝或资金短缺的,一言以蔽之,经营不善罢了。
但字号败亡,有隐藏的原因。
三
老字号的制度与现在的不一样,是伙东制和学徒制的混合体,浸透了中国家庭伦理。
伙东制是东家出钱请一位掌柜的,也便是现在的职业经理人和CEO。旧京山西人善于经营,东家多是请他们来做掌柜。这制度讲的是规矩、人情和伦理,没有严格的考察。这就等于一家企业里没有董事会和监事会,没有对所有人的量化考核与监督,也没分清大掌柜与东家——CEO和股东——的职权关系。东家没分家时,整个大家庭都靠这桩买卖来吃饭,全家的钱便是柜上的钱。干活儿分钱时,便不易区分,这是传统的大锅饭,很容易滋养败家子,更有扯不干净的近亲繁殖和家族矛盾。
旧式的字号不介意任人唯亲,都是自家的买卖,肯定要首先选用亲友,用信得过的人,雇伙计也要找铺保。一家字号经营的成败,一半以上倒要看这家几房之间的关系。企业与家族不分,事业与家庭不分,事业败亡了,家族也跟着分崩离析。
另一个制度是学徒制。学徒在字号里干活儿,用不着上学,多是十几岁跟着学徒三年,三年中学成手艺便出徒,但多是留在柜上继续当伙计,一直干到老。这样二十年下来,即便是个伙计,也能在乡下买房子置地了。
作为一家字号的伙计,在过去并不容易。我的祖父念了几年私塾,十二岁起,在前门外的鼎仁当铺(这个字号得自家里的说法,并未考证)学徒三年,学成了便回来干自家的买卖,跟着曾祖学习照相。问家里人:为什么去当铺?答曰:当铺里吃得好,不挨打,条件在各种铺子中算好的。
伙计肯定会为字号服务一生(也不会干别的),但学徒的时候,多是受难受气,伺候师傅一家,受尽委屈。老舍先生的《我这一辈子》里,当巡警的主人公是裱糊匠学徒出身,开头几章写尽了学徒之苦。“能挺过这么三年,顶倔强的人也得软了,顶软和的人也得赢了……一个学徒的脾气不是天生带来的,而是被板子打出来的。”但对东家而言,徒弟太老实太笨的话,做事不灵光,太聪明的话,肯定会干活儿偷手,保不齐就卷铺盖跳槽,所以制度森严也在所难免。
落后的经营方法会弄得土不土、洋不洋,新派和老派都不待见,难以迎合年轻人,也无法融入生活。这或许是老字号衰落的根儿上的原因。
再者,原先的老字号的消费群体很稳定,稳定到能不用现金,多是在年中、年关时才结账,体现的是品牌忠诚度。熟识的买卖人,谈事多是君子协定,不必签合同,完全靠口头,一说就这么定了,就这么执行,现代社会则不一样。过去是人情社会,是一个道德社会,现代是契约社会。契约可以撕毁,但道德与人情不能违背,就像中国的礼教。
老字号最终面对的是社会的变化和消费者的变化。以前阿胶是有钱人用的,而现在普通人也用得起。过去人活得好好的不会送人参,都是人落了炕快不行了,送上人参熬汤,再硬撑一段;不像现在,有了西洋参,没事嘴里含着。过去没有炼乳和巧克力,生孩子的妇人为了补营养才用阿胶。如今北京的字号,除了同仁堂和稻香村,几乎都退化了。
中国的老字号绝不是产品不如人,而是经营理念、企业文化赶不上时代变迁。国货不重包装,更不重审美,这是一大败笔,要知道,普通人买个拿得出手的东西,不是为了自己,多是为了装点给别人看的,更多是为了送礼,或为了情侣之间的点缀。马应龙是研制药膏的,做的眼药和痔疮药都极为好用,它的产品被美国人奉为圣物。单从这一点,就知道中国字号能卖,重要的是看我们怎样经营。
四
过去北京人的生活是与字号绑在一起的。北京人习惯请客或收徒弟去鸿宾楼;做买卖开张去东兴楼;考试中了去泰丰楼(在南方可去状元楼);而有好事了,去致美斋;纯属聚会雅集,到同春园或同和居……去哪个饭馆、请谁、吃什么,与人的生活绑在一起。“头顶马聚源(帽子),脚踩内联升(鞋),身穿八大祥(八家大绸缎庄),腰缠四大恒(指四家银号的银票)。”过去的生活,不能不用老字号。
我们侯家经营过仨字号——德容、爱翠楼、松竹林,一个照相馆、俩酒楼,又在一些字号里有点儿股份。可不到一年,伯祖父和曾祖父先后宾天,家里没多久就卖了三进的小院,从南锣鼓巷的黑芝麻胡同搬到我现在居住的北新桥。原因是欠的债还不上,家里没人挑大梁。这仨字号起码干了四十年,公私合营也过去六十年了。现在,我总是在脑补祖父、曾祖父、叔伯祖父们如何辛苦地管事,他们上上下下地忙碌着,而伙计们却各种偷懒,最后都跑光了。我不忘家中的字号,它们养育了祖先,也养育了我,否则我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日日夜夜地想,为什么我家的字号没了,而香奈儿还活着。
我想念家中的字号,我不知怎么弄得兴旺,但知道它们是怎么完败的。我希望每家字号都前途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