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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忆奥古斯都

我想我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几个认识奥古斯都·海尔[1]的在世者之一了。当年我出版的第一本小说曾获得了一定的成功。奥古斯都请了一位我们共同的朋友邀我共进晚餐,见面一叙。那时我还年轻,二十有四,性格羞涩。可他却挺喜欢我,因为我虽然沉默寡言,却很乐意听他高谈阔论。此后不久,他从自己的乡间宅第“赫姆赫斯特”给我来信,邀我前去度周末。我因而成了他家的常客。

奥古斯都的那种生活方式已然是明日黄花了。因此我觉得在这里描述一下他的日常起居也未免不是件饶有趣味的事。每天早上八点,一个女佣身穿窸窣作响的印花连衣裙,头戴垂着饰带的软帽,准时踏进你的房间,端来一杯茶和两片薄薄的黄油面包,放在你的床头柜上。如果这是冬天,那女佣的身后还会跟着一个助手,同样穿着印花裙,只是没有那么鲜亮,那么窸窣有声。这位助手会将前一夜壁炉里的余烬耙走,再重新燃起一堆火。八点半,女佣再次光临,这次拿来了一小罐热水。她倒空了你前夜临睡前装模作样洗过的一盆水,把水罐放进盆里,再盖上一条毛巾。在她忙碌的时候那位助手会端来一个坐浴盆。她先在地上铺好一块白毯,免得有水溅在地毯上,然后在燃着火的壁炉前把坐浴盆放在白毯上,盆的两边分别摆上一大罐热水和一大罐凉水,还有从脸盆架上取下的肥皂盘和一条浴巾。这时女佣们告退。坐浴盆对今天的这一代来说一定是很陌生了。那是一个直径三英尺的圆盆,深约十八英寸,带有靠背。坐在盆里时靠背刚好抵到你的肩胛骨。盆的外部漆成胆黄色,里面是白色。盆里没有放腿的地方,所以只好把腿伸在外面。除非你会柔术,不然你是没法洗脚的。你也没法搓背,只能用海绵吸了水顺着脊背浇下去。这件家什的优点在于,因为你的脊背和双腿都不在水里,所以你没法像全身泡在浴缸里时那样优哉游哉。尽管你因此失去了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雅趣,不过当九点钟早餐铃响起时你肯定已经打理完毕准备下楼了。

餐桌前奥古斯都这时已然安居上座。桌上摆好了丰盛的早餐,等待着他享用。他面前摆放着一本厚重的家传《圣经》和一大本包着黑皮封套的祈祷书。坐下时奥古斯都看起来庄重甚至威严。可他身子长,两腿短,所以一站起来就失去了先前的威风,显得实在有些可笑。客人们落座后仆人鱼贯而入。餐具柜前已经为他们摆好了一排椅子。柜子上除了一大只火腿和一对冷雉,其他各种各样的美味都盛在银餐盘中,下面点着细细的甲醛蓝焰保温。奥古斯都这时读了一句祷文。他的嗓音尖锐刺耳,有些金属感,读祷文时的语调让人觉得他可不会容忍任何关于上帝的胡言乱语。有时一位客人会迟到一两分钟;他非常小心地推开门,踮着脚尖溜进房间,好像恨不能变成隐形人。奥古斯都也不抬头,只是在句子当中停了下来,直到那位迟到的客人入座后才重新开口,接着刚才的地方读下去。空气中充满了斥责;但也仅此而已。奥古斯都此后便不再提及那个懒蛋的拖沓了。读完几句祷辞后他合上祈祷书,打开圣经。他读完了当天标记的段落,最后说道:“让我们祈祷吧。”听到这话我们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客人们跪在膝毯上,仆人们跪在土耳其毯上,一齐和声吟诵主祷文。然后我们爬起身来,厨师和女仆们快步离开房间;片刻后侍女端来茶和咖啡,拿走圣经和祈祷书,取而代之以茶壶和咖啡壶。

对于家庭祷文我很熟悉。因此我注意到奥古斯都念的一些祷文在我听来很奇怪。我随后发现他把自己那本祈祷书里的很多行句子都干净利落地涂掉了。我问他为什么。

“我把所有赞美上帝的段落都划掉了,”他说。“上帝肯定是位绅士;没有哪位绅士愿意当着自己的面被人奉承。这很失礼,很不当,很庸俗。我想所有那些令人作呕的拍马逢迎一定都是对他的极大冒犯。”

当时这种想法对我来说非常古怪,甚至有些滑稽,但后来我渐渐觉得他也不无道理。

早餐后奥古斯都回到自己的书房,继续写他当时正在着手的一本自传。他自己不吸烟,也不允许在房间里吸烟,因此那些急于享用一天中第一斗烟的客人们就只能出门了。这在夏天倒也惬意。你可以捧上一本书,坐在花园里。可要是冬天就没那么舒服了,你只好躲在马厩里避避风寒。

午餐时间是一点钟,吃的是一顿结结实实的鸡蛋或者通心粉。如果没有前一晚的剩菜,就再配点蔬菜和甜点。下午,用过一餐丰盛的茶点后,奥古斯都披上黑套装,穿上黑皮靴,戴上硬领和圆礼帽,领着客人们去庭院里散步。他的地产不大,只有不到四十英亩。可通过精心规划,移花栽木,他让这里多少显露出点乡村豪宅的庄园气派。他同你一边走着,一边指点出他最近作出的改进——这里他成功地模仿了一座托斯卡纳别墅的花园,那里他试图营造出开阔的视野,别处他又设计了一条林荫走道。我不禁注意到,尽管他很反对阿谀奉承上帝,可对客人们的溢美之词他却洋洋自得地照单全收。散步最后以拜访“疗养院”作为终点。这里是他为招待那些遭遇困境的贵妇们安排的一间小房。他邀请夫人们一次来住上一个月,为她们提供旅费,还给她们送去庭院农舍里的土产。他会询问女士们感觉是否舒适,是不是还需要点什么。他是如此微妙地拿捏着施恩者与受惠者之间的落差感,把恩赐与慈善融为一体,即便是那些给庄园上的佃农送去小牛蹄冻和半磅茶叶的公爵夫人们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散步过后是下午茶时间。这是丰盛的一餐,有烤饼、松饼、面包黄油、果酱、清蛋糕还有葡萄干蛋糕。下午茶持续大半个钟头,席间奥古斯都会谈起他的早年生活,他的游历见闻,他的众多友人。六点钟他回到书房写信。当铃声再次响起,通知大家下楼晚餐时,我们又见面了。女仆们穿着黑制服,戴着白帽子,系着白围裙为我们服务。晚餐有汤、鱼、禽肉或野味、甜点还有开胃菜;雪莉酒配汤和鱼,红酒配野味,波特酒配坚果和水果。晚餐后我们回到客厅。有时候奥古斯都为客人们大声朗读作品,有时候我们一起玩一种叫“哈尔马”的极其无聊的跳棋游戏。还有时候,当奥古斯都认为客人们足够体面时,会向我们诉说他的英雄往事。大钟敲响十点整,奥古斯都从壁炉旁的椅子里站起身来。我们走进大厅,拿起早已备好的银烛台,点上蜡烛,回到各自的卧室。房间的盆里有一罐热水,壁炉里的火熊熊地燃着。仅凭一根蜡烛的光没法读书。不过躺在一张四柱大床里,看着炉火闪动摇曳,直到你进入青春的梦乡,这也未尝不是件妙事。

这就是十九世纪晚期一座乡村小宅里的一天。这也或多或少反映了当时全国成千上万所类似宅院里的生活。它们的主人并不算富裕,但也足以维持那种优越舒适的生活方式了——这在他们看来是作为绅士理所应当的。奥古斯都很有家族荣誉感。没有什么比向客人们展示家族“奢华的过去”更能令他愉快了,而“赫姆赫斯特”充斥了这方面的见证。这是一座布局零乱的房子,宽走廊,低屋顶,没有什么建筑学价值。不过奥古斯都通过添加一两个房间,在花园里建起拱廊,还有时不时地装饰点瓮缸和雕塑——其中有一尊是曾经矗立在圣保罗教堂前的安妮女王和她的四随从——成功地给这地方营造出了某种氛围。这看起来就像是过去某个大贵族的遗产。如果没有未亡人来继承的话,还可以体面地暂借给某个前奥斯曼宫廷大使的遗孀姑妈。

奥古斯都深深地意识到他代表了一个古老的乡村世家——赫斯特姆塞克斯的海尔家族,并同很多贵族家庭有着遥远的血缘关系。尽管家道已经中落,这一家族背景在他心中依然举足轻重。他就像个被流放的国王,身边满是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遗迹,记录着他过去的尊贵荣耀。他和颜悦色地对待那些三教九流之徒——身世的巨变使他不得不同这些人来往——同时对他们应尽的礼数也毫不马虎,免得这些顽劣的家伙误把客气当福气,乱了规矩。

尽管奥古斯都有时带着不屑的微笑提及他是爱德华一世的一个王子的后代,他的家族基业其实是由弗朗西斯·海尔创立的。弗朗西斯是一个聪明的教区牧师,并幸运地成为了罗伯特·沃波尔爵士在剑桥国王学院时的导师。我们知道,沃波尔的晋升归功于马尔波罗公爵夫人萨拉。可以推测也是通过她的影响,弗朗西斯·海尔被任命为低地国家军队的总随军牧师。在布兰海姆战役和拉姆利斯战役中他同那位伟大的将军[2]一起纵马驰骋。拥有这样有权势的朋友,他的才华没有埋没也就毫不奇怪了。他先后成为了伍斯特大学校长和圣保罗大教堂主教;一直到他被任命为圣亚萨首任主教以及后来的奇切斯特主教后,他还一直保留着圣保罗大教堂主教这一薪酬丰厚的职位。他有过两次获利丰厚的婚姻。他的第一任妻子贝塞亚·奈勒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小弗朗西斯。小弗朗西斯后来继承了母亲的产业“赫斯特姆塞克斯”——一座庞大浪漫的城堡,还有一处体面的庄园。他后来把奈勒的姓氏加在了父亲的姓氏后。弗朗西斯的第二任妻子也是一笔丰厚产业的女继承人,并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罗伯特。作为他的受洗礼,罗伯特的教父罗伯特·沃波尔爵士赠与他格里夫森德港清扫员的干薪,一年四百英镑。这笔薪俸他一直领到去世。罗伯特爵士对老导师的儿子关照有加,建议他投身教职,这样自己可以更好的照料他的前程。罗伯特欣然领命,并在温彻斯特先安顿了生计,后谋得了教职。他的主教父亲是个谨慎的人,在罗伯特还很年轻时就早早地为他安排好了同一名女继承人的联姻——她的产业堪比主教自己的妻子。罗伯特的大哥死后无嗣,这位温彻斯特教士因而继承了赫斯特姆塞克斯城堡。主教一定对儿子的地位非常满意。

然而,主教的子孙们却似乎没有继承到多少他的世故练达。从此之后家族的财富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败落的第一步是罗伯特教士的第二任妻子迈出的。她拆毁了城堡,拿走了地板、门板和壁炉架,在领地的另一处造了一座新豪宅,取名赫斯特姆塞克斯宅。教士的大儿子叫弗朗西斯·海尔-奈勒,也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奥古斯都的爷爷。他是个脸蛋漂亮、不务正业的家伙,冒失机灵、出手阔绰,好像时不时地就会背上一笔债务,不得不靠出售他在赫斯特姆塞克斯庄园的产业来还债。丹佛郡伯爵夫人乔吉安娜对他青眼有加,把自己的表妹,圣亚萨主教乔那森·雪普里的女儿乔吉安娜介绍给了他。这一对人儿居然私奔了,他俩各自的家庭立即将他们“义愤填膺地逐出家门”。从此以后不论是圣亚萨主教还是温彻斯特教士都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俩。他们跑到了国外,靠着伯爵夫人供给他们的一年两百英镑过活。两人生了四个儿子:弗朗西斯、奥古斯都、朱里斯和马库斯。等到乔吉安娜·雪普里的丈夫弗朗西斯·海尔-奈勒最终继承了父亲的财产后,他以六万英镑的价格卖掉了余下的祖传庄园。老弗朗西斯卒于1815年。他的大儿子弗朗西斯·海尔这时已不再拥有赫斯特姆塞克斯领地,因此放弃了奈勒的姓氏,继承了余下的家族产业,继续过着寻欢作乐的生活,直到他的财务状况迫使他移居欧洲大陆,就像很多那个年代的败家子一样。不过他手头显然还有钱烧,足够他一星期举办两次大型晚宴。他的圈子很上档次,其中德奥塞伯爵和布莱斯顿夫人、德萨特勋爵、布里斯特勋爵还有杜德利勋爵都算是他的密友。1828年他同银行家约翰·保罗爵士的女儿安妮成婚,并育有一个女儿和三个儿子。最小的儿子于1834年出生——他就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奥古斯都。

尽管赫斯特姆塞克斯庄园此时业已售出,海尔家族这时仍然保留着丰厚的圣禄。圣职的继承人是弗朗西斯·海尔-奈勒的小儿子,罗伯特·海尔教士。当时普遍认为,他的职位将由弗朗西斯·海尔的三兄弟之一,奥古斯都·海尔教士来继任。关于三兄弟中最年轻的一位——马库斯,我所知甚少,只听说他娶了埃尔德利的斯坦利勋爵的女儿,在托基有一处“宅第”,在赫斯特姆塞克斯教长府下榻时抱怨茶水总是没煮沸,最后就是他卒于1845年。朱里斯是三一学院会员,学识渊博。他和他的兄弟奥古斯都曾合著过一本叫《试问真理》的著作,当时曾一度受到善男信女们的推崇。罗伯特·海尔教士去世后,他的侄儿奥古斯都·海尔教士不愿离开自己任职的奥尔顿·巴恩斯教区,便劝说弟弟朱里斯代替自己接受赫斯特姆塞克斯的圣职。朱里斯很不情愿离开剑桥大学,可强烈的责任感不允许他坐视一件如此珍贵的家产白白流失,最终同意作出牺牲。他最后当上了刘易斯教区的执事长。

奥古斯都·海尔教士娶了斯托克-旁-托恩教区长奥斯瓦尔德·莱彻斯特的女儿玛丽亚。1834年他因健康原因前往罗马,结果卒于该地。我们的奥古斯都也恰好于这一年出生,他的名字也取自奥古斯都·海尔教士和他的教母奥古斯都·海尔太太。孩子的父母——弗朗西斯·海尔和安·海尔这时感到,既要以符合自己身份的方式生活,同时又要养家糊口实在是力不从心,因此末子的出生令他们非常烦恼。玛丽亚·海尔膝下无子。回到英格兰料理完亡夫的丧事后她忽然想到,也许弗朗西斯夫妇会同意将教子过继给她。她于是给嫂子写了封信,很快便收到了这样一封回复:

“我亲爱的玛丽亚,你真是太好了。没问题,孩子一断奶我们就把他送来。如果还有别人愿意领养孩子,请你记得我们这儿还有。”

于是这孩子便被顺水推舟地“送到了英国,随身带了一个绿色的小毛毡袋,里面装了两件白色的小睡衣和一条红色的珊瑚项链”。

玛丽亚·海尔的父亲奥斯瓦尔德·莱彻斯特教士出身于一个古老的家族,据说是征服者威廉的祖母、诺曼底公爵夫人圭纳拉的直系后裔。因此他同曼斯菲尔德庄园的伯特伦家族还有彭伯里的达西先生[3]处于同一阶层。奥斯瓦尔德·莱彻斯特教士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他对于一个英国绅士应有的礼数毫不含糊。他一定会赞同凯瑟琳·德·包尔夫人的观点:伊丽莎白·班纳特不是达西先生应该娶的女人。[4]赞美诗作者雷金纳德·赫伯,即后来的加尔各答主教此时是霍德奈教区长,离玛丽亚·莱彻斯特的家只有两英里远。玛丽亚和教区长夫妇交往甚密。雷金纳德有一个叫马丁·斯图的助理牧师。我们没有听到任何关于他祖先的事迹,因此可以断定他不是“出身名门”。玛丽亚同马丁两人坠入爱河,可她的父亲断然拒绝她同一个“区区乡村牧师”结合;而玛丽亚又是个顺从的女儿,不能没有父亲的首肯自作主张。雷金纳德被任命为加尔各答主教后,邀请马丁担任他在印度的礼拜堂牧师。马丁·斯图接受了这个职务,希望以此取悦奥斯瓦尔德·莱彻斯特大人,好让他同意自己和玛丽亚的婚事。他的希望是徒劳的。玛丽亚同马丁挥手告别,几个月后传来噩耗:斯图先生死于热病。奥古斯都·海尔教士是赫伯夫人的表亲,也是马丁·斯图的朋友。他一直是这对恋人的密友知己。每当他们需要一诉苦衷时奥古斯都总是乐于倾听。当得知马丁的死讯时,玛丽亚·莱彻斯特提笔给奥古斯都·海尔写了这样一封信:

“我不得不写下几行字句,尽管我知道这样做毫无必要——奥古斯都·海尔太了解我的感受了,毫无疑问已将我此刻的心情一览无余……我把你视为我的患难之友,与我共同承受我此刻的哀伤……我知道只要可能你一定会来我这里。待到相见时让我们共同哀伤。这将是对我莫大的安慰。”

于是他们见面了,此后还彼此通信。玛丽亚在日记里写道:“不知不觉地”,她心中对奥古斯都的“尊敬和友情”渐渐“呈现出新的色彩”,“让位给某种更温暖的情谊所特有的温柔和美丽。”马丁·斯图死后两年,奥古斯都向玛丽亚求婚,她答应了。“依偎在奥古斯都的爱意中,”她再次在日记中写道,“我感到生活不再是一片空白。一切又呈现出新的亮丽色彩。”但直到一年后,她才得到父亲对这桩婚事的认可。可以推测,他之所以同意是出于为女儿的幸福着想——玛丽亚那年已经三十一岁了。在当时看来,姑娘到了这个年纪,借用华兹华斯先生略显尖刻的诗句,已经“在枝头渐渐枯萎”了。另一方面他也觉得,爱德华一世幼子的后裔——赫斯特姆塞克斯的海尔家族同诺曼底公爵夫人圭纳拉的后裔——托夫特的莱彻斯特家族之间的联姻确实是门当户对。而且奥古斯都的伯父罗伯特去世后,赫斯特姆塞克斯区丰厚的圣俸就会收入他的囊中,玛丽亚应该可以过上与她的贵妇出身相符的生活。尽管两个家族都真诚地相信,此生只是他们在通往天堂路上短暂停留的一个驿站,可话说回来,把这个临时居所安顿得尽可能舒适一些在他们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丈夫过世后玛丽亚·海尔在小叔朱里斯的赫斯特姆塞克斯家中住了几个月。后来她在附近选了一处叫“莱姆”的房子,在那里一住就是二十五年。在领养教子小奥古斯都时,玛丽亚一心想着要将他培养成一名圣职人员,将来接替朱里斯叔叔成为赫斯特姆塞克斯教区长。她从一开始就着手培育他的美德。奥古斯都只有十八个月大的时候她就在日记里写道:“奥古斯都变得顺从多了,愿意把自己的食物和玩具给别人了。”奥古斯都的神学教育始终是她的心头大事。他还不到三岁就已经开始识字和学德语了。这时玛丽亚又尽心尽力地向他讲解三位一体的奥秘。他四岁时所有的玩具都被没收并塞进了阁楼里,好让他懂得生活中有比玩具更严肃的事。他没有同龄的玩伴。“莱姆”的大门附近住着一个穷苦的女人。玛丽亚经常前去探望她,接济她的生活,虔诚地劝导她接受自己的命运,把它看作是神的特殊赐福。那女人有一个小儿子,奥古斯都非常渴望和他一起玩儿。有一次他俩真的在一片秣草地上玩了起来。为此他受到了非常严厉的惩罚,从此以后再也不敢了。对海尔太太(过去是托夫特的莱彻斯特小姐)来说探望穷人不但是一种责任,也是爱的实践。但一个名门之子和一个工匠的儿子耍作一团,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1839年三月十三日,她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小奥古斯都长到五岁了。可他个性太强、自我中心、贪图享乐、占有欲强——我怀疑这些是他性格中的显著特征。愿上帝指引我明察洞悉,纠正他的罪恶倾向,帮助他脱离自我、造福他人。”

尽管玛丽亚费尽心机,奥古斯都有时还是调皮。这时他会被严令上楼“做准备”。我估计“做准备”的意思就是要他脱掉裤子,光着小屁股,等着妈妈把朱里斯叔叔从家里请来打屁股。打屁股用的是马鞭。海尔太太害怕孩子被惯坏,因此小奥古斯都是要什么偏不给什么。有一次她带着孩子去助理牧师的妻子家做客,有人给了小奥古斯都一根棒棒糖,被他吃下了肚。等他们一回家,玛丽亚就嗅出了他嘴里的薄荷味儿,便硬是用调羹给他喂下了一大勺大黄加苏打,好给他一个教训,将来不要放纵肉体的欲望。

这时玛丽亚·海尔结识了传教士弗兰德里克·毛瑞斯的两姐妹——普丽西拉和艾瑟。她们俩在雷丁办了一所小学,不过每年都会来“莱姆”住上一段时间。她们的信仰极度虔诚,甚至到了慑人的地步。她们的话在海尔太太耳中一言九鼎。由此产生的一个结果就是,海尔太太采取了更为严厉的措施来塑造奥古斯都的人格,期望他成为基督的一名称职的牧师。奥古斯都从小到大晚饭天天吃的都是烤羊肉和大米布丁。有一次玛丽亚告诉他今天晚饭会上一道非常美味的布丁。她说了又说,直说到奥古斯都口水直流。布丁端上来了,就在奥古斯都张开小嘴要享用自己的那份时,布丁却从他面前给抢走了。玛丽亚命令他站起身来,把布丁送给村里的一个穷人。玛丽亚·海尔在日记中写道:“我相信,只要晓之以理,奥古斯都就愿意去做正确的事。但他的个性却格外需要那种无条件服从的品质。人的意志必须在上帝面前被驯服。”她还写道:“现在看来,通过行不愿行之事,忍不愿忍之恶,他的自我克制和自我控制或将与日俱增。这果真是项绝好的训练。”

海尔太太的这句话表达得不如以往清晰。我想她的意思是说,如果奥古斯都(那时才五岁大)每天都被迫做些他不愿做的事。那么他最终是会心甘情愿的。

每年玛丽亚会带奥古斯都回她在斯托克的娘家一次。他们坐着自家的马车,在客栈里过夜。即便在通了铁路后,他们依然坐在马车里,只是把车放在火车车板上。后来他们终于坐进普通车厢了,可玛丽亚依然安排马车在一个靠近伦敦的车站接他们——她可不想让人知道她是坐着火车进伦敦的,那可就太不体面了。

玛丽亚的继母莱彻斯特太太对奥古斯都严肃但慈祥。在家里奥古斯都要是敢吵闹,立刻会受到惩罚。可在斯托克,莱彻斯特太太会说:“别管孩子,玛丽亚。他只是在玩。”她知道自己作为一名神职人员妻子的职责。她在村里的小学教书。每当需要教训学生时,她就会从桌子上拿下一本书,抽向捣蛋鬼的耳朵,边打边说:“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拧你的耳朵,弄疼我的手指吧?”接着又说:“现在我们可不能让另外一只耳朵嫉妒啊,”说完便干脆利落地抽向另一只耳朵。每个星期天她都邀请助理牧师们来教区长府邸用午餐。饭桌上他们不准说话。要是有人胆敢开口,定会碰一鼻子灰。吃完冷牛肉后,他们被叫到莱彻斯特太太面前,一一陈述在过去的一周里各自都做了什么。如果他们没能按她所说的去做,就会受到严厉的斥责。所有人都只能从后门进来,除了伊格顿先生——只有他破例被允许从前门进屋,因为他出身世家。当奥古斯都对年少的我讲起这件事时,我不由大吃一惊。

“别犯傻了。”当我表达了对此的义愤后他对我说道。“这再自然不过了。伊格顿先生是布莱芝华勋爵的侄子,而其他人什么都不是。他们要是去摇正门门铃,那是非常不得体的。”

“你的意思是说,要是两个人恰好同时来到教长府,其中一个人可以迈步走向正门,而另一个人却只能去敲后门?”

“当然了。”

“我看不出这对伊格顿先生来说有什么光彩的。”

“你当然看不出来了,”奥古斯都尖刻地答道。“绅士[5]知道自己的地位。他只会理所当然地接受,不会去思前想后。”

莱彻斯特太太对女佣们的管教同样严格。一旦让她动怒,她会毫不犹豫地狠拧她们的耳朵。这在当时是习俗,因此女佣们也从不敢记恨在心。按照家规,家中每三周要换洗一次衣物,凌晨一点钟开工。精制的平纹细布衣服按规定由贴身侍女来洗——三点钟之前她们必须准时赶到洗衣房。如果有谁胆敢迟到,管家就会向莱彻斯特太太报告,她随即会给她一顿痛斥。不过莱彻斯特太太也有轻松的一面。玛丽亚·海尔认为读小说是宗罪,她每晚给双亲读的是斯特瑞兰德小姐的《英格兰女王》。《匹克威克外传》那时正以月刊的形式发表,莱彻斯特太太也成了读者。她躲在更衣室里读,房门紧闭,还让自己的侍女把风,防止有人闯入。每读完一篇,她就把书页撕碎扔进废纸篓里。

奥古斯都九岁时,海尔太太在毛瑞斯两小姐的坚持下把他送进了小学。那年暑假,在同往年一样回了趟斯托克的娘家后,玛丽亚又带着奥古斯都游览了英格兰的湖区。朱里斯叔叔陪他们一同前往。玛丽亚想到艾瑟·毛瑞斯平日在雷丁工作辛劳,理应放松一下,所以也邀请了她。事实证明这是个危险的善意举动。就在这次旅途中朱里斯·海尔向艾瑟·毛瑞斯求婚,而她也答应了。当听说了两人订婚的消息后,玛丽亚·海尔流下了苦涩的泪水。艾瑟也流下了苦涩的泪水,朱里斯则“整日悲啜哭泣”。自从丈夫过世后,朱里斯一直陪伴着玛丽亚。每天他都晚上六点来“莱姆”吃晚饭,八点钟起身告辞;而玛丽亚也经常在下午驱车前往教长府做客。朱里斯遇到的“每一个问题都向她请教;如果哪天不见,生活就是一片空白”。毫无疑问,尽管《祈祷书》和英格兰的法律禁止她对朱里斯怀有更深的温情,可她也绝没有超凡脱俗到能够热烈欢迎另一个女人成为赫斯特姆塞克斯府女主人的程度——况且那个女人还受惠于她。可不管这件事如何令她从情感上厌恶,玛丽亚还有一个更严肃的反对理由。老毛瑞斯先生是个学者,是个牧师,但他不是出身名门;而毛瑞斯家两小姐尽管品德高尚,行为磊落,可她们的言谈举止却并不是玛丽亚所惯于接受的。她们不是贵妇出身。马丁·斯图也许也不算出身名门,可她亲爱的奥古斯都第一个承认了他品格的高贵与卓越。她爱他,但她也接受了父亲决定——他不适合成为她的丈夫。

婚礼还是举行了。朱里斯·海尔太太——现在成了小奥古斯都的艾瑟婶婶——是个无比虔诚的女人,个性专断跋扈。“快乐在她看来是宗罪;如果她对某人的情感使她偏离了那条布满荆棘的自我牺牲之路,她就把那份情感从心中连根拔去。”对于那些接受了她的绝对权威的可怜人,她仁慈、大度、体贴;“对于丈夫,她则心无旁骛——她那严苛的道德准则要求她对丈夫毫无保留地服从,就像她要求其他人毫无保留地服从自己一样”。为了完善小奥古斯都的灵魂,她开始了对他的驯服。她决心不让她和朱里斯的婚姻对两个家庭的生活习惯产生任何影响。既然过去朱里斯每天都在“莱姆”吃晚饭,她因而坚持玛丽亚和奥古斯都现在应该每天来教长府吃晚饭。到了冬天母子俩晚饭后常常没法回家,只好在教长府过夜。奥古斯都体质虚弱,生了很重的冻疮,手脚都裂开了大口子。可艾瑟婶婶偏把他放在一间潮湿的房间里,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条松木搁凳、一席草荐和一条毯子。她还不许仆人给他热水。早上小奥古斯都必须用铜烛台打破水罐里的浮冰;如果铜烛台也被收走了,那就只能用他冻伤的小手。同样还是为了完善他的灵魂,尽管德国泡菜的味道让他作呕,艾瑟婶婶偏偏强迫他吃。星期天的日子稍稍好过些。玛丽亚·海尔因为要履行神职不能去教长府,可艾瑟婶婶担心她溺爱奥古斯都,便说服她在礼拜式的间隔时间里把奥古斯都锁进法衣室,只给他一个三明治作晚餐。奥古斯都养了一只猫,对它难舍难分。艾瑟婶婶发现后坚持要他把猫交出来。奥古斯都哭了,可玛丽亚说他必须学会放弃自我,把快乐让给别人。他噙着泪水把猫咪送去了教长府,艾瑟婶婶随即让人把它吊死了。

我们几乎无法想象一个内心虔诚、敬畏上帝的女人怎么能以如此非人的方式对待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我想她的行为动机中除了要培养奥古斯都的美德与自我牺牲精神外,是否也间或夹杂着另一种欲望,一种她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欲望:她想要给深爱着他的养母一个教训。玛丽亚·海尔对艾瑟·毛瑞斯一直很好。但她的举手投足间难道就不曾有过几分暗示,提醒她那卑微的朋友:自己是她的恩主,在她——托夫特的玛丽亚、赫斯特姆塞克斯的海尔遗孀,和这个人品高尚但出身低微的姑娘之间存在着一道巨大的鸿沟?就像和她处境相似的夏洛蒂·勃朗特[6]做家庭女教师时一样,艾瑟·毛瑞斯会不会把单纯的善意当侮辱,处处捕风捉影地以为,在玛丽亚·海尔的心目中自己依然低她一等?等到她成为了朱里斯·海尔太太后,她难道就从未想过,活该让亲爱的玛丽亚吃点苦头吗?而玛丽亚也确实吃足了苦头。她坦然接受了自己面对奥古斯都遭受折磨时的痛苦,把这看作是孩子需要经受的一场历练,而她只有耐心地忍受。

我打算跳过奥古斯都生命中接下来的几年。他刚一离开小学就去了哈罗公学,却因为健康原因在那里只呆了一年,就不得不寄宿在导师家里,直到他够了上剑桥的年龄。1857年他取得了学位,开始了生活的主要内容:画水彩画、游山玩水、混迹于上流社会。他七岁时就画下了第一幅景物素描。玛丽亚·海尔的绘画很好。她实在看不出画画能有什么危害,所以一直培养奥古斯都在这方面的兴趣,给了他很多有益的指点。她会认真观察奥古斯都的某幅作品,然后问道:“这根线条有什么意义?”“喔,我觉得它看上去不错。”“如果你不清楚它的确切意图,那就立刻把它拿掉。”这个意见很正确。玛丽亚·海尔鄙视颜料,因此奥古斯都只能用铅笔和乌贼墨作画,直到他成人后玛丽亚才允许他画水彩画。他画过无数的素描。赫尔姆赫斯特的墙壁上挂满了他装在精美画框里的得意之作。除了这些,他还有整本整本的画集。因为时间隔得太久,我现在没法判断他作品的价值。多年以后玛丽亚·海尔曾把他的画拿到罗斯金面前。罗斯金认真审视了一番,最后指着一幅画作说,这是在一堆极其糟糕的作品中最不那么糟糕的一幅。奥古斯都对于风景很有鉴赏力,因此当我回顾过去时我怀疑这位鉴赏家恐怕过分苛酷了。奥古斯都的画作都是十九世纪中叶的风格。如果今天人们还能看到这些作品的话,或许会发现它们反倒具有了某种时代的魅力。

奥古斯都只有十四岁时,寄宿在林康的导师家中。那时他就已经不知疲倦地爱上了旅游。为了游览一座古宅或一处华丽的教堂,他常常一天步行二十五英里。为了避免他误入歧途,海尔太太把他送回导师家中时只给了他五个先令,可他依然继续远游,口袋里甚至一个买面包的子儿也没有。许多次他瘫在路边,饿得发晕,毫不犹豫地接受路过的“普通工人”递给他的食物。不过不管是他画风景画时的欣喜还是他对旅游的热情,对他来说都比不上进入社交圈重要。在这方面他有天然优势。通过亲生父母他和许多贵族和乡绅家庭有血缘关系,再加上养母的关系这个清单就更长了。不管这种亲缘关系有多远,他依然认为他们是自己的堂表亲。

玛丽亚·海尔多年来身体虚弱,医生建议她搬到一个比赫斯特姆塞克气候温和的地方去。之前她曾带着奥古斯都去欧洲大陆做过短途旅行。奥古斯都从剑桥毕业后不久,他们决定这次要长期旅居海外了。海尔太太还带上了自己的侍女和男仆,以便得到体面的照料。朱里斯·海尔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他的亲属为之哀痛,他的教民则为之庆幸。玛丽亚·海尔出国后把“莱姆”租给他的遗孀。母子俩慢悠悠地游历大陆,坐着马车(这是当然的)穿过瑞士和意大利,一路上游览名胜古迹,画了许多素描。他们宽敞的马车里装满了书籍,旅途中读了“整套的阿诺德、吉本、兰克与米尔曼的著作”。这在我看来真是件了不得的壮举。一到罗马他们就在波波洛广场租了一套公寓。奥古斯都的生父几年前已经去世。他的遗孀——奥古斯都管她叫“意妈”,就是意大利妈妈的缩写——和女儿爱丝美拉达一起住在罗马。他的两个儿子弗朗西斯和罗伯特,也就是奥古斯都的亲哥哥们,一个在近卫军中服役,另一个是警察。奥古斯都同他们来往稀疏,感情淡薄,所以我在这里只需简单地说,他们的生活方式同父亲一样大手大脚,而口袋里的钱却比父亲还要少。两人死时都一文不名。弗朗西斯还做了件让家人非常愤怒的事:他娶了一个“他熟识多年的女人”。我猜测这其实是奥古斯都在婉转地表达那女人是他的情妇。在他的自传中奥古斯都只用了一个脚注来打发她:“弗朗西斯娶的这个女人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月里消失在了一片混沌中,恰似她出现时那样。”

奥古斯都很少见到他的生母,而她也一向对他不闻不问。不过现在两人的关系亲密多了。她和她的女儿时常出入罗马的顶级社交圈,只要玛丽亚·海尔同意,她也常把奥古斯都带上。他因而见到的王子和公主、公爵和公爵夫人能开出一个长长的清单。“意妈”乐意见到奥古斯都的频率显然超出了玛丽亚认可的范围。有时他约好了同“意妈”见面,玛丽亚却偏要他陪着自己。看来即便是这个圣徒般的女人也不能完全抵抗嫉妒的邪恶力量。

玛丽亚·海尔和奥古斯都在国外游历了十八个月。她们原本打算再逗留些时日,但海尔太太开始怀疑她的养子有倒向罗马天主教的迹象。尽管他这时生了病,医生警告说他无法忍受英国冬季的严寒,玛丽亚还是坚持把他带回那个信仰坚定的新教国度。她认为奥古斯都灵魂遭受的危险胜过他身体上的危险。她完全清楚奥古斯都是多么流连于那些不时穿过罗马街道的宗教队列,多么欣赏大主教们披着红袍坐着马车的威仪,还有那些华美的天主教仪式,以及这座依然奉教皇为尘世君主的“永恒之城”的光辉,所有这些都令他心生仰慕。她太了解奥古斯都了,不由地担心他的轻浮。一天她对奥古斯都说,她一生中从未见到过比他还会享受的人了。她的话里没有斥责,有的只是一种下意识的隐隐担忧:这样一种生活态度是危险的。

当时英国恰逢一股天主教回潮的风气,其中纽曼和曼宁的例子最为出名。许多名声不及他们的人也纷纷追随他们的脚步,其中不乏社会地位还在他们之上的。这股风气给许多家庭都带来了裂痕。“意妈”和爱丝美拉达都成了天主教徒。不过公平起见,我需要指出“意妈”曾试图劝阻女儿投向天主教,因为她的祖母安妮·辛普森夫人对孙女抱有期望,一旦得知她改投教廷一定会剥夺她的继承权。奥古斯都的外祖父约翰·保罗爵士在女儿入了罗马天主教后就把她逐出家门,发誓再不与她相见。当玛丽亚自己的侄女,诺威奇主教的女儿玛丽·斯坦利也叛离了新教祖辈们的信仰时,她不能不为她亲爱的奥古斯都担心。

读者们一定还记得,从奥古斯都幼年起玛丽亚就一心要让他成为教士。也正因为如此,玛丽亚才如此严格地培养他,教导他牺牲自己为他人,没收了他的玩具;正因为此艾瑟婶婶登上舞台后才坚持要他习惯困苦与贫穷,要他明白快乐是魔鬼的罗网,必须时刻回避。尽管海尔家族这时已丧失了领地和大部分的财富,可他们依然掌握着丰厚的赫斯特姆塞克斯圣禄。作为弗朗西斯·海尔的幼子,奥古斯都将来有权继承这一圣职。不幸的是奥古斯都的长兄由于经济拮据这时已经卖掉了圣职授予权。这样一来玛丽亚·海尔就再也看不到她的养子住进那座充满了美好回忆的教长府了。可这并不能动摇让奥古斯都成为牧师的决心。为了这一目标他已作了充分的准备。他的家族传统和亲缘关系都注定着他应该选择成为一名出身名门的神职人员,这将是一条有益又有利的道路。家族财富的缔造者除了担任圣保罗教堂主持外还身兼两个主教职位,奥古斯都的一个爷爷曾是圣亚萨主教,另一个爷爷是温彻斯特教士;他的两个叔叔也入了圣职;玛丽亚的姐夫爱德华·斯坦利曾担任诺威奇主教,而他的儿子亚瑟·斯坦利也已成为坎特伯雷的一名教士。假以时日,毫无疑问他会登上更为尊贵的位置。他后来的确当上了威斯敏斯特主教,娶了奥古斯都·布鲁斯小姐为妻,并最终成为维多利亚女王的一名密友。在这条道路上同行的还有斯特拉斯摩尔家族,雷文华斯家族,埃尔德利的斯坦利家族等等。坐拥如此丰富的社会关系,奥古斯都一定能在这条路上占得先机。一人身兼数个神职的美好时光已然是明日黄花,但凭着自身的能力和众多位高权重的亲属提携,奥古斯都没有理由不在这条路上出人头地。

因此,当奥古斯都在意大利告知玛丽亚·海尔他不希望被授予神职时——我们可以想象他当时有多紧张——这对玛丽亚来说该是怎样的一道晴空霹雳。从任何角度来看——不论是世俗的还是宗教的——奥古斯都的想法不但愚蠢而且不知好歹。玛丽亚流下了苦涩的泪水。可她是个真诚的基督徒。当奥古斯都亲口告诉她自己不适合担任神职时,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全心全意地爱着奥古斯都,因此她尽管心碎,但依然默认了他的决定。不过等他们一回到英国把这一决定告知了其他家族成员后,家里顿时是群情激愤。家人们要求奥古斯都说出拒绝神职的理由——可他也给不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答复,只是说他志不在此。艾瑟婶婶认为如果真是这样,那玛丽亚反倒应当加倍坚持。他的新教信念是不是发生了动摇?没有。他从意大利返回时依然是个真正的新教徒,就像他出国前一样。显然,如果他依然固执己见,那就说明他想碌碌无为地过完自我放纵的一生。

事实其实非常简单:奥古斯都对宗教厌烦透了。他厌倦了每个礼拜日不得不参加两个礼拜式,厌倦了朱里斯叔叔成篇累牍,天书一般的布道,厌倦了玛丽亚·海尔和她的亲友间那些关于信仰力量的玄谈。他怨恨毛瑞斯家女眷们的宗教狂热,对于以灵魂得救为名而不得不长期忍受的严苛对待有着切肤之痛。我认识奥古斯都时他星期天已经不上教堂了。他沿袭着举行家庭祷告的仪式,但那只是一个社交姿态,符合一个古老世家的绅士体面。

接下来的问题是,奥古斯都究竟该做什么。他试图在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谋一个书记职位,但没有成功。最后通过亚瑟·斯坦利的鼎力相助,终于约翰·穆雷委托他写一本《伯克郡、巴克郡和牛津郡旅游指南》。这个工作太适合他了,因为这样一来他不但能四处周游,而且还能结识到他感兴趣的人。事实上他也确实因此结交了许多心仪的人物,发现了许多新“表亲”,住进了许多幢豪宅。大概就在这时玛丽亚变卖了“莱姆”,搬进了“赫姆赫斯特”。从此奥古斯都终生都在那里度过。奥古斯都的那本旅游指南大受欢迎,约翰·穆雷因此委托他再写一本相同类型的书,这次的主题由他选择。奥古斯都选中了诺森伯兰和达勒姆——他的创作之路由此开始。他写了长长一个系列的旅游指南,奥古斯都·海尔的大名由此而为至少两代欧洲观光客所熟知。他的写作编排很有创意——大段的引经据典穿插在实用的旅游信息之间。引文的来源包括新约圣经、教会众神父、历史学家、艺术评论家和诗人。当诚心的游客在他的指南中看到来自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苏埃托尼乌斯,甚至是一本生僻著作的引文时,他的自尊心一定会得到极大的满足。

不过奥古斯都旁征博引的习惯有时也会给他带来麻烦。在他的一本叫《中北意大利城市》的指南中,他大部分的引文都出自历史学家弗里曼,而且没有事先征得他的同意。弗里曼立刻指责奥古斯都的行为是厚颜无耻,彻头彻尾的剽窃。奥古斯都很伤心。在他看来弗里曼的价值由于其“古板啰嗦的行文风格”而被人忽视了,而他通过摘录弗里曼的文章,试图引起人们对他的关注,这其实是在帮他的忙。“毋须赘言,”奥古斯都在他对此事的评述中加了一个注脚,“发生此事后我以最快的速度删去了所有对弗里曼先生作品的引用部分。”他先前刚刚把这位历史学家从默默无闻中解救出来,只此一举便再度将他打回默默无闻之中。对此他相当满意。同样是关于这本指南,刊登在《阅览》杂志上的一篇文章用奥古斯都的话来说是“最为恶毒,最具侮辱性的”。文中指责他抄袭莫雷的《旅游指南》且未注明出处,还引用了两本书中出现同样奇特错误的段落作为证据。事实上奥古斯都确实是这么干的。尽管如此,他的旅游指南依然大受欢迎。到了十九世纪末,他的《漫步罗马》已经出了十五版,《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出了五版,《漫步伦敦》和《漫游西班牙》出了六版。他写过关于西班牙、荷兰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书,不过他对这些地方的了解很肤浅。可他对意大利和法国的了解在当时几乎无人能及,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在接下来的十年里玛丽亚和奥古斯都·海尔在法国和意大利度过了许多时光。玛丽亚经常生病,奥古斯都总是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在她健康尚可的时候奥古斯都则混迹于上流社会,举办聚会邀请出身良好的女士们一同画水彩,并引领她们游览罗马,对参观对象的艺术价值和历史渊源一一点评。这时站在一群充满景仰的女士中间他俨然是人群的焦点。

“意妈”由于父亲的银行破产,经济状况大受影响。而她的私人律师又侵吞了她余下的财产。她死于1864年。她的女儿爱丝美拉达死于四年后;玛丽亚·海尔死于1870年。玛丽亚去世后奥古斯都的经济状况曾一度非常窘迫。他和养母的关系是如此亲密,以至于玛丽亚根本无法想象奥古斯都在她身后独自徘徊人世的情形;因此,用奥古斯都的话来说,她没有为他的未来生计做出通常的安排。一时间似乎奥古斯都除了“赫姆赫斯特”和一年六十英镑的生活费之外将一无所有。他没有解释事情后来是怎么安排的,不过他最终似乎还是继承了玛丽亚的遗产。他愤愤地抱怨自己不得不为继承到的每一笔财产都支付百分之十的遗产税,因为他不是法定继承人。奥古斯都对自己的收入总是三缄其口,因此我对此无从知晓;不过他的经济状况显然足够他把赫姆赫斯特装点出几分气派,还可以频繁地呼朋引客,尽兴游览任何游兴所至之处。除此之外,他至少还有足够的闲钱可以时不时地撒进某个天方夜谭般的投资黑洞里。他不把自己看作一名职业作家,而是以士绅自居——他写作的动机完全是为了无私地帮助游客更好地欣赏自然和艺术之美。他自费出版自己的作品,同时这些书也一定给他带来了非常可观的收入。

玛丽亚·海尔死后,奥古斯都的生活一直遵循着某种规律。为了写旅游手册,奥古斯都经常出国。回到英国时,他常常在“赫姆赫斯特”接待络绎不绝的宾客,有时也去拜访其他乡村宅第。在伦敦时他在哲曼大街有一间居室。早上他去雅典娜俱乐部用早餐,天天都坐同一张桌子;整个上午他都在俱乐部的图书馆工作,直到中午外出午餐。下午他拜访朋友,出席茶会或酒会;晚上他出门赴晚宴。他某天的日记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五月十五日。在肮脏但亮丽的圣巴塞罗缪举办绘画聚会。这是今年来头一次没人请我赴晚宴。我感到极度无聊。”奥古斯都一生未婚。他的自传中出现过一句神秘的话,似乎暗示他曾经一度考虑过婚姻。“今年(1864年)我有过一次强烈的愿望,想要做一件和我对母亲的心无旁骛所不相符的事。因此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及随之而来的希望。”如果这句话的意思和我理解的一致,那么我可以肯定地推测他的情感对象是一个社会关系良好,家产殷实的年轻女子。但毫无疑问奥古斯都在经济上依赖着玛丽亚·海尔。尽管没有理由认为奥古斯都所说的并非他打消结婚念头的真实原因,但他不可能没有意识到如果他的婚姻没有得到玛丽亚的首肯,那她完全可以切断他的经济来源,一个子儿也不给他。这也是他的家族传统。而且我觉得奥古斯都也不是个充满激情的人。他曾经告诉我,他直到三十五岁才有过第一次性经历。每到这时他就会在当天日记上划一个黑十字作标记,大概每三个月一次。不过在这种事情上大多数男人都会吹牛。因此我怀疑他为了在我面前炫耀,故意夸大了这种事情的频率。

海尔太太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奥古斯都同她谈起过为她写一本书的打算,书名就叫《纪念平静的一生》。玛丽亚最初嘲笑这个想法。不过考虑了一两天后她说,如果他认为自己在上帝指引下简单的一生能够给其他人带来帮助,那她只有满足他的愿望。她给了奥古斯都很多可能对他有帮助的日记和信件,并对其他材料的编排进行了指点。奥古斯都立刻开始动笔,并在玛丽亚去世前向她读了最初的几章。他在玛丽亚去世后的那个冬天里闭门谢客,直到完成该书。他的表亲们——尤其是斯坦利家族——在发现了他的举动后非常愤怒。他们甚至威胁,如果奥古斯都胆敢发表任何玛丽亚的姊妹斯坦利太太的信件,他们就要采取法律行动。亚瑟·斯坦利——这时已经当上了威斯敏斯特主教——甚至说服了约翰·穆雷,让他向奥古斯都的出版商施加压力,试图阻止他出版这本书。可书最终还是发行了,而且仅仅过了三天就要求再版。事实上该书在美国和英国都大获成功。“朝圣者”甚至从美国赶来参观奥古斯都笔下的各处场景。一次他在午宴上遇到了卡莱尔。后者对他说:“我很少哭泣,也不常落泪。但您的书真是催人泪下。当我读到亲爱的奥古斯都(玛丽亚的丈夫)把握时机俘获芳心时,我的心灵深处顿如醍醐灌顶。”

那个能动情地读完奥古斯都这厚厚两大卷传记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就我来说这本书似乎很乏味。书里当然少不了大量关于海尔家族和莱彻斯特家族的内容。这两个家族的成员热衷于互通书信,信的长度往往非常惊人。你不能不惊叹他们读信时的耐心。每当遇到亲友离世,这些人彼此通信中那些衷心的慰问,那些赤诚的劝诫是如此地工于词藻,你简直无法相信他们的诚意。可话说回来,我们不能用这一代人的标准来评判上一代人的情感。在他们的脑海中上帝无时不在,他们的话题常常触及“来世”。不过奥古斯都有时不怀好意地写到,尽管他们年轻时大谈多么向往“天国的圣临”,可他们年纪越大反倒越不热心于此了。“天国最终会降临的,这就已经够了。”

《纪念平静的一生》所获得的巨大成功鼓舞了奥古斯都继续创作同类作品。他随后又出版了《弗兰斯家族的生活与书信》、《本生伯爵夫人》、《两个高贵人生的故事》、《厄尔汉姆的戈涅家族》,以及其他几部作品。《两个高贵人生的故事》的主人公是沃特福德夫人路易萨和坎宁夫人夏洛蒂。直到今天这本书的可读性依然不错。关于这两位女士的父亲斯图亚特·德·罗塞勋爵在1815年至1830年期间出任驻巴黎大使的那几个章节确实是非常有趣。奥古斯都在为莫雷的《达勒姆及诺森伯兰旅游指南》收集素材期间结识了沃特福德夫人。自那以后他每年都去拜访夫人一次,先是在福德,后来在海-克里夫。这对奥古斯都来说并不是个例。很显然他是许多豪宅敞门欢迎的客人。几乎所有地方年年都会对他发出邀请。他于是参观了一座又一座城堡,游览了一座又一座花园,拜访了一座又一座厅堂。奥古斯都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男中骄子。他不会射击,不会钓鱼,不会打猎。尽管他有几个同龄的男性朋友——主要是他在牛津的老相识和几个宗教观同他相投的人——同他关系最融洽的多是老人。他们喜欢奥古斯都面对他们的豪宅和陈设时的那股热忱。不过,有时他的这种热忱也会遭受超限度的严峻考验。有一次他前去艾略特港拜会。主人在车站接下他后马不停蹄地领着他参观房里的每一幅画,花园里的每一株植物,树林里的每一条小道。“在客人面前的展示也应该有个限度”,奥古斯都在日记中尖刻地写道。“可艾略特勋爵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点。”

只有在女士们面前奥古斯都才最为如鱼得水。她们喜欢和奥古斯都一同素描;奥古斯都面对当地名胜古迹时的那份热忱也让她们很是自豪,因此都很乐意天天驾车带着他拜访临近的豪宅、精美的教堂或是罗马的遗迹。在那些日子里,留声机和收音机还远未问世。那时的绅士们在活动了一天后回到家中;午茶过后女士们退回房间休息,直到正餐时间再整装下楼;奥古斯都也回到卧室写他的日记。晚餐后和上床前的这段时间则留给了音乐和交谈。奥古斯都向众人展示他的素描,而其他趣味相投的人也会展示他们的作品。任何有点嗓子的人都会被要求献艺。也就是在这时奥古斯都开始大放异彩——他是个出了名的故事大师。当他还是个孩子时奥古斯都就在哈罗发现了自己的天赋。他从早年起就开始用心搜集故事素材,记在日记本里。其中的很多段子都是鬼故事,因为他访问过的那些古宅几乎个个里面都住着一只鬼。它们不是惊吓那些不幸住进闹鬼房的客人,就是宣布家族中某个成员的死期。这些鬼的行为方式似乎非常缺乏创意,它们的举动简直有些乏味。不过,奥古斯都讲起故事来是绘声绘色。每当人们问起他是否相信这些故事时,他总是回答他对此确信无疑。听众们此时会不由得打个冷战。不过奥古斯都的库存远远不止鬼故事。他还能讲心灵感应,超能感知,预知未来,还有那些关于意大利和西班牙贵族的耸人听闻的传说。他的故事确实很能制造惊悚效果,他也很下力气磨砺这一特长。事实上这是他最重要的社交财富。奥古斯都说起他在“拉比”做客时,每次他逃回房间,总有一个仆人过来敲门:“阁下们希望您能再下楼来。”“永远,”他补充道,“出于对故事的无尽渴望。”他的名声达到了这样的高度,以至于有一次在荷兰宫特意安排了一场聚会,请他为路易萨公主讲故事,因为“公主殿下愿意屈尊聆听”。

奥古斯都出入的门庭大都属于那些心存高洁之士。他们的交谈时常涉及宗教话题。对于这些问题奥古斯都从小在家就已耳熟能详,自然是侃侃而谈。不过有时候,主人家对宗教的态度在他看来过于严肃了。比如有一次,他在乔治·莱德尔家做客时,发现星期天是个“严肃的日子”。这一整天都用作上教堂,读祷文,在家听长篇大论的布道。即便是在平日,这家人在早祷过后还必须一篇接一篇地读完当日的旧约《诗篇》和《经书》才准出门。

奥古斯都不太和文人交往。我想他对文人的兴趣仅限于他们偶尔会给他提供点故事素材,供他在午宴和晚宴上娱乐众人。玛丽亚·海尔有一次带他拜访了华兹华斯,后者“动人地”为他们朗读了几首自己的诗。奥古斯都说那位诗人对自己和自己的诗大谈特谈。“我感觉他并不虚荣,但却自负。”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很微妙。我想奥古斯都的意思一定是说,华兹华斯对自身的评价过高,却丝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我们对虚荣总是比对自负更宽容——因为虚荣的人对于我们的评价很敏感,从而满足了我们的自尊心;而自负的人却对此满不在乎,结果伤害了我们的自尊。

还有一次格里维尔太太带奥古斯都拜访了丁尼生:“丁尼生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老,这反倒淡化了他那不修边幅的外表。他的举止唐突粗鲁,给人一种彻头彻尾的生硬、缺乏诗意的感觉:你会觉得生活的乏味平凡在这个人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丁尼生还坚持要求奥古斯都为他讲几个故事。不过“他是个极其糟糕的听众,总是用问题打断我”。“总的来说,”奥古斯都补充道,“这位率性的诗人给我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面对如此之多的赞誉,他的表现非常谦逊……”他还在卡瑟顿夫人家遇见了“勃朗宁先生”,可他并没有给奥古斯都留下深刻的印象,尽管后者在评价他时,也许是出于赞许,引用了洛克哈特的话:“我很喜欢罗伯特,就因为他不是个死杆的文人。”卡莱尔在奥古斯都幼时曾到赫斯特姆塞克斯教长府做客,“他在那里不是很受欢迎。”还有一阵子奥古斯都时常在伦敦见到他,不过那段时期和我无关。有一次艾什伯顿夫人带奥古斯都去谢内罗看这位“切尔西的智者”。“他不停地抱怨自己的健康状况,为此坐立不安。他还说他能想到的对魔鬼最严厉的惩罚就是把自己的胃换给他,直到永远。”还有一次,在艾什伯顿夫人家,卡莱尔“谈起话来滔滔不绝,堆砌起形容词来是深不见底,让人根本没法跟上他的话。有时连他自己都被弄糊涂了”。奥古斯都还曾在德坤尼夫人家遇见过奥斯卡·王尔德。“他刻意地想要语出惊人,可夫人只轻轻一句话就把他惊得目瞪口呆:‘你这可怜的傻孩子,都胡言乱语些什么呀!’还有一次他的朋友在一座乡间宅第见到了王尔德,他看上去非常苍白。‘您恐怕病了,王尔德先生。’一位客人说。‘不,我没病,只是累了。’他答道。‘事实上,昨天我在树林里采了一株报春花。它病得厉害,我不得不整夜地照看它。’”

奥古斯都同文人们的交往也就这些了。他年轻时曾一度为众议院发言人丹尼森折服。他们俩曾一同在温顿城堡做客,奥古斯都钦佩他“取之不尽,令人愉悦的轻松闲谈”。他意识到了这项社交技能的重要性。我不知道奥古斯都是不是刻意地培养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但根据回忆我可以断定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他在伦敦真的每晚都能收到晚宴邀请,那是因为他的贡献让主人们的饭钱物有所值。他既能很好地聆听,也能很好地交谈。我想读者可以通过奥古斯都所讲的一个例子来了解当时人们崇尚的是哪种类型的口才。银行家诗人罗杰斯很健谈。当时有个脸皮厚厚的年轻人,名叫莫克顿·米尔尼斯,人称“酷夜”,也很健谈。“每次米尔尼斯一开口,罗杰斯就狠狠地瞪着他说:‘噢,你也想来露一手吗?’然后面向其他宾客宣布:‘我要找帽子去了。下面请米尔尼斯先生来给大家献艺。’”不过等到奥古斯都认识这个脸皮厚厚的年轻人时,他已经成了霍顿勋爵。奥古斯都同他过往甚密,“尽管这位勋爵极度虚荣。”但他有时也不能不哀叹霍顿勋爵喜欢“招待一群三教九流,无足轻重的人”。有一次他请奥古斯都参加一个聚会,“里面几乎除了作家,没有别人,真是一群奇怪的组合——有小说家布莱克、耶茨、詹姆斯;有诗人弗朗西斯·道尔爵士和史文朋;有那位充满异国情调的女诗人辛莱顿太太(即维奥莱·费恩),浑身钻光闪闪;有马洛克,刚刚因为写了一篇叫《新共和国》的俏皮杂文,一夜之间成了勇士;还有朱利亚·沃德·豪太太和她的女儿。”这些人可不是奥古斯都惯于交往的。

霍顿勋爵的故事取之不尽。他还有题材丰富,妙趣横生的“轻谈”话资。奥古斯都不和他比赛确实是聪明之举。不过当他面对宴席上那些无足轻重却又想在重要人物面前争抢风头的人时,奥古斯都可是毫不客气。他经常在社交圈里很不情愿地遇到亚伯拉罕·海沃。奥古斯都只用了两个注脚打发他:“他总能收到那些敬畏他的人的邀请,聚会上一心想要成为人们侧耳聆听的对象,一般也总能说出些有点水平的话来。”但这些话对奥古斯都的笔来说不值一提。在另一个注脚中奥古斯都写道,海沃“据档案记载,早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乡村律师。他似乎总是把以文化人的身份混迹于贵族圈当作生活的最高价值。在这一点上他做得非常成功。他总是机智幽默,无所不知,话中带刺,而且往往很粗俗。”

奥古斯都的事业在一个机会中达到了巅峰。这件事和他创作本森伯爵夫人回忆录有关。就在这本书将要完成之际,奥古斯都前往德国拜访伯爵夫人的两个未婚女儿,沿途在夫人的密友维德公主殿下的住所逗留了一段时日。在那里他遇见了公主的姐姐瑞典王后。王后对奥古斯都说,她真心把他当作朋友,因为《纪念平静的一生》对她是莫大的安慰,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上它。那年冬天王后正打算把王储送到罗马去“熟悉他的圈子”,因此希望奥古斯都能陪王储同行。她还邀请奥古斯都来瑞典拜会她。不久之后他欣然从命。他给国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众人随即决定在王储逗留“永恒之城”期间,奥古斯都应该担当他的向导和导师。王后请求他在她年幼的儿子心中撒下些善良的小种子,国王则谈起他应当拜访的人物和地点。就这样奥古斯都在冬季来到了罗马。他一天拜谒王子两次,引领他参观重要的名胜古迹。奥古斯都还格外用心地确保他结识符合他身份的人。他陪王子一起朗读英语,并在各处景点向包括王子和宫廷司仪霍特曼男爵在内的一群显赫要人做解说。在冬季临近尾声之际奥古斯都信心满满地写道:“回顾这个冬天,我百分百地确信我来对了。王子离开罗马时,和我初次见到他时相比简直变了个样,性格强健了许多;不管是他的个性还是他的英语和法语(他之前还不会说法语)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他现在已经能活跃地融入社交场合了,而他之前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

五月份王子在随从的陪同下来到了克拉里奇酒店[7]。奥古斯都引领他参观了皇家学院、国家美术馆和伦敦塔,并陪同他前往牛津大学接受校方颁发的荣誉学位。这个夏天他应邀参加了许多高层聚会,见到了英国和德国王室成员,公爵和公爵夫人更是多得数不胜数。事实上所有有身份的人他几乎都见了个遍。在索尔兹伯里夫人的舞会上,奥古斯都向王子一一介绍自己的众多亲戚,以至于王子后来说道他在英国期间最为惊奇的就是海尔先生庞大的表亲数量。

光阴一年又一年地划过。奥古斯都继续四处周游、参加聚会,回到伦敦就外出赴宴。这时,旧式的那种做客乡间宅第,一住就是几星期甚至几个月的习俗早已成为了过去。邀请客人来度周末成了新的惯例。奥古斯都很少接受这种邀请。他习惯在伦敦度周日。他通常上教堂去听当时最受欢迎的牧师做布道,然后在公园里散散步,接着再去赴午宴。星期天的午宴风俗这时还很流行,没有完全被出城度周末的时尚破坏掉。最著名的午宴是由德洛西·内维尔夫人主持的,奥古斯都时常出席。下午他一般总有一场茶会要参加,晚餐也肯定总有人邀请。

可即便是公爵和公爵夫人们也不是长生不老的。渐渐地城堡的女主人们被她们的儿媳取代了,而她们自己不是寡居空房,就是搬到巴斯或伯恩茅斯去了。奥古斯都呆在赫姆赫斯特的时间开始多了起来。他现在只有遇到一场隆重的婚礼或是一场重要的葬礼时才有必要进伦敦了。他周围的人也不像过去那样上档次了。他以前从不接近美国人或是犹太人。他在早年的经历中发现旅途中碰到的美国人很庸俗,不过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也越来越宽容了。当阿斯特买下了克里汶顿并邀请他前去做客时,奥古斯都发现他很友善,不做作。金钱开始成为了一种权利。过去,要是哪个有贵族头衔的人把女儿嫁给了富有的厂主,奥古斯都对此肯定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因此,当他在日记中提到新伯爵夫人自然大方,颇具淑女风范时,这不能不让人吃惊。现在不但是贵族家庭的幼子,甚至连最高贵头衔的继承人也开始和犹太人通婚了。

九十年代来了。奥古斯都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快六十岁了,很多老朋友都已去世。生活的步调加快了,新的一代人开始用新的方式自娱自乐。再没有崇尚艺术的女士愿意同他去“肮脏又亮丽的圣巴塞洛缪”画画了;再没有地位显赫的夫人就宗教问题同他进行富有意味的交谈了;再没有志趣相投的圈子可以让他展示那本厚厚的素描集了;再没有人一遍遍邀请他讲那些名段子了。交谈已经消失了。盛大、冗长的晚宴消灭了社交。才华横溢的健谈家滔滔不绝,众人侧耳恭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每个人都想说,却没有人愿意听。奥古斯都在人们眼中也许有些乏味了;当九十年代接近尾声时,他没有接到晚宴邀请的时日一年中肯定不止一天了。奥古斯都是很重情谊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有几个有交情的朋友。不过他们谈起奥古斯都时,似乎是在耸肩膀;脸上的微笑很善良,却像是带着几分歉意。奥古斯都这时已显得多少有点儿滑稽了。

读者们读到这里时难免会有个想法:奥古斯都实在有点“势利”(Snob)。他确实是个势利眼。不过在我讨论这个话题前,我需要指出这个词(Snob)的内涵已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转变。在奥古斯都年轻的时候,绅士们的“裤子上都系着马镫皮带——不但骑马的时候系,任何时候都一样:不系皮带就出门被人视作庸俗(Snobbism)的极致”。(而在我年轻时穿灰靴子进伦敦具有等同的意味。)我估计在奥古斯都写下这句话时,Snob的涵义等同于“庸俗”或“平庸”。据我猜测Snob的“势利”词义最早是由萨克雷赋予的。[8]奥古斯都当然很势利。不过在这里,就像《无病呻吟》[9]中的托马斯医生那样,我也想对您说:“敬请明辨,小姐。”牛津字典对“势利眼”的定义是:“一个人,庸俗地或卑贱地仰慕社会地位或财富高于自己的阶层,并努力试图模仿或接近他们;一个希望被人视作有重要社会地位的人。”嗯,奥古斯都并不希望被人视作有重要的社会地位;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如果你不觉得他很重要,那在他眼中这只能证明你彻头彻尾的无知。他也没有庸俗地或卑贱地寻求接近那些社会地位高于他的人。他的祖父是赫斯特姆塞克斯的海尔-奈勒先生,至少有三个伯爵是他的表亲。虽然隔了好几代远,可依然是表亲。他一直混迹于顶级的社交圈,而他最为成功的一本书《两个高贵人生的故事》就是为他们而写的。在他眼中没有谁的社会阶层是高于他的。他从没有像亚伯拉罕·海沃那样凭借聪明或狡猾挤进上流社会;他是凭出身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他们中间。可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把奥古斯都看作一个势利鬼。

在我认识他有些年后,有一次我参加了一场聚会,当时的话题碰巧转移到了奥古斯都的“势利”上。大家没有恶意,只是在诙谐地打趣。在那个年代,赴过一场晚宴后,按照礼节你应当在一星期内造访女主人。即便你内心里希望她不在家,可你依然应当讯问能否见到她。有时仆人开门后我一时紧张居然忘了那位我特地前来问候的女主人姓甚名谁。我在聚会上说完此事后又添了一个故事:当我告诉奥古斯都我当时有多尴尬时,他回答道:“噢,可我也经常碰到这种事。我这时就会问:‘夫人她在家吗?’这永远不会错。”大家哄堂大笑:“这真是太像奥古斯都了。”二十年后当我在一本回忆录中读到我当年的这个小笑话时,简直吃了一惊,因为这个笑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我当时灵机一动即兴编了个故事以博人一笑,而这个故事本身很是突出了奥古斯都的个性,从而为人所记。我写这篇文章的部分缘由就是想澄清事实,为奥古斯都正名。

我取笑奥古斯都实在是很不应该,因为他对我一直很好。他曾非常关心我的小说事业。“唯一值得小说家动笔的人,”他曾对我说,“是底层人物和上流社会。没人在乎中产阶级。”他一定不曾料到,随着时代的改变上流社会竟堕落到如此田地,以至于没有哪个稍有自尊的小说家愿意再写带贵族头衔的人物了,除非是作为笑料。奥古斯都觉得我通过在圣托马斯医院的医校实习经历应该对底层社会有了必要的了解。但他认为我对于贵族和士绅们的言谈举止也应当有较深层次的认识。为此他带我造访了他的很多老朋友。在发现我给他们的印象并不坏后,他又让朋友们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聚会。我很高兴能有机会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不过这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到了这时奥古斯都已经和上流社会脱节了。在这个由老绅士们组成的圈子里,人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令人乏味的气派生活。我并没有给奥古斯都增光添彩。如果这些绅士们还继续邀请我,那他们是碍于奥古斯都的情面,而不是我的。就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我时不时地把自己的年轻当作是对聚会的莫大贡献。我当时还不明白在你参加聚会时,你有义务为聚会的成功做出努力。我那时沉默寡言,即便想说什么,也总是羞于开口。不过我很乐于多听多看,通过这些经历学到了一些后来发现是有价值的东西。一次我出席了一场在波特兰宫举办的盛大晚宴,在座的共有二十四人。男人们当然都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结,女人们则身着绸缎丝绒,拖着长长的裙裾,浑身珠光宝气。我们排着长长的队列走下通往餐厅的台阶,男士们挽着指定的“搀扶”对象。餐桌上古老的银器、刻花的玻璃和反季的鲜花交映生辉。晚宴很长,而且礼仪繁复。筵席即将结束之际,所有的女宾都和女主人一一交换眼色,然后女士们起身退入客厅,留下先生们一边饮酒,喝咖啡,抽烟,一边讨论国家大事。我认出坐在我旁边的一位老绅士是阿伯卡公爵。他询问了我的姓名后说:“有人对我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我也谦逊得体地作了答。这时他从燕尾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大盒雪茄。

“你喜欢抽雪茄吗?”他边问边打开烟盒,把一盒上等的哈瓦那雪茄展现在我眼前。

“非常喜欢。”

事实上我根本买不起这样的雪茄,只好在有人请客的时候才抽上一支。不过我当时觉得告诉他这个未免不太合适。

“我也是,”他说道。“每次我带某位丧偶的贵妇赴晚宴时,总是带上这么一盒。我建议你也这样做。”

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盒里的雪茄,拿出一根夹在耳朵上,再轻轻地按一按,确保雪茄的品质无可挑剔。他的建议很中肯,而我现在也买得起雪茄了,因此采纳了这个建议。

奥古斯都虽然对我很宽容,不过当他认为批评对我有益时,从来是不吝于此的。一个周二的上午,我刚去奥古斯都家度完一个周末后,邮差送来了一封信,是他在我告辞后不久动笔写的。“亲爱的威利,”信中写道,“昨天我们散步归来,你一进门就说,你渴了,来一杯喝的。我从没听你说过这么俗的话。绅士从不说来一杯喝的;他会说来一杯喝的东西。你真诚的,奥古斯都。”

可爱的奥古斯都!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恐怕会发现整个英语世界都已经和当年的我一样庸俗了。

还有一次,当我对他说我是乘大巴来的时候,他满脸严肃地说:“我更习惯于把你刚刚提到的那种交通工具称作公共汽车。”我回敬道他叫出租马车时也不会管那叫“两轮敞篷马车”。“那只是因为现在的人教育程度太低了,我怕他们听不懂。”奥古斯都反驳说。他一直认为人们的举止礼仪和他年轻时相比退步了许多。现在没有几个年轻人知道该怎样在一个文明社会中行为处事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因为再没有人能教他们这些了。说到这里奥古斯都总喜欢讲一个关于克里夫兰公爵夫人凯洛琳的故事。凯洛琳夫人租下了奥斯特利宅,身边有不少人陪伴。她有些瘸,走路要靠一根乌木杖。有一天大家正坐在客厅里,公爵夫人突然站起身来。有一个小伙子以为她要摇铃,便立刻跳起来替她摇了。公爵夫人这时愤怒地用手杖敲了他的脑袋:“先生,多管闲事不是有礼貌!”“她说得非常对,”奥古斯都这时会说,接着用充满敬畏的语调加上一句,“他应该能想到,公爵夫人可能只是想上洗手间。”他那低沉的嗓音似乎在暗示,即便是公爵夫人也是要满足生理需求的。“她是位非常了不起的贵妇,”奥古斯都接着说。“她是最后一位敢于在邦德大街上扇仆人耳光的女人。”奥古斯都这时充满怀旧意味地回想起他的祖母,奥斯瓦尔德·莱彻斯特大人的太太。她经常习惯性地拧女佣的耳朵。那些都是勇敢的过往岁月了。那时的仆人们时刻准备着迎候女主人的拳脚。

奥古斯都在1896年出版了《我一生的故事》的前三卷,并于1900年出版了后三卷。很少有哪部作品会受到如此众口一词的猛烈批评。确实,哪怕是一位伟人,如果他的自传有六卷长,也免不了会有人来挑刺。《佩尔摩尔公报》充满了对作者的同情:这个人居然能赋予如此微不足道的一生以如此重大的意义。《国家观察报》说到,从没有见过如此啰嗦又自负的作者。《布莱克伍德报》问道:“奥古斯都·海尔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可奥古斯都·海尔先生面对这一切却出奇地冷静。他这本书是写给自己和亲友们看的,就像他写《两个高贵人生的故事》一样,不是写给公众的。我想他也许从未考虑过,如果真是那样,这本书也许应该通过私人途径出版。甚至在出版了后三卷后,奥古斯都还是毫不气馁地继续着他的故事,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不过,这时已没有人有足够的虔诚之心来出版他剩下的巨著手稿了。

为了重新勾我的回忆,我最近又重读了一遍《我一生的故事》。评论家们说得都没错,可并不完全。游历他国时给朋友们写长长的书信,描绘一路的所见所闻,这显然是过去的习俗,而奥古斯都正是把这些长信全文出版了。它们很乏味。可它们也描绘了那种已经消失了的马车或“四轮马车”的旅行方式,描绘了古镇和历史古城曾经的观貌,而这一切随着文明的脚步已被彻底地改变。如果一位小说家想要写一个发生在教廷掌控罗马的最后岁月里的故事,那他一定能在奥古斯都的书里发现很多栩栩如生的素材。当然奥古斯都在路途中见到的这许许多多的重要人物都极度地乏味。他没有把人物写活的才能,这些人在书中都只是一个个名字。虽然他自己算不上妙语连珠,但奥古斯都能够很敏锐地抓住别人的奇思妙语,因此细心的读者常常能在书中读到一些精彩对白。书中的一位女士因为把一根蜡烛的两头都点过了而受到斥责。我非常希望能够在场听她说:“噢,可我这是想让‘两头合上’[10]呀!”奥古斯都在他的六卷书中插进了他所有的鬼故事和其他各种段子。这些故事都是他过去讲给那些出身高贵的夫人们听的,她们都曾是奥古斯都的痴迷听众。其中有些故事确实精彩。把这些好故事埋没在大段大段的啰嗦废话中实在是可惜。奥古斯都一直认为自己首先是一名绅士,写作只是顺便而为的,尽管他其实非常地多产。假如他首先做一名作家,其次才做绅士,那他完全不必写一部六卷长的自传。利用手头的素材,他可以创作两到三部作品,对他的时代做一个不算鲜活,但也有趣的描绘。

奥古斯都多年来一直遭受着心脏病的折磨。1903年的一个早晨,当女仆走进房间,为他端来一杯茶和两片薄薄的黄油面包时,发现他穿着睡衣倒在地板上,死了。

注释:

[1]奥古斯都·海尔(1834—1903),英国著作家和健谈家,出身世家,著作浩繁,主要是有关其家族名人的传记及众多著名国家和城市的历史、风情著作。

[2]指马尔波罗公爵,两场战役的指挥官。

[3]奥斯丁名著《曼斯菲尔德庄园》与《傲慢与偏见》中的世家。

[4]《傲慢与偏见》中的情节。

[5]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标准是指家庭出身,尤其是贵族出身,这和现在“彬彬有礼”的绅士标准并不一样。

[6]蜚声文坛的“勃朗特三姐妹”的大姐,名著《简·爱》的作者。

[7]伦敦的一所上流酒店。

[8]萨克雷曾著有著名的《势利小人集》(The Book of Snobs)。

[9]莫里哀的著名剧作。

[10]这在英语中即收支平衡之意。这是一句巧妙的双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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