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寒将莲青护在身前策马扬鞭归来,那些方才在黄沙滚滚里躁动不安的马群已在蒙寒鞭下变成了极为温驯的四足生物。
他们的马群逐渐靠近牧野设在南疆的大营。牧野的大营随四季的变幻而迁徙,他们是游牧的马背上的民族。
而远处那一方有骏马环绕奔腾,有成群的白色圆顶大帐,有袅袅炊烟升起的,飘着马奶香的温馨家园,正在落日的余晖下安静地召唤、等待着他们。
但是今日与往常有所不同。
蒙寒远隔千米便看见营帐外有焦躁的马群奔腾出滚滚黄尘,有骑在马背上手里握着长枪的骑兵正在营帐外逡巡。
蒙寒远远便看到了父王那隽着雄鹰的玄武色华盖。有焦灼的雄鹰在天空飞旋,鸣叫划破天际。蒙寒似乎已感受到父王奔腾的怒气。
“我们要回去么?”蒙寒低头问向身前气息微弱的少女。
少女安然而笑,笑容在金色的余晖中泛出涟漪般温馨的光芒。“当然回去,那是家园。”
最后的一段路显得那样的沉重。
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光里,当蒙寒回忆起此时此刻的场景,他将无比的希望自己在那刻作出不一样的选择。他希望自己带着这妹妹一样的少女,带着莲青毫不犹豫的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那么也许很多后来将发生的事就将不会发生了吧。
那么那些将失去的人是否都不将失去了呢。
而那些后来遇到的他生命中举足重要的人还会遇到吗。
但在当时的那刻,好像不是马驮着他们走向金色余晖下的牧野营帐,而是命运在推着他们。往前走。走下去。他有他身为王子的使命,而她也有她作为婢女的命运。
最后的一段路,特别的沉重。
蒙寒来到营帐前,此时伊娜古莲王后自凤仪中步出。太阳的金晖照亮了她金莲花一般美艳的脸盘。她迷离着双眼,忍不住用手遮挡着自大地一端斜射而来的耀眼光辉。蒙寒在她的脸上读到了并不常见的忧愁。
一众跨在马背上的将士列队向蒙寒走来。他们排成两队,一队列于蒙寒左侧,一队列于蒙寒右侧。将士为首的是蒙寒古江南来的师傅,宋微尘。微臣与微尘,他的名字本是微臣,而他让蒙寒叫他微尘。因为他说他是失去故土的人,像微尘一般四处漂泊。只能梦回故土。
此时微尘依然白冠青衣,两鬓青丝飞旋,脑后高高束起的黑色垂发在风里浮动。
这是一位目光炯炯的白面书生,很难想见一个饱读诗书年将半旬的中年人却有着少年一般的面貌。
蒙寒记得,六岁时父王将这书生带自自己面前时他便是这样,而此刻十几年过去了,他的面貌仿佛从来都没有改变,依然是这样。
微尘骑马行至蒙寒面前,恭敬的下马行礼。
“王子陛下,请下马,您的父王要见您。”
蒙寒于马上恭敬回礼,翻身下马,而他身旁等候多时的甘罱此时已抢先一步接住了自马上落下的莲青。
“好好照顾她。”蒙寒嘱咐甘罱。蒙寒望着甘罱与靠在他肩上被折磨得失去人形血气的莲青。对甘罱投去坚定的一目,而对莲青抱以的更多是关切与温柔。
“王子,走吧。”微尘已在前方催促。
蒙寒提脚跟上。而甘罱与莲青也很快被一众铁甲卫士带走。
现在蒙寒要担忧的可能更多是自己了,因为他那威严的父王已经回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责罚。
微尘带着蒙寒行至那顶镌着苍鹰的玄武色大帐前。那是他父王的大帐,此刻他的父王就在里面。
“王子,大满已经在等着了。”微尘在帐前驻足,示意接下来的一切将由蒙寒独自面对了。
微尘为蒙寒拉开大帐帘幕的一角,蒙寒没有畏缩,他一步跨入帐内。
作为牧野的太子、牧野未来的王,他的血脉里不应有畏惧二字。
太阳已西沉,婢女们安静地为帐内点起了油灯,并毕恭毕敬恭顺的退下。
就着几盏火光摇曳的油灯,那大帐壁上悬挂的苍鹰的头颅、雄狮的兽骨显得更加威严。
有一杯未喝完的赤红葡萄酒正盛在玛瑙碗里,一个伟岸的身躯背对着门口坐着。
他宽阔的肩膀上饰着黑色苍鹰的羽毛,他的头发卷曲而随意,似乎能看到那些因骑马穿过黄沙时留在发丝上的细小黄尘。
蒙寒进来,他也没有转过脸来,但能看到他手里此刻正盘着三颗硕大的玛瑙珠球。那盘动珠球的手指骨节有力,而那裸露的有着大地一样颜色的手背肌肤上也有着大地丘壑一样嶙峋的老旧伤痕。
“父王…儿臣知错。”蒙寒单膝跪在地上,“请父王责罚。”
那山一般伟岸端坐的背影蓦的站起来,像一座大山一般遮挡住光芒,横亘在蒙寒面前。那伟岸的背影转过身来,露出令人不寒而栗满是疮疤的面庞。而回应蒙寒的不是这叫做察科沁尔.古木仓疆.大满的一句责骂或回答,而是猝不及防重重的一记皮鞭!
大满的鞭子是用最坚韧的兽毛编织而成,他的一鞭若全力打在野兽身上,那野兽便会应声倒下,口吐鲜血暴毙而亡。
而此时这一鞭重重打在蒙寒身上,蒙寒只觉背上一片火红赤辣,五脏六腑像经过一次血洗,每一根骨头都因这一鞭咔嚓作响。蒙寒身子倒在地上,口中喷涌出一股咸腥的热血。
蒙寒两耳嗡鸣,眼神失去焦点。他神情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意识。可他以手擦干嘴角的鲜血,颤抖着双臂重又直起身子任由父王责罚。
“儿臣…知错,请父王责罚…”蒙寒咬着口中一大口鲜血艰难说道。
“你知何错?”说着,大满的皮鞭又呼啸着风重重落下,那皮鞭啪的一声抽打在蒙寒身上,蒙寒的皮肉顿时绽开,露出血肉筋骨。蒙寒腑内又是一股热血呕出。
蒙寒瘫倒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而当他逐渐恢复意识,却又像一条被拦腰截断却顽强活着的昆虫,又一次颤抖着直起身子。眼看大满的皮鞭又要落下,再下去这一鞭将不止是让蒙寒皮开肉绽,而是要叫他筋骨尽断!
“不,不要打了。”伊娜古莲王后撞开众驾的阻拦冲进大帐内,挡在儿子的身前。都说骨肉连心,那打在蒙寒身上的每一下何尝不是也打在了她这个母亲的心里。
“大满…请看在我们多年夫妻的份上不要再打了,您的鞭子是一鞭便能叫人死亡的利器。王儿已受您两鞭,若再要打,请让我这个做娘的为他受过吧。”伊娜古莲王后俯在蒙寒身上失声哭泣。她的华丽的裙摆像一只白鸟的羽翼,温柔铺盖在她的儿子身上,坚贞的守护着她奄奄一息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