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柳依栖。现经营留愚铺,雄心壮志全无,只想偷得半日闲,安稳余生。但不可以,我歪歪头,好困。
有人也是这么想的。
比如端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姑娘,举止虽文静娴雅,但掀门帘时,生生惹得满窗水雾化作冰花。一般话剧里出现这种情况,不是来砸场子,就是惹完事再砸场子。
收拾起来很麻烦的,我想着,礼貌性扬起嘴角:“姑娘喝点什么?”
“小女子名千归。”姑娘答非所问。
“啊,千姑娘!久仰久仰。”啊,千归呀……不认识。
她好像没听出话中疏离,自顾自的吧啦吧啦讲了一堆。我开始认真听着,但她故事似乎太多,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的样子。
越听越迷糊,我伏在案上,偷偷打了个哈欠。哈欠还没打完,气温骤降,呼出的水汽皆变作白雾。
没待我圆场,千归又道:“还望大夫出个药方,也让小女子好生诊治。”
药方?且不说我方才神游天外,就是我像夫子教的般认真聆听,也改变不了这是个茶馆兼当铺的事实。
看她眉眼间安详的很,气色也尚可,倒不像身病。
所幸这些日子里,路天南海北的跑,书乱七八糟的看,倒也眼熟过几本医书。随口忽悠道:“取千年当归干、生地黄、熟地黄、黄蘗、黄芩、黄连各等分,黄芪加一倍。上为粗末,每服五钱,水二盏,煎至一盏,食前服。”
她指尖绕过自己发端:“可千年当归无处有。”
就是要找不到才好呀,要是找到了,那不算我给自己挖坑。但这话,我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毕竟估摸不着对方实力,让我留有许些警惕:“那便亲手栽种,候它千年。”
千年过后,再寻我,也不见。
她放下手中青丝:“如此,当真可治相思?”
我不再应答。左右药性不烈,又滋养女性,不管用再请大夫也不迟。
她倒也不嫌无趣,自言道:“若服之无效呢?”
“那便去找千姑娘心心念念之人吧。”
“若是寻不得?”
“那便信这药方。”寻不得,恰如我,一样是活。
许是我服务态度过于恶劣,千归不再发问,只喃喃自语:“话说来,今日忘了带钱呢,不如为大夫画一幅抵了。”
嘿!我行走江湖多年,大话说的毫不妖艳做作的也见过不少,但将霸王餐吃的如此清新脱俗的倒是第一次。
只见她幻出宣纸,用青丝沾了桌上记账的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锦鲤。鱼的纹路,画的风格,同鱼玉一般。
无心所至,抑或是单纯威胁?我支开门帘,脸上无不是送客二字。千归转身,青丝三千皆成华发,不是素娥打落在鬓蝉的银弧,而是无边无际雪野的纯白。
我心中了然,一方面庆幸方才未惹恼她,一方面又心存不解。按理说,她可不该出来的。
时间久了,我便也将此事淡忘。
这日雪虐风饕,许久不曾迎来客人的店,终于在这寒夜里响起木栓的吱呀。我备好脸帕给客人擦雪水,打算顺便拉点生意。
腥气伴着尘土味袭来,侵占这巴掌大的小屋。千归缓缓而至:“那日大夫说亲手栽种,可养育我的地方常年无日月之分,只余大雪纷飞。”
约莫一尺长的当归被她小心翼翼奉于掌心,根部尚留有暗红色的斑痕:“除了我,那个地方再没有过一丝草木生灵。”
千归顿了顿,忽的一笑:“也并非从未有过。那个温柔的地方,也曾开过一支红梅。是他送给我的。”
她记得,那支红梅不堪寒气,几欲衰败。想他将这花抱来时,眉梢眼角都带着暖阳。
这花要是落了,他大概要伤心吧。千归不舍得他伤心,便用自己心血灌溉。
花开得愈发绝艳,千归的血却流干了。千归本是雪女,只要世间还存留雪,人心还镀着霜,她便不会死。可梅花不一样,失去鲜血庇护的它回天乏术。
千归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惶恐:“他送来花时笑唤我雪娘子,还抱了抱我。他的怀抱可温暖了,传说雪女与真心之人相拥就会融化,你说我……怎么就没化在那里呢。”
那次临了,她告诉他她乃雪女,非人哉。他一下子就收回了环着她的双臂,眼神闪躲的急急道了告辞。
我默然。她喃喃道:“我很想他。大夫你说过千年当归可治相思,可惜我的血都流干了,再也养不出什么。于是我找到他,把他冻住带了回去。”
“他那时怎么也不肯再抱抱我,想来是怕我融化吧。真是的个温暖的人呀。”千归笑的温柔。
“既然他已随姑娘回家,姑娘又何必再苦治相思?”我硬扯起微笑。
千归一拍手,恍然大悟状:“也是,倒是小女子考虑不周。可惜了,他心头生出的当归。”
心情大好,千归哼着童谣投入风雪中。我追出去唤姑娘,她居然真的停下等我。千归周身散落淡淡荧光,衬着鹅毛大雪,无星无月的苍茫天地,竟再没有一点装饰。
犹豫几息,我把原本的话又吞回肚子:“姑娘的当归忘拿了。”
她道谢,接过当归,顺手扔进不远处的雪堆里。“大夫说的对,我要这当归已经没用了。”
我愣在那儿,望她渐行渐远,直至沉没在茫茫雪海后。这才将那当归拾回。
我是柳依栖,现经营留愚铺。客人们好用各种名号称呼我,唯有一人一妖,唤过我大夫。
记得千归初次光临,厌厌离去。隔日,那人便也跟着寻来。他生的清秀,满身书卷气更衬得公子温润如玉。
咽口水声响亮,他一字一抖地问我,如何长生。
又一个贪恋红尘的,鱼玉最无感。我嗤之以鼻,没有搭理。后来被缠的烦了,便一句不可逆天改命推脱。
他又问我可否让雪女成人,我顿悟。思及那莫名其妙的千归,扒拉着精怪医术,轻声讲给他传说的另一半……
千归听到的确实不假,雪女与真心之人相拥便会融化,后于水中获得新生。可重生后的凡人身躯,却承受不起雪女天生的阴寒之气,往往过于虚弱,福薄命浅。唯以千年当归等温性药物入粥汤,食疗缓补,方才长寿。
我又给他列一药单,其中不乏有价无市的珍稀药材:“你若是真心与她,不如把这些集齐,先保她性命再朝朝暮暮。”
他终于露出笑意。当真若如千归所描述的,笑如金乌啼鸣,映得屋里灯没了用处。他点头,答应声重如泰山。
当然,这些我并没有告诉千归,他自己担下一切,目的并不是让那个渴望温暖的孩子后悔终生。
我虽不若观世音菩萨般宅心仁厚,但也没有毁人功过的兴致。我只是用雪水把当归洗净,望它的主人,有一天来能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