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十年七月,时当酷暑,贵妃唐氏午睡醒来,汗透罗衫,浑身燥热难耐,身旁的侍女掌扇的掌扇,取水的取水,奉食的奉食,围着娘娘忙成了一团。
贵妃娘娘这会儿却有点不太想动,她换了个姿势歪靠在杨妃榻上,手中的七宝香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她依稀记得刚才她正做着一个梦。一开始梦里春光明媚,景象鲜明,游走其间,不胜欣喜,然而天色骤变,云起雾涌,四顾茫茫一片,唯有殿阁耸立云中,高不可攀……这景象仿佛在哪里见过,当下蹙着眉头细思慢想——殿堂楼阁!噢,是了,她在梦里头见到的正是西苑新造的殿阁,云遮雾罩,美仑美奂,看上去恍如天上的宫阙。
回想起梦中的情状,唐贵妃不由自主举目眺望,远处遥遥可以望见西苑那边高高立起的脚手,凝神看似乎可以看到忙碌的工匠在上面运砖搬瓦,来来回回。
自打西苑那边动工以来,贵妃唐氏就隐约有了心事。随着西苑的工程越铺越大,她的心事也越来越重。所以每天下午,她都会在这杨妃榻上歪上一会。她歪在杨妃榻上,眼光随便那么一瞄,就恰巧可以看见西苑营建中的殿堂楼阁。盖顶了!这凭空冒出的殿宇都已经开始盖顶了!念及于此,贵妃心中便生出一股无端的懊恼,这一懊恼往往就会汗流浃背,那就需要内侍宫女们,围着自己不停地打扇,不停地讲些解闷的市井笑话街头俚语来让自己宽心解颜。
自从崇文元年受册封妃,十年的悠闲岁月一晃而过,身处深宫,百无聊赖的唐贵妃越发心宽体胖,等到她觉得自己走路发喘,身子累赘的时候,这浑身多余的肉已经象野火漫延,一发不可收拾。她也时不时听见那些宫女内侍在背后偷偷叫她“永福宫的胖娘娘”!胖娘娘——曾经娇滴滴的如花美眷居然成了永福宫的胖娘娘!想着这些的时候,贵妃唐氏不知道是悲是叹是忧是恼。
暑气蒸人,汗出如浆,尽管侍女在一旁用力地扇着扇子,那汗珠却一点也不见少,从脸上身上,从四肢百骸,从每个毛孔,拼命似的流、冒、滴出来。唐氏丢开手中的香扇,霍然坐正了身子,内侍适时奉上冰饮冷食,唐贵妃只取了冰镇梅子汤,呷了两口,便站起身,望着远处西苑的楼阁发呆,马上就到了七夕乞巧的时辰,这天气怎么还热得跟遇鬼了似的,透着离奇古怪!
怔怔出了回神,贵妃唐氏的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的念头:天象示警,必有妖孽!难道这妖孽就藏伏在深宫之中?身为后宫的贵妃,受国家皇上之恩幸,唐氏心想,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上天的预警无动于衷,袖手不理。
身为世族高门之后,素来深明事理的唐氏,常怀忠君体国之心,历代的贤后良妃传,亦常常手不释卷,直至耳熟能详。象国朝孝贤高皇后,长于劝谏,使君王弃奸佞,远小人,亲贤臣,终成一代明君圣后,至今为天下子民敬仰;再如皇上的祖母孝贞景皇后,身处宫闱,心系朝堂,罢各地秀女采选,放后宫佳丽三百,课督先帝,成就文治武功,以其淡泊贤德,垂帘辅佐,士民陶陶,人皆颂称“女中尧舜”。其生前订立的宫规仪则,至今悬挂在后宫内闱,此举足令那些外来的妖孽窥宫门而不得入。
唐氏这样一想,心里略微安定了一些,身上的燥热顿时减轻了许多,外头的暑气也没有方才那么蒸人。
她慢慢踱回到杨妃榻旁,倚着榻,摇了两下扇子,抬头看看西苑,那儿的工匠依然忙得热火朝天……
只是皇上这回怕是动真格的了,自从搬到西苑芙蓉馆之后,几乎就跟后宫断了往来,而皇后呢,则好似供在中宫的一尊菩萨,泥塑木雕一般,话从不多说半句,有时连屁也不放一个。任凭皇上折腾来折腾去,皇后都是不闻不问随他由着性子做,贤慧成这个样子真是古来少有!对此唐贵妃洞若观火,并且心下鄙夷:皇后不过是装个样子给别人看。
皇后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当年她跟自己一样是太子的嫔御之一,论起位份,皇后这个太子良媛还排在自己这个良娣之后,那时候争风头抢机会,邀宠取怜,欺上瞒下,她有哪样落在人后!皇上登基之时,要不是陈太后力主册她为皇后,中宫娘娘的宝座论情论理都该是唐贵妃坐上!可惜时运弄人,谁叫汪皇后是陈太后的姨侄女,谁叫孝贞景皇后指配的太子妃享年不永,唉,便宜一向都是被人家占去!
唐贵妃愤愤不平,原来还打算去中宫问皇后安,现在临时决定不去了。想想一块在太子东宫做嫔御的小姐妹,一个飞上枝头,母仪天下,另一个却闲处深宫,苦度华年。
唐贵妃心中其实还有一桩最大的恨事,这恨事简直就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她越想这件事,心中就越恨,心中越恨,不知不觉就吃得越多,天长日久,她就由当年皇上眼中的永福宫的解语花慢慢变成了如今众人口中的永福宫的胖娘娘!
唐贵妃这个最最难以释怀的恨事,就是自己至今无出;女人无出,这便是极大的罪过,何况身为宫里的娘娘!无所出,那她的将来还能有什么指望?除了被打发去守先帝的陵寝,就是遁入空门,为先皇祈福!
想想当年共同侍奉太子的一帮小姊妹,亡故的不谈,先说永庆宫的贤妃李娘娘,虽也无子,却为皇帝生了皇长女,如今皇长女已受封宁安公主三年,等到公主出阁开府,驸马爷到底算得上半个儿子。待得李娘娘年老,有公主驸马奉汤侍药,也算老怀足慰。
这皇长女降世不过一年,汪皇后跟后就涎下一子,并于崇文三年正月册为太子。册立之时,皇上遣使告于太庙,派人祭山川河岳,下诏大赦天下,仪式之盛,超迈前代。
有子万事足,汪皇后从此日益贤慧,看在贵妃唐氏眼里,自然是实足的虚伪。
永福宫中按例配有宫女十人,内侍八人以供贵妃唐娘娘差遣役使。但是眼下除了太监小喜子和两个洒扫的内侍并几个蠢笨的丫头留在跟前,其余的全被唐氏差了出去。
一来唐氏的母亲,春水候夫人陆氏打听到来安府城的西街口太平门有个老郎中,人称“送子神仙”,专能治妇科杂症,尤其精擅男女不育。陆氏不敢怠慢,赶紧进宫,把消息传递给女儿。而唐氏听到这消息,简直心花怒放,立刻差所宠的太监小来子跟着陆夫人赶往来安府打听,其余的灵巧精细的太监宫女,她分派了他们另一件任务,闲着没事,要多在宫里走动,凡事多多留神,设法弄清楚皇上现在是不是宠上谁了?
说起来皇上已经有三个月都没有踏进永福宫的大门了。自从唐氏身子的发了福,皇上也就来得少了,不过少虽少,一月也总要来那么几趟,有时架不住唐氏的殷情,也就留住在永福宫。如今皇上绝迹不来了,永福宫的主子奴才立刻就象缺少阳光雨露滋润的花草,眼瞅着一个个发了蔫。
皇上有三宫六院,一宫一院都是一个自成一统的世界,而皇上就是照耀这些世界的太阳,他到哪里,哪里便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于是这座宫苑里的主子奴才也就挺胸昂首,扬眉吐气,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高出几分。
如今皇上不来了,永福宫的宫女太监内心比贵妃唐娘娘还要着急!还要期待!他们每天都忙着打听,皇上哪去了?皇上昨晚上又临幸了谁?是在永庆宫贤妃李娘娘那儿?还是在永和宫淑妃孙娘娘那儿?再不然就是到了承天宫汪皇后那儿?
贵、德、淑、贤,是祖制所定后宫的四位妃子,现在只有德妃罢置未设,其余三宫皆有其主,而汪皇后由永福、永庆、永和宫三妃襄助,统领前朝后廷内外命妇诸事。
自己的贴身宫女小怜前些时曾说,皇上一连数月都驻跸在芙蓉馆,皇后娘娘跟淑贤二妃那里都去得极少。连皇后娘娘派去问候皇上的何公公,都被挡在大门外,皇上只说是国事忧心,需要清净几日。
唐氏思忖:芙蓉馆在太液池的琼华岛上,那地方还是当今皇上的爷爷仁宗景皇帝在位的时候住过一阵子,仁宗景皇帝崩后这地方数十年来就一直荒废在那儿。如今好端端的,皇上怎么会忽然移驾,住到那个清冷僻静的所在去?
再说国事忧心,自己的母亲春水侯夫人陆氏怎么从未提过?天下承平,百姓安宁,哪有什么值得皇上忧心劳碌的国事?后宫皇后及诸妃或许不了解,贵妃唐氏却是时常留心。父兄都是国家重臣,春水侯夫人又隔三差五的进宫,内情外情彼此沟通,唐氏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唐氏心甚难安,她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皇上不对劲,整个后宫似乎也不对劲!西苑的芙蓉馆里一定掩藏着一个大秘密,她现在想方设法要把这个迷底找出来。想想自从皇上夜夜宿在芙蓉馆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西苑的琼楼高阁,从无到有,拨地而起。
她把自己的疑虑跟母亲陆夫人说了,陆夫人当时皱起了眉头:才从太后周娘娘那儿请安过来,周娘娘也诧异怎么突然就在西苑那地儿动起了土木?按说那处原是园囿玩乐之所,偶尔游幸,小驻几日,亦属寻常,若是圣驾常驻于此,乐而不返,自然大有蹊跷?该当打听打听,弄清这其中的原委才好。
话是这么说,想要打听芙蓉馆的事却是难如登天。那芙蓉馆地处西苑太液池的琼华岛上,进出只靠登瀛桥与岸上相通,皇上身边的心腹太监王守礼王公公早派了人手封住了通道,不许闲杂人等在此停留接近,说是怕打搅了皇上的清修净养。就连太后娘娘派去赐食问安的人也只让其进了二门,竟未能踏入芙蓉馆半步。
情形越是打探不到,越是让人心生焦虑。唐贵妃于是遣出身边的婢仆,成日在外打听,虽说带回来的消息五花八门,各不相同,拼拼凑凑,却也能估摸个大概。所以十有八九皇上是给人迷住了,这迷住皇上的狐狸精不消说就藏身在西苑芙蓉馆内。
象今天小怜回来禀报贵妃,说从她的手帕交周太后宫里的红儿那里得知,皇上在问安太后娘娘的时候,应太后所询,亲口告知西苑所建乃长乐未央二殿,眼下便要上梁盖瓦,待建成之日当侍奉母后登临游赏。至于御驾常驻芙蓉馆,因皇上爱此处地旷水阔,微波生凉,故借此避暑消夏,清净心田,因之处理起朝事政务,更能神清气爽,得手应心。周太后于是不再有疑,反而叮嘱皇上要注意休生养息,务必保重龙体,如此方是国家社稷之福。
唐贵妃听了微微叹息,小怜见状,连忙宽慰:芙蓉馆的内情,太后娘娘跟前的几个嬷嬷恐怕也有耳闻,只是不敢当面跟太后娘娘说。然而瞒得一时,难瞒一世,太后娘娘若知道了,必不会善罢甘休!至于陈太后那儿,那到是没有什么信儿,再说就算是打听到什么,依陈太后的菩萨性子,她也不会去说道什么。这世上除了长公主之外,诸事万物于她皆如浮云。
唐贵妃又问:皇后呢?皇后那儿可打听到什么讯息不曾?芙蓉馆的内情她就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太后那里若问起来,她到时该如何回话?身为后宫之主,凡事缩头缩脑,难道把头一缩,诸事就不上门了?
小怜回禀说:皇后娘娘为人处事一向安稳得很,凡事只是跟她无关,宁愿推让得远远的。到是永庆宫的贤妃娘娘这些日子常去中宫走动,每每跟皇后娘娘嘀咕起芙蓉馆的事,她就竭力怂恿皇后娘娘去向太后娘娘禀报。皇上是太后周娘娘的亲生儿子,假如周太后为此发话,做儿子的又岂能不听,本朝以孝治天下,身为天子自当为臣民表率!
唐贵妃不屑道:皇后的大驾岂是区区一个贤妃能够催得动的!李贤妃有时真是太高看自己了!自以为生了个女儿,就觉得能在皇后面前说上话了。
小怜陪笑道:可不是么!娘娘真是一针见血!任贤妃娘娘说破了嘴皮,皇后娘娘不动不摇,全无回应,贤妃娘娘催得急了,皇后娘娘也只一句,你若有十成的把柄,本宫这就陪你去面见太后……贤妃娘娘又哪里敢招事生非,自然揠旗息鼓。
唐贵妃冷笑一声:自己不敢出头,偏想着让旁人帮着出头,当皇后跟她一样蠢?真蠢她也做不到皇后!我跟她们姐姐妹妹的相处了十几年,她们打什么算盘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小怜笑道:论家世,论出身,宫里又有几人能比得了娘娘您呢?只是娘娘心量大,气度足,凡事皆念姐妹之情,不肯使出全力,与她们一争短长罢了。
正说着闲话,派出去的小内监也都回来了,这些机灵鬼知道不能正面打听芙蓉馆的隐情,于是另辟蹊径,专从进呈芙蓉馆的贡物入手,果然查到皇上跟前负责采办的公公,居然往芙蓉馆进呈了许多胭脂香粉,都是高价采选自江南姑苏的苏作细货——顺着这条线索一路往下查探,果然内廷造办局也奉旨赶造了一批钗钿步摇,耳珰环佩,都是选取上上等精料,不计工费银钱打造,合共造办了有百十来件,也都呈奉于芙蓉馆所用。这等胭脂钗钿之物,内监公公们用不上,宫女们又不配用,总不能皇上闲来无事自戴自用?
原先的猜测,这下应该都坐实了,唐贵妃脸色发青,坐在杨妃榻上不发一言,果真不出所料,天生妖孽,终于被她混进宫来。恐怕这狐狸精还真有些本领手段,竟能将皇上的神魂整日价都牵绊在那芙蓉馆中。
小怜亦是大惑不解:“后宫宫规森严,别说是个人,就是野猫野狗又岂能随便进来?想不通这狐狸精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唐贵妃心中也觉得奇怪:自从皇祖母孝贞景皇后罢各地采女选秀之时,便已定下仪规:后宫妃嫔凡予品级者,今后一律由内府按簿从勋贵之族清华之家选取,禁止官吏民间私下采选贡进,有违者,明正典刑,以警效尤。
唐贵妃这么一想,立时便有些坐不住,当即道:更衣,传辇,去承天宫。
小怜连忙劝阻道:日将西斜,宫里快要落钥下锁,这时便去见了皇后也说不上几句话。奴婢以为,此事重大,不如等侯夫人从来安府回来再作计议。
唐贵妃想想也是,母亲掌家多年,经历的事多,凡事听听她的意见总不为错。
小怜说服了贵妃,暗自松了口气,便想着拣两段笑话说说,让娘娘开开心消消火,但看到贵妃唐氏阴沉冷郁的脸,不觉把想说的笑话又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