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皇后虽然对“因梦感孕,神明授子”这类鬼话嗤之以鼻,但听人在耳边说得多了,心里不免有些疑虑。
普庆二年的九月初八,贵妃快要临盆之际,皇后偏偏身子不大好,只能安心在承天宫养歇,因为惦记永福宫贵妃的产事,所以午憩也睡得不大安生。
她当时做了一个梦,梦里见到唐贵妃生了,是个男孩,当她从产婆手里接过孩子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回响:快掐死这孩子,这孩子是个妖怪!汪皇后大吃一惊,赶紧将孩子扔到地上,哪知这孩子就地一滚,居然变成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而太子晟儿却不知从哪里跑来,被这怪物一口给叼住。汪皇后又惊又怒,也顾不上害怕,拼尽全力扑上前去,死死掐住这怪物的咽喉,嘶声力竭地大叫:我掐死你!我今天非要掐死你!
醒来时一身冷汗,身上盖着的丝被一半滑落在地上,另一半正被她的双手死死的掐着。汪皇后长吁了一口气,正要定下神问问情况,然而“轰隆隆——”一道惊雷响彻长空,跟着倾盆大雨由天而落。汪皇后好不容易平定的一颗心立刻又在胸腔里面狂跳不已。
有人在雨中狂奔而来,一边奔跑,一边高叫:禀报皇后娘娘,贵妃生了!贵妃生了!贵妃娘娘生了个小王爷!
唐贵妃分娩的时候,产室里和产室外都聚满了侍候的、探望的、瞧热闹的人,他们都在期待某些神异奇迹的出现。
但是孩子出世时,诸如异香满室,云雾缭绕,神人现身的种种猜想却一样都没有发生。众人在失望之余也还是能够归纳出一些离奇的或是神异的地方。不是响了雷么?不是下了一阵倾盆大雨么?那是金龙出世,可见是不凡的。
一切都还顺利,两宫太后抱起初生的婴儿,周太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嚷嚷着:瞧瞧,你来瞧瞧,这孩子的眉眼是不是有些象先帝文宗?
陈太后一点也没瞧出来,初生的婴儿,模样上几乎都差不多,哪里就能瞧出什么?
汪皇后也赶来了,她在端详孩子的时候,头脑里仍然想着刚刚做过的那个梦。但是她面前的孩子,粉团玉琢,哪里有半点妖怪的影子。
孩子最后被抱到皇帝面前,皇帝笨拙地抱了起来,开开心心的笑着说道:“这孩子象朕!”
李贤妃和孙淑妃也来看过了孩子,走回去的路上,孙淑妃忍不住的说:我瞧见皇后娘娘刚才抱着孩子的时候,神情举止都有些古怪……
李贤妃说:贵妃生了个儿子,皇后也生了个儿子,皇后的儿子是太子,贵妃的儿子是王爷,如果各安其份,宫里的日子还太平安静些……幸好不是生了公主,跟我倒争不着什么!
孩子降生三天,皇帝为其举办“三朝”礼,然后孩子满月,那自然是更为隆重的满月礼。在满月礼上,皇帝赐予新生儿子的名字为“昊”。
“昊”这个字是日在天上,跟太子的名字日下有成的“晟”,都同样寄予了皇帝对他们的期许。
后宫上至两宫太后,下到柳贵人都送了贺礼。周太后的贺礼是最奇特也是最费心思的,她送给皇子昊的是一身孩子穿的褂裤衫袍,别小看这些褂裤衫袍,它可是周太后亲自动手,一针一线缝制起来的。想想当年汪皇后生晟太子,周太后可都没象现在这样费心劳神过。
陈太后送来的是一尊金铸太上天尊像,她说有太上天尊保佑,这孩子将来一定福寿齐全;汪皇后送去一套文房四宝,希望皇子昊长大后能够辅助太子晟安邦治国;李孙二妃送了一对玉麒麟和玉狮子;柳贵人则送的是一副金制的富贵长生锁。
后廷有添丁弄璋之喜,外朝却也没有闲着。因为普庆元年大力推行的厘清官制、裁汰冗员的新政因西南战事而不得不搁置,太宰周如喜只能另辟蹊径,想从教化黎庶入手,来施行皇上孜孜以求的治国安邦之道。
为此太宰大人向皇帝上了一个手本,认为治国之要,首在教化。教化无外乎儒、释、道三家。儒讲仁爱,释说解脱,道崇无为,三教名异而实同,都是教化众生,使人向善,所以朝廷宜于推而广之,让百姓遵其所教,各安其命,恪守本分,则尊卑有序,伦理有常,日用有度,从而海清河宴,天下大治。
太宰周如喜的这一提议,与皇帝的想法不谋而合。释道二教,一个说来世,一个谈无为,与讲究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儒学一起,都是净化人心,淳正风俗,使人弃恶扬善,谨守本分的济世良药。
何况皇帝近来对神仙法术之事颇感兴趣,后宫唐氏梦见有神人授子,而后皇子诞生,那陈太后又常跟他说,那是长生大帝君真灵下降,护佑皇家。唐贵妃更是屡屡在皇上面前提到送子张仙,这位听说是极其灵验的仙人。皇帝以为,若真有异人高士,能够请之出山,其于江山社稷亦不无助益,于是下诏延揽修真之士,得道之人。有一位叫张虚静的道人,因是天师后裔,从同门中脱颖而出,以其道法高妙,而被招至朝廷。
皇帝与之见面,见张虚静其人,玉面童颜,仙风道骨,仪态潇洒从容,心中已存三分好感。与之唔谈,其人对答如流,所讲的玄机妙理,玄之又玄,皇帝也为之迷惑惊叹。其时恰逢河内诸郡,病疫流行,皇帝命其设法禳解。
张虚静登坛作法,采药草,下神咒,施符水,诵真经,然后禀报皇上说,贫道已施法,昊天上帝已命六丁六甲驱除瘟鬼。
果然诸郡陆续奏报,民饮符水而疫病渐止。皇帝大悦,授予张虚静以“太平真人玄教大宗师”的封号。
陈太后素来信奉南极长生大帝君,闻知此事益发欣喜,拨出自己的私房钱一百万,于京中起造玄真宫,在玄真宫里树起了高达三丈的长生大帝君的鎏金圣像。
春水侯唐家亦于京城建起了一座张仙观,供奉送子张仙,以酬报其送子之功。
燕国长公主似乎也受了其母陈太后的感应,于月前上书皇上,请求出家为女道士,为国家祈福,为皇帝祈福,为天下百姓祈福。
如此善举,皇帝岂能不允,于是皇帝降诏:改燕国公主府为“长生仙乐观”,特赐燕国长公主封号为“玉真清静仙姬”,其长公主的身份仍存而不废,长公主的奴婢侍从也皆随公主一起入道修行。皇帝并且赐钱三十万以充长公主入道修行的香火礼敬。
燕国长公主出家修道,日子过得开心无比。从前她是寡妇孀居,再怎么骄横,也总须避一避别人的闲话;现在她是玉真清静仙姬,出家修道之人,跟任何男人见面接触,都可能是谈玄理,悟真经,即使男女同处一室,那也是同门共修阴阳大法,谁还敢闲言半句!
周太后的喜好从来都是与陈太后相反,陈太后喜道,她崇佛,陈太后相信什么三清四帝玄女元君,周太后早晚上香膜拜的都是佛祖菩萨。所以周太后不满意皇帝崇信那些在她看来属于旁门左道的东西。现在道门大盛,信众如潮,周太后这个以佛门大护法自诩的在家居士,当然要压制住这股逐渐弥漫的歪风邪气。
她把从天竺远来中土传播佛教的和尚了空大师请到宫中讲经说法,要皇帝皇后跟她一起皈依我佛,因为佛是慈悲和善的,是普渡众生的,是超脱富贵生死的。不信佛祖菩萨,死后是要下地狱受苦受报的。
周太后的态度最终也影响到了皇帝,而皇帝以为三教同源而异流,信什么都差别不大。所以继推崇道教之后,也尊礼沙门,在正觉寺设译经院,布施银钱供养僧众,而张大真人和了空大师也一先一后,被朝廷奉为了上宾。
皇帝所迷,天下从之。仙宫佛寺、僧人道士自此遍布宇内。
普庆之年,喜事不断,年终岁尾正是皇子昊出生百日,宫里为之举行百晬之礼,因为新年将至,为了应这喜上加喜,福上添福的吉兆,皇帝于这天赐封皇子为庆王。
这可是皇上赐予的莫大恩荣,想想当年太子晟也只是周岁那年才获得储君之封。因为外孙封王,普庆年对于春水侯家来说,当真是接二连三的大喜临门。先是老侯爷由太尉晋为太师,国朝礼制虽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但这尊显崇高的官职,一般只作为死后赠封追授的虚衔,而老侯爷成为太师,便成了国朝第一位生前实领的元勋重臣;然后小侯爷也因平定西南木氏叛乱,由右将军晋升为神威上将军。
诸喜同临,当须庆贺,所以等宫里的百晬礼举行过后,春水侯府紧跟着摆起了筵席,大宴宾朋,这天到春水侯府赴宴的将相公卿几乎能使朝廷为之一空。
想想春水侯夫人陆氏是中书左丞碧山侯陆正己的亲姐姐;春水侯唐明的母亲宋太夫人则和周太后、周太宰的母亲是同胞姐妹,与孝贞宋太后是同族,都是万年侯宋家的人。自然这个新封为庆王的皇子昊,跟唐、陆、周、宋这四大世族都有深浅不同的亲缘关系。从血缘上论,他是太师、春水侯唐明的嫡外孙;是太宰、昌盛侯周如喜的姨侄外孙;是中书左丞、碧山侯陆正己的甥外孙;也是万年侯宋有道的族外孙。
所以当几位侯爷在花厅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不知是谁突然冒出了一句:“要是庆王将来能够位登大宝,在座的诸公就既是贵戚,又是重臣,还是世家,那该是多么的荣耀啊!”
这话说出口,众人都吃了一惊,然后面面相觑,酒席上一时有点冷场。唐太师打了个哈哈:“说笑,说笑,皇上春秋鼎盛,万寿无疆!来,来,来,大家继续喝酒!今天都放开酒量,一醉方休……”
送走了宾客,唐太师把儿子唐觉之叫到书房,喝令他跪下,厉声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得?”
唐觉之嗫嚅道:“儿子不过是酒后失言,随口说说罢了……”
唐明怒道:“谁做皇帝自有天命,岂是臣子能够妄议!这话若是传扬出去,唐家顷刻就有灭门之祸……你给我跪着反省一夜!老夫今天告诉你,春水侯唐家从来不出奸臣孽子,否则休怪老夫大义灭亲!”
唐觉之俯伏在地,不敢言语。
唐觉之虽然当面不敢顶撞,但这一夜长跪,思前想后,心中却并不怎么服气。皇帝又怎么了?皇帝也是人做的!再说本朝的天下得来不正,肇基的高祖本是前朝的旧臣,欺负幼主暗弱,发动兵变强夺了大位,诸世家里应外合,从龙起兵,才获得这世袭罔替的恩荣。
那个太史公叫马什么迁的,不是早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室刘邦当年不过一泗水亭长,陈胜吴广更是乡野鄙夫……唐觉之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思路豁然开朗。
母以子贵,子以母荣!自己的外甥欲想承继大位,那就必须搬开挡在他面前的拦路石,也就是说必须除掉汪皇后和太子晟这两个人。
想想汪皇后出身那么低微卑贱,生下的太子只怕也夹了一多半他母亲那卑微不洁的血统,反而自己的妹妹,天生的簪璎世家的豪门闺秀,那一点比汪皇后逊色?偏偏陈太后这个老狐狸,抓住文宗崩驾,当今皇上尚未登基的空当,抢先册立了自己的姨侄女汪氏。从而让自己的妹妹终身郁郁难欢。
现在妹妹终于生下了皇二子庆王昊,但是这个神人所授、血统高贵的孩子却不能继承皇帝的大位。哼哼,都说做皇帝自有天命,可是天命也需要人为!刘邦、项羽要是胆小不为,暴秦会推翻么?汉室四百年的天下会占据享有么?唐觉之一咬牙,心中似乎有了主意。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行得大事者,必须要有非常之胆气!
只是唐觉之回过头来仔细一想,又不禁有些泄气。汪皇后贤良谨慎,深得皇上尊重信赖,想让皇帝废后几乎难于登天。而汪皇后不废,太子晟便地位稳固,谁也动他不得。除非是皇后崩或者太子逝,自己的妹子和外甥才有登上大位的机会。
但仅仅是太子逝,汪皇后也许还能再生一个。这可是说不准的,象妹妹唐贵妃不是就生了么?皇后如果再生一个,那么依立嫡不立长的祖制,皇位还是与外甥庆王昊无缘。
只有汪皇后崩了,自己的妹妹被立为了继后,她的儿子庆王昊也才是嫡子,才有继承皇位的资格。而太子晟失去母亲汪皇后的护佑,也等于是砧上之肉,不可能有多大的作为?
所以现在只要汪皇后崩了,就诸事大吉了,但问题是汪皇后活得好好的,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就崩了呢?
唐觉之在唐太师的书房里跪了一夜,内心也盘算了整整一夜。思来想去,总是觉得这事非同小可,要下定决心,拿定主意,很是艰难。他想是不是应该跟自己的母亲,春水侯夫人陆氏商量一下。她能够时时出入宫廷,也许还能够问问妹妹的意思。
春水侯夫人陆氏现在常常呆在宫里陪伴女儿和外孙,皇子昊养得虎头虎脑,见人便会咧开嘴笑,煞是惹人喜爱。贵妃之母陆夫人实在是喜欢这个外孙,好象怎么抱也抱不够,怎么亲也总是亲不完。
贵妃唐氏对这孩子更是爱如至宝,虽有一大堆的奶娘嬷嬷,她还是不放心把孩子交给别人带,总是自己一把屎,一把尿的亲力亲为,而母亲留在身边正好可以帮她的大忙。
这一天,孩子睡了,母女俩有了闲时,便在一起闲聊天儿。
陆夫人说:“皇上怎么每天还是到长乐殿柳贵人那儿去歇宿,你也不留着皇上,由他顺着性子来。”
唐妃苦笑道:“我能留得住么?皇上每日里但能抽空看看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再说我现在有了昊儿,心里反倒踏实多了。”
陆夫人叹了口气,说:“一步差,步步差!当年送你入宫,没能赶上做太子妃,等到册立皇后,偏又差了那么一步。这一前一后,为娘花了多少心事,都付渚流水……好在你肚子争气,终于生下了昊儿!”
唐妃微笑道:“这些不开心的事,母亲又提出来作甚。有了昊儿,我便有了指望,将来也有了依靠。这整日里的也不会闲得发慌。”
陆夫人眼瞅四下里无人,忽然凑上前说道:“哎,要是我家云儿能够当上皇后,昊儿能够成为太子,我能够做皇后的母亲,皇帝的外婆,受封国夫人、太夫人,这一生就算死,也是可以瞑目的了!”
唐妃大吃一惊,四下里望望无人,才松了一口气:“宫里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更不能有这种非分之想!”
陆夫人压低声音说:“这可是你兄长的意思,你兄长要我问问娘娘的意思?”
唐贵妃脸色大变,半晌未能言语。
陆夫人说:“你兄长他可是一直不服这口气!为娘的也一直不服这口气。四大世族,除了唐家,哪一家没出过皇后娘娘,偏生是咱家一个也无,说起来咱家还是世族之首。象昌盛侯周家出了个周太后,周太后的母亲宋老夫人,因此被荣封秦国太夫人,可是咱们家的老太太,跟秦国太夫人是一母所生的姐妹,却只是个宜阳郡夫人,两人一比,真真差了一大截!要是云儿你也能入主承天宫……”
“母亲不要再说了,给人听到了那可不好!”唐贵妃急忙阻止陆氏说下去。
陆夫人长叹一声,遂无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