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后换储的事,春水侯夫人尽管再不提起,只是内心一旦想及,便如猫爪抓心,痒痒地难捱,然而贵妃胆小怕事,所以想归想,陆夫人心里也并不存太多的指望。
直到有一天汪皇后和太子晟的突然驾临,陆夫人才重拾这个想法,并与其子唐觉之密谋商议,一心要让自家的贵妃取代汪氏入主承天宫为后。
汪皇后和太子晟原本是去颐寿宫周太后那里晨昏定省时,因为路过永福宫,就顺便进来探望唐妃母子。
皇后来了,陆夫人当然要整装拜见,汪皇后当时已经叫她免礼,但是太子晟却在一旁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外朝命妇觐见国母,岂有不跪不拜之礼?”
陆夫人无奈,只得整装下拜,不但拜见了皇后,还又施礼见过了太子殿下。拜是拜过了,陆夫人心中却着实领教了这孩子的厉害。想想太子才十二岁,这要是长大成人,岂不是更加难以容得别人!
唐贵妃也见过了皇后太子,便让奶娘抱来孩子让皇后娘娘探视。汪皇后仔细端详着孩子,微笑着说道:“这孩子方面大耳,我倒看不出来象谁?皇上说象他,周太后说象文宗皇帝,陈太后却又说谁也不象……陆夫人,你说这孩子到底象谁?”
陆夫人陪笑说:“妾身以为还是象皇上多些。”
汪皇后摇摇头:“皇上是长脸细眉,这孩子却是方脸浓眉,我瞧来瞧去,倒觉得昊儿的相貌有些象那靖王世子!”
陆夫人心中有些不快,想那靖王世子游荡外地时,多有横行不法之事,皇上为此派人斥责了多次,又将靖王世子交给宗人府管束,因为他外公新丧,最近才放出来。汪皇后好的不比,偏偏将庆王晟儿比做靖王世子。
皇后又闲坐了一会,便要启驾返宫,临行时,汪皇后吩咐太子晟说:“晟儿,去瞧瞧你弟弟庆王,你就这么一个弟弟,将来你可要好好善待他呀。”
太子晟迟疑着不肯去,并且小孩子不知轻重,口没遮拦,冲口便说:“我在宫里老是听人说,这孩子是神人所授,真龙现世,所以出生时有雷雨相助,东宫太子恐要防地位不保。母后不是也告诫过孩儿,要孩儿少去永福宫唐贵妃那里,说那里妖气重……”
这话简直如石破天惊,听得汪皇后,唐贵妃,陆夫人都是一愣。
汪皇后盛怒之下,打了太子一个耳光,厉声喝叱道:“这些混账话,是谁教你说的?是你的乳娘还是嬷嬷们?”
太子晟嘴一扁,大哭道:宫里都是这么说的……
唐贵妃和陆夫人见状,都慌忙来劝:“皇后娘娘息怒,小孩子说话知道什么轻重,这也都是宫里有人故意教唆使坏,离间他们兄弟,请皇后万勿怪罪于太子。”
送走汪皇后和太子晟,陆夫人流着泪对女儿唐贵妃说:“人无伤虎意,虎有食人心!娘娘就是不为自己计较,也得替昊儿着想!太子不过是个孩子,就已经容不得昊儿,日后若是当了皇上,岂会有你们母子的好日子过?连带上咱们唐氏一门只怕也要跟着受连累!娘娘,趁现在尚有机会,先下手为强!”
唐妃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愁眉不展的说:“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要是让皇上知道,不但我母子性命难保,对于唐家亦是灭门之祸!”
陆夫人冷声说:“大不了鱼死网破!再说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兄长知。你兄长屡屡让我劝你,凡事但请宽心,一切由他做主。你父亲身为太师,三公之首,参与军国重事,你兄长神威上将军,提调十万禁军。汪皇后根基寒微,即使突然暴崩,朝中亦无人代为说话。再说皇后暴崩,乃历朝历代皆有之事,谁会生疑?就算生疑,众人七嘴八舌,也只能胡猜乱测而已,谁能拿出什么真凭实据?”
唐妃也流泪道:“我母子只想安安生生的过这辈子,却也是这么艰难!我,我,我心中害怕得很!母亲,你回去跟兄长说,一切但有天意,求他住手了罢!”
陆夫人恨恨的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后宫里的食官主膳已经被你兄长买通了,随时可以为上将军效命。我话已至此,娘娘自己看着办吧!”
此时,皇后汪氏也在中宫训斥太子:“祸从口出,多言无益。这话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是不长记性。为人君者,当不苟言笑,正色敛容,岂能随便暴露心事想法!要知道话一出口,那便再难收回,何况你今日胡言乱语,叫吾日后怎么做人?”
太子长跪认错,汪皇后叹了口气:“你且起来,吾原也不曾仔细关照于你!”
普庆三年,怪事迭起,京师洛都和怀州祖宗陵寝所在之地都发生了一连串离奇古怪之事。而洛都是天子脚下,上午皇帝和朝臣在宫中讨论的事,下午就会传遍市井。由是民间流言大盛,都说国朝建立迄二百年,承平日久,积弊亦多,恐将有大变,故上天以异象示之。
皇帝恶之,下令禁言一切怪力乱神之说,收缴烧毁一批诲淫诲盗,妄言天象星占卜巫之书。然流言并不因禁言毁书而止。
首先是突如其来的阵阵冬雷,凭空响彻在洛都的上空,让京城百姓内心惶惑不安,皇帝召钦天监的官员来问,亦是吱吱唔唔,说不出多少子午卯酉。
紧接着又有驻守祖宗陵寝的执事太监奏报,说有黑色玄鸟现于皇陵上空,鸣叫不已,盘旋不去,驱之不散,人皆以为异。皇帝令地方官员会同守陵太监仔细勘查后回奏。却说是乌鸦寻食,高飞盘旋,不足为奇,皇帝这才疑虑略消。
以上这两件事也就罢了,然而就在这年的十一月中,宫里却发生了一件自国朝定鼎以来,从未有过的非常之事。
有人丧心病狂,居然敢在御膳里下毒,意图谋害皇上皇后和太子。
事发的这天,皇帝在理政的余暇,忽然想起到承天宫去看望皇后和太子。恰好汪皇后和太子当时正在食用尚膳司主膳王玉才精心烹制的雉羹。皇帝闻得那雉羹喷香扑鼻,忍不住食指大动,也要了一碗品尝,吃完了意犹未竟,又添食了一些。
结果这一晚,皇帝、皇后和太子都是腹痛难忍,上吐下泻,坐卧难安。周太后闻讯,大惊失色,涕泗交流,手麻脚颤,想开口却语不成声。
陈太后虽也又惊又急,但到底见识过风浪,当下颁旨,迅速叫来全体太医,命羽林卫封闭京师九门,叫金吾卫把守住宫门内外,严禁各宫人等出入,宣太师宰辅公卿等到内廷上书房侯旨听召。
太医们一番忙乱,断其为中毒,于是急忙开方煎药,催吐引泻,排清毒质,同时中和肠胃,调理肺腑,以安心定神。
看皇帝暂无大碍,两宫太后这才惊魂稍定,于是召三公和左右丞进殿,一起诘问太医。太医们奏说:皇帝皇后两陛下和太子殿下都是吃了有毒之物。幸好其毒尚浅,又经催吐引泻,故此有惊无险。
当下不敢稍有延迟,两宫太后立刻下旨,逮捕尚膳司的所有差官仆役,上菜传菜的所有内侍宫婢,材料采选供进的直长与主事,统统押入掖庭狱严加讯问。
这其间尚膳司的主膳王玉才自知难逃一死,早已服下毒药,待掖庭狱吏赶到时,尸体都已经僵硬了。有司在其主馔的雉羹中验出了砒毒,跟着又在其当值的差房里搜出了数种毒物。说来谁也想不到,这位王司膳竟是将毒物研磨成细粉,掺入到御膳房精盐、白糖和胡椒粉当中,而这些掺有毒药的调味之物居然就置于手头供司膳们任意取用。
皇帝接到掌管掖庭狱的廷尉的奏报,大吃一惊,这分明是想谋害皇帝皇后和储君,是大逆不道的万恶之首!
皇上立刻下旨彻查是谁幕后主使?毒药又是怎么混进宫的?死有余辜的罪人王玉才又是何人推荐到尚膳司供奉的?
皇帝由始至终都以为谋逆的矛头是对准皇上自己的,由此而起的震怒自是非同小可,宫里掀起的轩然大波自然也久久不能平息。
唐贵妃当时在永福宫,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春水侯夫人陆氏也没能想到事情竟然会闹得这么大,怎么竟连皇帝都中了毒!
打发小怜小爱出去听消息,回来也都脸色煞白的说:太后皇上皇后都发了怒,宫里现在变得好怕人,到处是掖庭狱的人,金吾卫的儿郎们把守了所有的宫门,不许放闲人进出,连我们都被带到内史大人面前讯问!要不是皇上身边的王公公认得我们,只怕也被关到掖庭狱里了!
母女俩大骇,呆在永福宫里,惶惶不安的度过了好几天,可是掖庭的狱吏却一直没有冲进永福宫来拿人。后来才听说那个姓王的尚膳畏罪自杀了,陆氏和唐妃暗自庆幸,他要是当时没死,稍稍透露一点口风,现在只怕就轮到咱们唐氏一族一块去死了!
皇帝后来还下旨,两宫太后和永福宫唐贵妃母子,还有长乐殿柳贵人并李妃孙妃宁安公主等处所进的膳食都要有专人查验,以防奸人下毒!
有了皇帝这道旨意,永福宫唐氏母女算是被排除在或许有可能下毒的嫌犯之外。但是宫里的其它人可就没有那么幸运,大搜大索,盘查诘问,一直折腾到年底才告一段落。
由于主犯畏罪自杀,这案子无从追查,几乎就是个无头案。廷尉以及从刑部,大理寺抽调来的能官干吏,空有一腔报效皇上的赤子忠心,却因没处着手追查,从而无法建立大功。因为查到最后,查出王主膳是周太后推荐到尚膳司的。周太后是因为吃过几次他做的菜,赞不绝口,所以就带进了宫。而颐寿宫的周太后是皇帝的生母,她总不可能主使王玉才去谋害自己的儿子媳妇和孙子吧。
皇帝虽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也只能下旨,将所有涉及一点嫌疑的官差,内侍,宫婢等,革职的革职,流配的流配,赐死的赐死,苔杖的苔杖,一一加以处罚了事。
其实皇帝的心中已经认定了谁是这场逆谋的幕后主使。只是找不到真凭实据,所以一时还不好发作,但是皇帝内心肯定是会牢牢记住这笔帐的。
皇帝认为最能从这件事上得到莫大好处的除了靖王父子之外,再也找不着旁人!为此他暗示过廷尉,应该从朕的皇亲国戚这上头去推敲查证。
廷尉也的确照皇上的旨意去查证,可就是找不到皇叔父靖王有涉及此案的线索。靖王远在西蜀,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回过洛都;靖王世子虽说在京,可是上上个月,皇帝因为靖世子行为不端,而下令宗人府禁锢三月,厉行管教。
廷尉回奏皇帝说:按理说靖王父子确实有行此谋逆之事的动机。但靖王父子欲行此逆谋之事,又何须自己出面?以靖王之财势只要让中人出面说项,事成后给赏加官即可。现大逆罪人王玉才畏罪身死,而人证、物证、旁证俱无,究是奈何?
周太宰也劝告皇帝,靖王是否涉案,如今仅是怀疑,陛下要是穷追不休,靖王惊惧之下,难保不狗急跳墙,如此兵连祸结,实非国家社稷之幸。再说靖王虽然心怀不轨,但毕竟朝廷势强,而西蜀偏僻,他纵有心谋逆,省时度势,恐也无此胆量实力。而今西南兵事初定,军民百姓都需养生休息,此时多一事则不如少一事。
皇帝以为然,遂不再穷治大狱,追究下去。
宫里发生的御膳下毒之事,当天就经六百里的加急传递,呈报给了西蜀的靖王知晓。
靖王知道朝廷一直想图谋自己,所以在京中布置了许多眼线与细作,后宫与朝廷有什么风吹草动,靖王虽远在西蜀,亦能随时了如指掌。
所以当靖王听说皇帝派人暗中侦查自己,心中稍感一紧,思忖道:孤远在西蜀,节制川中,开府取官,钱粮赋税自征自用,几乎自成一国。皇帝与朝廷对此早已耿耿于怀,一心想罗织罪名罢了孤的王爵,好将天府之国收为朝廷所有。哼哼,你不来惹孤,孤也不去惹你,但若是想夺孤之爵,治孤于罪,孤纵然破釜沉舟,亦会要给你好看。皇帝要是不信,那就走着瞧吧!
靖王是当今皇上的父亲文宗皇帝的弟弟,是仁宗景皇帝和孝贞宋皇后的小儿子。仁宗与宋皇后一样疼爱幼子,当年就想传大位于靖王,只因群臣以“立嫡立长”的理由反对而最终作罢;等到靖王的母亲宋太后临朝称制,也曾想搞兄终弟及,好让靖王继承他那多病的兄长的帝位,结果因为宋太后自己早于文宗去世而没能得逞。
宋太后辞世,一直受控于其母的文宗皇帝才得已亲政,在群臣的支持下,文宗终于降旨让弟弟靖王赴西蜀之国就藩,非逢召不得进京觐见。所以后来文宗崩逝,当今皇帝即位,靖王上表请求进京奔丧,朝觐,亦未被允许。
靖王当年被逼无奈只得离开繁华的洛都奔赴偏僻的蜀地,从此他只能定下心来,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封国。这将近二十年的经营,如今的西蜀兵强马壮,府库充足,虽不至于能跟朝廷抗衡对峙,但若用来自保自卫,应该是足足有余。
靖王有时候颇为无奈的想,既然命中注定成不了君临天下的皇帝,那么退而求其次,当个小国的诸侯,天高皇帝远,关起门来自家独大,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现在皇帝显然开始打他的主意了,皇上想给自己按上一个谋逆皇帝意图大位的罪名,这罪名要是栽在头上,靖王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了。
靖王在想,是不是要给周太宰再送上一笔大礼,请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让皇帝消消心中的戾气。
靖王还想修书一封给自己的内弟、袭封万年侯的宋有道。想当年皇帝罢斥了自己的岳父宋知远的相位,并有意疏远宋家。结果还没过两年,皇帝为了抑制执掌军务的唐氏父子,不得不任用宋有道当了太尉,与唐太师共掌军务。这宋有道是靖王妃的同胞兄弟,与自己的关系也是一向亲厚,他当了太尉,于自己实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过了十一月,就进入腊月,照往常惯例,宫里这就开始准备过年了。今年因为发生了有人企图谋害皇帝的大逆之事,宫里先是大搜大索,继而人人过堂,搞得内廷的内侍宫婢们人人自危,再也无心预备过年,所以许多原本按步就班、有条不紊进行的事务就都耽搁了。
虽然诸事不备,人心尚是惴惴不安,周太后还是希望今年的年节要过得热闹一些。她邀来陈太后和汪皇后到颐寿宫相商。
周太后说:多亏了佛祖菩萨的保佑,皇帝吉人天相,遇难呈祥,宫里合当大肆庆祝一番,二来宫里热热闹闹的,也好除除积年的秽气,迎接新一年的平安喜庆。
陈太后则说,圣天子自有百灵呵护,列祖列宗庇佑!想来自皇帝登基,已经好久没有去祖宗的陵寝祭拜了。列祖列宗得不到子孙的祭扫,内心不安,于是现出灾异警示皇帝。还亏祖宗示警,使奸人现形,诡计败露,这亦是不幸中的万幸!
周太后皱眉说:我也听说祖宗陵寝有异事发生,是呀,都好些年头没去了,明年咱们应该要去陵寝上拜上一拜。
周太后随着又问皇后的意思,汪皇后说: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皇上大难不死,必定洪福齐天!两位母后因皇上这事,食不下咽,夜不成寐,忧心如焚,五内如伤。儿臣以为陛下正该趁此节庆,合家同欢,上慰两宫太后慈母之心,下安宫里的内侍宫婢们惶惧之态。明年春上谒陵祭祖,于国于家,理当如此,这事母后要是亲口说来,皇上自然没理由推脱。
周太后点点头:此言极是!还是皇后想得体贴周到。